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24章

關燈
楊廷襄在醫院裏醒來。他的意識先於軀體而覺醒,但還沒能形成一個完整的脫身計劃,就被李師長的大嗓門把耳膜震得嗡嗡作響。楊廷襄把眼皮略微掀開一點,見李師長那張紫棠色的臉湊到了跟前,嘴裏噴著飯酒味的熱氣,楊廷襄不禁將眉頭一聳,李師長哈哈笑道:“楊旅長,你這個樣子,真有點像林黛玉啦!”蒲扇似的巴掌在他肩膀上一拍,又說:“昏了三四天,折騰得我馬不停蹄,還好你這個人命硬。”

楊廷襄悄悄動了動四肢,手腳俱全,只有半邊身體還是麻的。他悄悄松口氣,臉上露出疑惑又失望的表情,“我沒死?”

李師長道:“只差那麽一丁點,幸好給楊太太攔住了。楊旅長,你堂堂七尺長的男兒,何必這樣想不開哩?”

楊廷襄只是沈默不語。李師長雙手插腰,在病床前站了一會,心裏也覺得很不得勁——雖然從道理來講,他絕沒有虧待過楊廷襄,還救了他一條命。他便把腳跟一轉,走出去了。楊廷襄怕還有人盯梢,把眼珠子四處亂瞟,見令年坐在窗下,正拿著一本書看,對他的醒來,簡直就沒有放在心上。楊廷襄擡手就把旁邊那個茶碗給掀翻了,令年聽見“哐啷”一聲響,總算放下書,走過來,俯身觀察著他的臉色。

楊廷襄兩眼盯著她,咬牙切齒的,奈何身體虛弱,聲氣很低,“你是來離婚,還是來要我的命?我不是讓你打胳膊和腿嗎?”

令年道:“哪有要自殺的人,往自己胳膊和腿上瞄準的?李師長又不是個傻子。”

楊廷襄氣得捶床:“老子差點就被你一槍崩啦!”

令年笑道:“你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但臉上分明是種很慶幸的表情。

楊廷襄沈著臉。依照他原本的計劃,是要把動靜鬧得很大,讓李師長不好意思再將他關押下去,但絕不能傷及性命。現在動靜倒是大了——卻只能在病床上躺屍,還不知要多久才能動彈。楊廷襄難免有些焦躁,說:“不知道現在報紙上怎麽說的?上海那邊有消息嗎?”

令年搖頭道:“我和你一樣,沒有報紙可看。”

楊廷襄說:“讓金波想想辦法,再這麽跟個瞎子聾子似的過幾個月,我真受不了了。”

令年正色道:“你的傷,如果靜心養的話,大約一個月能下床走動。但是要切忌動怒,雲南的西醫並不高明,藥品也很有限,如果傷口感染,引起發燒,真的會有生命危險。上海離雲南怎麽也要十天半個月,到時候恐怕人還沒來救,你先死了。”

但凡她的手稍微一抖,恐怕他這會早見閻王爺去了。楊廷襄一想到這裏,按捺不住得氣血翻湧,“你真把我當個人嗎?”

令年道:“還要少說話。”

楊廷襄眉頭一豎:“我還得當個啞巴?”他心想:多半是她唬他的,但架不住生性怕死,把後面的話咽回去了,只有一雙眼裏餘怒未消。令年抿著嘴,把地上打翻的茶碗拾起來,問他要不要喝茶,見楊廷襄搖頭,便直起腰來,忽聽楊廷襄道:“別動。”令年當他傷口崩裂了,遂扶著床幫沒有動,楊廷襄直直地盯了她一會,搖了搖頭,疑惑地說:“你這眼珠子的色和人不一樣。”

令年道:“人眼珠的顏色有深有淺,不奇怪。”

楊廷襄道:“不是和別人比。你和康年、慎年的眼睛不一樣。”他將她的頭發一指,越發疑神疑鬼起來,“你這毛怎麽也帶卷的?”

