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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卻鉛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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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

隔了半個院落,傾城與展昭對立無言。

她眸中波瀾不起,遙睇如昨;而他平素的從容沈穩此刻卻換作了七份焦灼,三分狼狽。

院外腳步聲錯落交疊,似是漸行漸近。傾城突然掠至展昭身邊,出手扣住了他的脈門。

她手指輕搭上展昭脈搏,一探之下,眉頭微蹙,低聲道:“進去再說。”

展昭只覺她指上傳來一縷冰冷內力,內息稍借其力,隨她掠入房中。

方才匆匆一瞥之下,展昭只覺外院花木扶疏,意境幽深。此刻進了屋內,才見房內陳設裝潢俱都極為講究,既不失王府慣有的富貴氣象,又頗為精致清雅。

不難看出,襄陽王對傾城的確頗盡了一番心意。

展昭心內輕嘆一聲,襄陽王或許尚不知曉,金屋玉舍也好,榮華尊貴也罷,這一只飄渺孤鴻,只怕這世上任何人也追不到,留不住,縛不得。

屋內有一座小巧佛龕,供著尊白衣觀音。傾城攜展昭停在佛龕前,松開展昭的手,自懷中取出一只小小玉瓶。她打開玉塞,從瓶中倒出一粒梧桐子大小的藥丸。

藥丸色如朱砂,在她掌心微微顫動,散出一陣恬淡麝香味道。

“你中的是一品堂的風麻散,見血入身,此刻藥力已侵入你全身經脈。這風麻散並非毒藥,因此世上並無藥物可解。這一顆絳雪丹,雖不能直接消抵風麻散的藥力,卻能助你行血運功,逼退它的麻痹之效。”

她擡眼對上他的目光:“服與不服,但憑你自己決定。”

展昭垂頭看進她眼眸深處,卻被她避轉開來。他微一側身,右手從她掌心取了那顆絳雪丹,放入口中,仰頭吞下。隨即在佛龕前的蒲團上盤膝坐下,解下湛盧劍放在身旁,閉目運功。

見展昭毫不猶豫便將性命與湛盧劍置於自己面前,傾城心中莫名生出一絲煩亂。她任展昭打坐運功,推開房門,靜靜走了出去。

良久,展昭功行九轉,風麻散的藥力盡數褪去。他睜開雙眼,只覺心內一片清明,全身力道漸覆。

他環顧屋內,只見數步之外有一架朱漆妝臺。傾城不知何時已經回到屋中,此刻正坐在妝臺前的繡墩上,若有所思,似是並未發覺展昭目光正凝註在她的身上。

只見她緩緩摘下束發玉簪,任一頭秀發瀑布般飛瀉而下,灑滿一身烏黑柔亮。青絲迤邐,委地未收,她卻眼波朦朧,越過了銅鏡中的容顏,不知悠悠飄向了何處。

半晌,她收回眸光,纖臂輕擡,臨鏡梳妝。

烏絲在指間婉轉滑動,無聲悲憫逝水韶華。

似有恨,無人省。

她手法輕柔熟撚,不一會已將一頭烏發在後腦結成錐髻,雖然身上裝束未改,但滿身嬌弱之意卻在瞬間盡數化為了颯爽氣息,令人不可思議。

她身段依然纖細得令人憐惜,但卻舉止神情間的榮耀風骨,眉間面上的堅毅決絕,透露了與生俱來的奪人氣質,令世間任何須眉男子見之心折。

展昭心頭一動,突然問道:“傾城姑娘,你可是回鶻後人?”

這一問打破了屋內的寂靜。傾城身子微微一震,回身向展昭坐處一瞥,卻不答話。

展昭又道:“若展某沒有記錯,那日姑娘在奉先寺祭拜先人,頭上梳的便是這回鶻髻,身上衣衫也是胡服風尚。”

傾城緩緩起身,轉頭面向展昭:“我若是你,身處如此境地,與其有空琢磨旁人衣著,倒不如先替自己好好打算一番。”

展昭微微一笑,揮手拾起湛盧劍,從蒲團上站起身來,抱拳道:“絳雪丹藥力如神,姑娘相救之恩,展某永銘在心。”

見展昭如此迅速便逼退了風麻散的餘力,傾城心內暗暗驚讚,口中卻淡淡道:“展大人內力之強,的確令人欽佩!不過,以展大人的身手,居然也會如此狼狽,可見世事之變化無常,實在是出人意料。”

展昭眼光若有所思,停在傾城面上:“展某今夜以身犯險,對姑娘而言,恐怕並非意料之外罷?”

