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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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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春三月,乍暖還寒。我裹著一層波斯國的織錦躺在美人榻上看柳澄源處理公務。眉頭輕蹙,目光一絲不茍,筆法輕盈流暢,像極了均策。唯一不同的是,柳澄源批起公文來是完全的投入,而均策卻可以同時沖我吼一句:“圖南花對身體好的,吃下去。”

“你何時做了官?是柳大人推舉的嗎?”

柳澄源楞了楞,道:“九年前我參加了科舉,中了榜眼。開始是縣令,如今是禮部侍郎。”

我點點頭:“挺好的。”

他放下朱筆又道:“我知道你不喜歡官官相護,這樣一步一步腳踏實地才是你願意看到的。”

“……”我又是半晌無語。“都忙了兩個多時辰了,歇著吧。我看外面天氣不錯,陪我出去走走。”

他輕笑一聲:“你不冷了?”

“多動動就好了。”我壓根就不冷。可在凡間,還是有必要裝裝樣子的。畢竟除了柳澄源和張謠楓,其他人都沒了我離開那日的記憶。唉,經過這些萬年的磨練,司命處理事情果然愈發成熟穩重了。

雖於我不過眨眼幾日,柳府與十年前卻發生了很大改變。從書房走到涼亭後面的小花園,見我本來還是有說有笑突然變得沈默了,柳澄源道:“你沒蕩過嗎?這是秋千。有首詩說:畫架雙裁翠絡偏,佳人春戲小樓前。”

“飄揚血色裙拖地,斷送玉容人上天。花報潤沾紅杏雨,彩繩斜掛綠楊煙。下來閑處從容立,疑是蟾宮謫降仙。”我回頭笑道,“均策,快來推我……”

柳澄源怔了良久才說話:“你哭了。”說著就要來抱我。

我下意識躲開:“對不起,我認錯人了。”均策,你再也不能陪我蕩秋千了麽?均策,你到底在哪?

走走停停,我最終還是舍不得離開,又回到了秋千架上。柳澄源莫言,靜靜地在我身後推著秋千。

“均策是我的結義兄長,也是我的未婚夫婿。我很喜歡他,可我還是在成親那日逃了。因為一個……因為我只是把他當兄長。”極快結束了話題,我又問,“你跟謠楓如何了?成親十年,孩子也該□□歲了吧。”

柳澄源停了動作,緩緩道:“我答應過娘,此生我都會好好照顧她。可是就像你說的,不愛就是不愛,除了衡雲,我沒辦法把別人當妻子一樣對待。”

“我就是衡雲。”

他笑出聲,又推了起來:“你和衡雲很像,或者說你是另一個衡雲。但是一些區別還是有的,至少衡雲不會突然轉變,回來對我投懷送抱。”

我大笑:“是嗎?哈哈哈,看來我是做戲做過頭了。你何時看出來的?”

“第一眼見到你。你比十年前主動得太多。”柳澄源頓了頓又道,“即便你變了,即便你不再是衡雲。但只要你開口說了,我什麽都可以給你。”

“這樣啊。唔,府裏太沈悶了,我想在城裏走走,可以嗎?”

“好。”

除了棋裏,我還沒跟別人一起走街躥巷過,此次嘗試了一回,果真又是另一番滋味。每每看到一些熟悉的事物,我都忍不住要調轉方向。但看到柳澄源還挺樂在其中,我就都忍了。

心裏正惱著,眼前忽地出現一個穿著粗布長衫、凍得嘴唇發紫的孩子:“姐姐,姐姐,買串糖葫蘆吧。”

柳澄源看了看我,對他道:“來一串。”

“不要!”反應有些過激,我長輸了一口氣,又道,“好。”但在孩子離開後我並未接下糖葫蘆。

“你買的自然要你自己吃。”

柳澄源沈默片刻道:“你有心事。如果你願意,可以說出來讓我替你分憂。”

“哪裏來的心事,你多慮了。”我笑了笑,突然發現前方摘星樓門口一晃而過一個熟悉的身影。“我有點累了。找個地方坐一坐吧。”

柳澄源盯著我又看了看,確定我不肯說才道:“再走走就是摘星樓,京城裏最大的酒肆。今日是清明,人可能不少,還要去那嗎?”