令年哭笑不得,說:“我這是在洋人的美發店裏用火鉗子卷的。”

楊廷襄原本就是突發奇想,聽她這樣說,也就把這事情撇過去了,兩眼望著房頂,只顧想心事。這時令年聽到腳步聲,回頭一望,見楊文慶默默地走來房門口,望著楊廷襄。自楊廷襄中槍昏迷後,楊文慶總趁沒人時溜進來,像只狗似的蜷縮著睡在楊廷襄的腳邊,他那個親爹,還毫無知覺。令年對楊文慶招手,楊文慶只是搖頭,令年心想:他大約是臉皮很薄,怕被自己看見他哭,便起身走出去,兩人在門口相遇時,楊文慶忽然說:“令姨,我要跟爹在一起,你不要把我帶走。”

令年一怔,見楊文慶那雙烏黑的眼睛,是可堪比大人的沈著和堅毅。她心知他也是很倔強的,便正色道:“小慶,你在這裏待著,對你爹毫無幫助,興許還會連累他。你爹想要你跟我回上海,上學校,學本事,等過一陣他回上海和你相聚,那時候你已經是個正式的小學生了,不好嗎?”

楊文慶說:“你和珠姨都不是我的親娘,大舅和二舅也不是我的親舅舅,我娘死了,現在只有一個爹。他回上海,我才回上海。”令年聽到這話,表情也淡了點,楊文慶又說:“我人雖然小,但是有許多事情他們不會提防我,我在這裏能幫上爹的忙——你非要帶我走,那我也自殺。”

令年見他最後這句如此孩子氣,不由淡淡地一笑,說:“進去伺候你爹吧。”

留了楊廷襄父子獨處,令年才回了居所,又被請到李師長的府邸。李師長請令年落座,開口便問:“楊太太,不,於小姐,我並沒有要禁錮你自由的打算,你既然已經和楊旅長離婚,為什麽還在這裏滯留呢?”

令年說:“李師長,我早已道明了來意。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認為我是個女人,所以不需要履約嗎?”

李師長忙搖手道:“我從來不敢輕看女人。”他猶豫了片刻,說:“蔡將軍願意放楊文慶走。他是個小孩子,更不應該淪為政治的犧牲品。唉,其實我是有點佩服楊旅長的,但是他錯在不該助紂為虐,戕害了許多革命黨人,就算我放他回上海,難保他之後不會遭別人暗算,起碼我們是光明磊落的。”

令年微笑道:“李師長,我早已打定主意,不會做你的說客的。”

李師長拳頭在另一只掌心裏一擊,惋惜地說:“唉,我只習慣騎馬打槍,真不擅長用語言說服人。那麽,於小姐,如果你需要幫助,我可以派人送你和楊文慶回上海,只是護送,絕非押解,哈哈。”

令年暗忖:楊廷襄使了這樣一條苦肉計,才得到蔡督軍松口,可楊文慶那邊,卻不大能輕易說動呢。眼下只好跟李師長道聲謝,說護送不必了,等楊廷襄傷勢略微穩定,便帶楊文慶離開雲南。

李師長說自己不善言辭,卻很樂意和令年閑話家常,“於小姐,我並沒有留過洋,也沒上過幾天私塾,但你看,我是否也有一點文明的風度?”

令年說:“我覺得你和蔡督軍都是很文明的人。因為你和蔡督軍,我認為革命黨最終會成功。”

李師長很高興:“果真嗎?”

令年見他算是個熱忱的人,心裏一動,說:“我來雲南,還有件不算要緊的事情。我曾經在昆明丟失了一件翡翠玉牌,因為是家人所賜,所以想要把它再找回來。這塊玉價值不菲,我想普通百姓家是不會私藏的,也許是流落到了哪一位太太的手上。不知道李師長聽說過誰家得到這樣一塊玉嗎?”