傾城輕嚙櫻唇,卻並未遲疑:“不錯,你今夜來此,我並不意外。只是我卻沒料到,你來得如此之早。”

展昭淡淡一笑:“或許只怪展某昨夜在天香閣中未向姑娘討教此行的時刻……姑娘向展某吐露囚人之地的所在,只怕大半是為了誘我等今夜闖府救人,牽制王府守衛,以便姑娘另有籌劃。”

傾城並不否認,淡淡掃了展昭一眼,瞥見他左袖上暗紅潮潤,尚未止血。她隨手一拂,裂帛聲中,已扯下衣襟上一條素錦。

她將素錦擲到展昭面前:“我只是沒有料到,你居然失了手。”

展昭右手一揚,接過素錦,纏上左臂傷處。雖是單手裹傷,卻仍是純熟無比。此般情形對他而言,的確已發生過太多次。

“我所救之人中了攝心術,我一時不慎,被他們手中匕首所傷,才中了這風麻散。”

方才囚室險情可謂生死一瞬,展昭此刻說來,卻只是平淡如常。

“守株待兔——襄陽王這一招,雖不稀奇,倒也厲害。”

傾城不答,只是默然沈思,喃喃道:“……守株待兔……他們對我,不知是否也是如此……”

她旋即搖了搖頭,將隱隱的驚懼不安從心底盡數驅退。

落英辭樹,一生命定,化泥又有何殤?

思及於此,她霍然看向展昭:“你此刻功力已恢覆了麽?”

展昭迎上她目光:“不錯。”

傾城點頭道: “你方才說要報答於我,可是真心話?”

展昭沈聲道:“姑娘若有任何吩咐,但講無妨。”

傾城緩緩走到展昭身旁,二人之間的距離在倏忽間接近了許多。

傾城一字字道:“我要你今夜陪我去一個地方。”

她語意凝重之極,展昭心中微凜:“還請姑娘明示。”

傾城低眉看向展昭左臂傷處。他的血,微微殷浸了她的素錦,再難消褪,正如他二人漸漸交融的命數。

也罷,就權當,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她垂眸回身,答案醞釀已久,再無猶疑:“沖霄樓。”

展昭不禁動容:“沖霄樓?”

傾城回眸註視展昭:“不錯。那裏有我要找的東西……”語聲一頓,又道:“恐怕……也有你要找的東西。”

她年紀雖輕,心思卻是機敏之極。她見展昭行蹤隱秘,昨夜窺探王府,今夜又來救人,必與王府機密大有關聯。此刻邀展昭與自己同探沖霄樓,將此話挑明,想來他必然不會拒絕。

展昭卻一時沈思不語。

傾城又道:“沖霄樓是絕險之地,你若不去,我亦不會怪你。”遣將不如激將,自古皆然。

但展昭容色未變,這一計似乎也落了空。

傾城方欲再開口,卻被展昭沈聲打斷:“姑娘為何一定要展某同行?”

傾城靜默片晌,低頭道:“只因我要你從旁援手,若遇敵情,或許能護我一命。”

展昭眉梢輕揚,眼中帶了七分不解:“自展某遇見姑娘至今,姑娘行事一向胸有成竹,一己擔當,卻為何今夜如此瞻前顧後?”

傾城低眉良久,寂然道:“只因為……我此身此命……還不能於今夜斷送於這襄陽王府之中……”

展昭心頭一緊,細細琢磨傾城話語,卻並未追問下去。

傾城瞥了一眼妝臺上的更漏,似是耐心不再。“你究竟去是不去?”

展昭忽爾展顏微笑,似是心意已決。他目光一轉,見傾城身上並無兵刃,問道:“若赴沖霄樓,怎地不帶上純均?”

傾城回道:“我今日入府之時,並未將純均帶在身上……純均是我師門聖物,若有意外落入他人之手,我便萬死莫贖。”

展昭向屋內環顧檢視:“阿滿姑娘想必也未被你帶入府中?”

傾城點頭道:“我怎會讓她涉入如此兇險之地?”

展昭見她安排周詳,頜首問道:“在這裏伺候的丫鬟下人呢?”