“去吧,我想去看看。”

一進摘星樓,店小二立即涎笑著迎上來招呼:“柳大人裏面請。”說是裏面卻只是尋了個比較安靜的位置打發我和他。

我有意問道:“堂堂的一個禮部侍郎,在你這摘星樓竟然沒有雅間?”

店小二看了好幾眼柳澄源,對我幹幹笑道:“有的有的,只是……”說著又瞟了他一眼。

柳澄源似乎明白了意思,點點頭道:“無事,前面帶路吧。”

小二幾乎要哭了,皺巴著臉連連點頭稱是。

我不是不知道他倆在打什麽啞語,剛才我就是因為見到張謠楓進了樓才要來這。既然侍郎夫人來這采辦祭祖的酒食,不在雅間呆著委實說不過去了。果然,小二將將敲門,雅間內就傳出小紅的聲音:“這麽快就準備好了?”

小二苦著臉吞吞吐吐:“沒……沒呢,柳大人來了。”

“公子?”

聽到小紅的聲音,雅間內突然傳出硬物倒地的聲音,接著張謠楓就出來了:“天哥哥!”喜悅未上眉梢,她又冷了臉,一陣青一陣白,變化得十分快:“衡雲?”

我推開她扶著的一敲門,走進去笑道:“夫人好記性,竟然還記得我。”

“小姐!”張謠楓像是受了驚嚇,身子軟軟的就要傾倒,被小紅及時扶住了。

是時,柳澄源揮了揮手,示意小二退下。小二連連點頭,還頗有眼力地幫忙關上了門。於是,雅間內就剩下了柳澄源夫妻、小紅與我四個。

舊人談心總要醞釀一些情緒氛圍,是以,我甚為有道德地等對方開口。

“你……回來是要向我報仇的吧?”

一開口就這麽直白,教我挺不好意思:“哪裏的話,夫人想多了。我雖不至善神,凡人一點小錯誤我還是能夠原諒的。”我自斟了一杯茶水,又道,“就是想念眾人了,回來,一起敘敘舊。”

“不喝嗎?夫人很不給面子啊。”

見我又給她斟了一杯,張謠楓面上一副如臨大敵的惶恐。她想了許久,才緩緩伸出手去觸碰茶杯。

“小姐,我來喝吧。”小紅突然沖上來搶著喝,被我一揮袖打開了。

“小小的侍婢,膽子如何練得這般大?你家公子小姐都沒說話,你多什麽嘴!”頓了頓,我笑著看了一眼張謠楓,“還不自行掌嘴?等我動手,恐怕你那小命就該嗚呼了。”

“小姐……”小紅急切地尋求張謠楓的幫助,見她不予理睬,又把目光投向柳澄源。

柳澄源不做聲,我握住他的手問道:“你說過的,我想做什麽都可以,對嗎?”

“是。”他淡笑著點了點頭。

小紅楞住了,良久才道:“好,我打,我打。”說著就給了自己一巴掌,聲音脆響,貨真價實。

我小啄了一口茶水:“太輕了,我聽不見。還有,打到我滿意為止。”

小紅咬牙怒視我,漸漸的,巴掌聲越來越大。過了半會兒,她的手突然僵住了不能動,整個人也動不了了。

我笑著走過去,摸著她的小臉嘆道:“嘖嘖,可惜了一張如花似玉的臉,都腫了。疼嗎?”如期聽到她吸氣,我揉了揉眼角,“怎麽辦,我又舍不得打你了!要不,割了你的舌頭吧?左右是你多嘴多舌,不關臉的事。”

走回座兒,我看向張謠楓,問道:“夫人,你對這熟,哪裏有那種割舌頭比較好用的刀?”

“夠了!”張謠楓一飲而盡杯中的茶,顫巍巍地站起身子,“茶我已經喝了,小紅也自行掌了嘴。還不夠是嗎?想要舌頭是吧,割我的!不不,我把命都給你,全部都給你!”