“方才那婆子被我封了穴道,暫藏在廂房內。這院裏其他的丫鬟……此刻都早已睡熟了。”

展昭唇畔笑意蔓至眼中一現:“只怕如同天香閣那些入幕之賓一般?”她平素處置裙下之臣的手段,他一猜便知。

傾城也不禁淡淡一笑。不必再追問,她知道展昭已答允與她同行。

見傾城容顏初綻,如釋重負,展昭心下亦是慰然。兇險殺機雖仍是迫在眉睫,此刻卻只似遠垂天地之外。

傾城收了笑意,正色道:“沖霄樓機關縱橫,不比旁處,你若死在那裏,做了鬼可莫要怨我。”

展昭道:“虎穴龍潭,正擬一訪。”

傾城又道:“西夏一品堂久在趙玨左右。他們劍快人毒,旁門左道之術更是非比尋常。”

展昭點頭道:“除了攝心術和風麻散,若還有其他手段,展某倒也想一一領教。”

傾城眸光一閃,斜睨展昭:“只盼到了沖霄樓內,展大人還能記得此刻言辭鑿鑿。”

展昭微笑道:“便是忘了此刻言辭,展某也必不會忘記護得姑娘周全。”

這淡淡一句,如石入深潭。傾城半斂蛾眉,蕩出一波踟躕心緒,難解難消。

展昭突然問道:“你入府之事,襄陽王可有懷疑?”

傾城搖頭道:“他行事莫測,是否對我生疑,我卻看不透。”

“他費盡心力將你接入王府,卻為何今夜並未來此?”這一問頗多尷尬,卻又不得不發。

傾城雙靨微酡:“楚地規矩。姬妾入門第一日不得侍寢,而是在夫人房中伺候,以正家中秩序。今日我入府後,閏福便來告訴我,襄陽王正妃已亡故了二十多年,趙玨雖未續弦,但每逢新納姬妾,卻一直遵此習俗。那閏福說,趙玨今夜仍在他寢殿安歇。”

展昭點頭道:“原來如此。若他今夜來此,恐怕此時府內情勢已是另一番光景了。”

傾城冷冷一笑:“他不過只是能再多逍遙片刻罷了……大限已至,憑誰也救不得他!”

展昭心頭一凜。不過寥寥數語,她心中恨意已流露無遺。以她的武功機智,若不是心中顧忌著極為重要之物,必然早已對趙玨出手。其間必有許多隱情舊事,只是他一時猜測不出。

他踱至妝臺之前,看漏壺中細沙毫不停歇地流墜壺底,跌宕起伏。掌中湛盧似乎感知了他心內隱憂,在鞘中微微震顫。

“此刻王府戒備重重,我們如何進得了沖霄樓?”

傾城已不在他身邊。臥房內傳來一陣細簌之聲。她似在換裝。

“王府內守衛安排,全賴銀鈴傳聲。方才鈴音已緩,他們必是認定你們救人未成已然逃出王府,因此撤了重防。”

展昭轉過身,恰見傾城從臥房內走出來,身上已然換了與展昭相同的王府侍衛服色,想必是她一早備下的。

天香樓裏顛倒眾生的絕代舞姬,此刻褪盡了霓裳羽衣,一身慷慨凝定,直透出蕭殺決意,卻是愈發的容華逼人。

便是展昭,也不禁生出了一刻恍惚。從不記得曾見過這般女子,與他並肩而立,分庭抗禮,一身勇毅風華,氣韻全不示弱。

遇到她,究竟是上天怎樣的安排?

傾城並未察覺展昭瞬間神思:“兵法如世事,講究的是奇正之變。既可攻其無備,亦可出其不意。你今夜已然攪過局,他們必想不到我們會在天色未明時卷土重來。”

展昭緩緩搖頭:“方才若真是攻其無備,你我此刻便不會在此共話了。他們在囚室中尚且布下如此險計,對沖霄樓自然更是思慮萬全,早設了重伏。”

傾城霍然擡眼看展昭:“你怕了?”

展昭微微一笑:“既是遲早要去,姑娘今夜興致好,展某自然奉陪到底。”

傾城緩緩道:“如此說來,傾城多謝展大人。”

這一聲謝語聲音雖低,但其間坦誠信賴,卻是展昭與她相識以來初次得見。

展昭思慮片刻,又道:“這王府內屋宇延綿,守衛連通,似頗有伏羲八卦之象。我二人行事絕不能驚動守衛,須得在此計議妥當。”

傾城道:“再高明的陣法,也不免總有疏漏之處。王府守衛陣形以星宿編排,每日均不同,二十八日輪換一遭。今夜陣形屬心宿,最為外緊內松,而每隔兩個更次,鐘鼓初交之時,便是沖霄樓周圍守備最為松緩的一刻。”

展昭點頭,情知這必是這些日子她探看王府所知,也就此明白傾城為何於昨夜在天香樓向襄陽王示意。

他目光又回到妝臺之上。沙漏中沈沙如雪,絲線般無聲流瀉。逝者如斯夫,激蕩為心底豪情如許。

“何時動身?”

傾城走到展昭身旁,轉眸相對。

眉淡若雲煙,睫垂如蝶翼,燭光暈染,心緒牽。

“四更。”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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