才說完就一頭撞向了墻壁。只是頭未撞的實在,就被我揮袖打暈了。“剩下的你解決吧,我乏了,先走了。”

這般玩法委實沒什麽意思,但若不這樣,就逼不了張謠楓,逼不了她,她就死不了心。想著,我就更惱了。

扔下柳澄源,我獨自回了丞相府。等到了晚上卻仍舊未見他。莫不是舊情覆燃了吧?我心裏一驚,急匆匆趕去了柳澄源自己的府邸。果然,一到那就看到燈火還亮著。

月色朦朧,我坐在房頂窺視房內。

是時,張謠楓還躺在床上,突然她坐起身,摟住正要離開的柳澄源:“天哥哥,你把你的心整個都給了她,不能把你的人留給我嗎?十年了,你從不碰我,更不曾對我笑過……我,我現在什麽都不爭了,我只要一個孩子,就給我一個孩子,好不好?”如此動情地說著話,她還能一邊在柳澄源身上引火,一邊給自己寬衣解帶。

纖細白嫩的手指緩緩游弋,剛剛探進衣領就被柳澄源拿了出來,他扶著她躺倒,給她蓋好被子,輕嘆道:“你好好休息吧。我也累了,先回去了。明日再來看你。”

聽到關門聲,張謠楓發了瘋一般跳起來,才下床又被被子絆倒。她坐在地上時哭時笑,口中不停地念叨著“天哥哥”。

“嘖嘖,司命真是找對了人。讓你當棒打鴛鴦的白臉人,實在太合適了!衡雲啊!不,長含啊?”

“衡雲吧,已經習慣了。還有,他們不是鴛鴦。是瑤池癡心錯付,他們之間的,是孽緣!”

“真受不了你,離開天命都幾千年了,怎麽說話還跟它一個樣?”

“不喜歡聽?那你還來找我說話。”

“我這不是寂寞空虛冷麽?唉,想起在幽冥司的時候我就肉疼。本來還算計著占用這個身體好好玩一玩的,誰能想到竟被你順水推舟,借用我的力量從這個身體裏蘇醒了不說,還把我困住了。讓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日子過得別提多憋屈了。”

聽魔心嘮嘮叨叨了一路,趁著月色,我又回到了丞相府。

在這裏,我與從前住的是一個地方。因為事先吩咐過了,此刻院裏很安靜,靜到我一進院門就感受到了一股渾厚平和的氣息。而這氣息,屬於棋裏。

“我看你總是挺清閑的,幽冥司都沒大事要你解決嗎?”

“凡事都需要我親自動手,閻王就太輕松了。”棋裏說著打開食盒,又端出五六樣小菜,招呼我坐下:“剛從冼樺宮回來,給你帶了些酒菜,嘗嘗看,跟幽冥司相比如何。”

“‘花好月圓’,雞蛋太腥。”

“‘苦鳳憐鸞’,雞肝鴨肉竄味兒了。”

“‘美人簪花’ ?你不知道我不喜歡吃黃花菜!”

“‘龍鳳呈祥’!哼,我最欣賞的白蛇還被你燉了。”

“這又是什麽?一團一團的,惡心死了。”

棋裏面不改色道:“雪泥鴻爪。鵝掌燉白菇。”

我夾了一塊:“我牙口不好,鵝掌根本咬不動。”

如此挑撿完,我又給自己斟了杯酒:“嗯,不錯。蟠桃釀的吧?一堆廢物也就這個合我心意了。”瞟了一眼那些菜,我道,“唔,你要是不介意,這些東西拿回去還是可以吃的。我有酒就足夠了。”

“蟠桃酒多的是,可以慢慢喝,先陪我說說話吧。”棋裏擋下我手裏的酒,又將我抱到他的腿上。感受我的掙紮,他輕笑一聲,“不想陪我?我陪你也行。”

就是這個聲音,就是這雙眼睛,在天命身邊沈睡的二十萬年,封印記憶的幾千年,我從沒忘過。

我湊近他的臉,與他唇齒相依,慢慢地吻地愈發忘情。突然,我的腦海閃過一個畫面,繼而一片清明。稍稍退開幾寸,我附在他耳畔低聲道:“你以為,我還能原諒你?”

棋裏也漸漸平靜下來,替我整了整衣襟,又抱我回床上:“帝尊可以沒有帝後,但我不能沒有你。做完這件事就快些回來好不好?我會在幽冥司一直等你。”

棋裏一走,寂靜的夜變得更靜。

“嘖嘖,難怪你這麽喜歡他愛他。論品行,當仁不讓。論權勢,數一數二。最重要的是,所有人都覺得你變了,都以為你不是衡雲。只有他始終相信你就是你。”

“他只是固執地認為我不會離開他罷了。”

“哦,是嗎?”

“……”

“餵,你是不是還在恨他殺了均策?”

“你再廢話我就殺了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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