李師長一楞,笑道:“於小姐,我連翡翠和瑪瑙都分不清的人,你這話可是把我問著了。你先稍坐,”叫一個老媽子來,把玉牌依照令年的說法,如此這般描述一番,叫她進內宅去問李太太,不多時,老媽子走回來,說李太太也不曾聽說過。李師長道:“好的翡翠,大概都出自緬甸。在雲南倒賣玉器的緬甸人是不少的。這塊玉牌如於小姐所說,果真價值連城,那麽我想不難打聽到。於小姐可以在雲南多待一些日子,我好派人到處去問一問。”

令年本來也沒有抱很大的希望,便說:“多謝,不用麻煩了。”辭別了李師長,回到居所後,叫士兵去發一封電報給玉珠,告知她楊文慶獲釋,並且楊廷襄同意玉珠脫離楊家的消息,電報末尾,又添上一句:不知玉珠家裏是否有收到自美國寄給她的信?把這件事情辦妥後,令年的心情輕快了很多。誰知幾天後,士兵拿著郵電局退回來的電報,說:查無此人。大約是地址寫錯了,或是那人搬走了。

令年一怔,把電報翻出來一核對,地址並沒有寫錯,而家裏的電話,自楊廷襄離開上海後,便停用了。這時,她心裏已隱隱有了種不好的預感。她記得小佘老師是滬江大學的學生,忙請李師長幫忙借了督軍府的電話,撥到滬江大學,問一位叫做佘志剛的男同學在嗎?校方道:佘志剛在月前就已經辦理了退學,說是要舉家搬遷至內地。

令年放下電話,在那裏坐了半晌,才回到醫院。而楊廷襄正在那裏同護士發脾氣,因為他的傷口近日很不幸地有了化膿的跡象,護士埋怨道:因為你私底下喝酒,傷口怎麽會好?楊廷襄罵道:放屁,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喝酒?再說,難道酒不是消毒的嗎?我正要你拿酒來給我消一消毒呢。一通胡攪蠻纏,把護士也給氣跑了,楊廷襄將眼睛一翻,見令年皺眉站在一旁,楊廷襄道:“我又沒死,你哭喪著臉做什麽?”

令年心不在焉,隔了一會,才告訴他:“玉珠不在上海了。”

楊廷襄楞了半晌,悻悻地說:“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不稀奇。”他這時因為槍傷不好,心緒極差,簡直有種心灰意冷的感覺,並沒有察覺令年坐立不安那種異常的樣子。之後,果然天不遂人願,楊廷襄發了幾次很危險的高熱,並且由本地的西醫勉強對他實施了一次開刀手術,清理了胸腔中的積液。等到傷情暫緩,已經是數月的時光過去了。楊廷襄之前曾屢次催促令年帶小慶回上海,到不得不進行手術時,卻對此閉口不提了。他原本體格是很健壯的,在病床上躺了幾個月,胡子拉碴,面容消瘦,人也不像原來那樣多話。只在無人時,望著窗子發了好一陣的呆,對令年說:“你先不要急著帶小慶走,萬一我死了,連替我擡棺材的人都沒有。”

令年說:“你的傷在肩膀靠下一點,也沒有傷及內臟,你不用說這種喪氣的話。”

楊廷襄最近很陰陽怪氣,說道:“你往自己身上開一槍試試。”

這種賭氣的話,令年原本是不屑於回應的。但她這段時間日漸焦躁,失去了許多耐心,便埋怨道:“你不要想往我身上推。如果不是你自己酗酒抽煙,好好的怎麽會發炎癥?”

楊廷襄沈默了一會,說:“你不懂的,像一個男人,這樣被關大半年,身上又有傷,是很容易被消磨精神,徹底墮落的。我抽煙,不過是需要點刺激而已。再這樣下去,我不死也要瘋了。我看,我和蔡是註定合不來的,我不是那種喜歡軟刀子割肉的人。”

令年聽他嘴上這樣說,但心裏恐怕也松動了,有了向革命黨倒戈的想法。她說:“我前幾天聽說了一些消息,但現在,我不知道對你來說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楊廷襄來了精神,“你說。”

令年道:“我聽說,大總統打算要□□,已經籌劃了很久,大概今年內就要實施了。現在全國有許多人加入了革命黨,打起孫先生的旗號來聲討他。竇督軍已經連同整個陸軍師調離上海,現在江浙一帶又成了革命黨人的地盤,光上海就發生了好幾起革命黨暗殺政府人員的事件。你意圖自盡以保全氣節的事情,現在在別人的心裏,恐怕成了你鼓|吹|覆|辟的罪證了。”

楊廷襄原本是期盼著一個好消息——他因為前半生屢次有驚無險,轉禍為福,對於自己的氣運是很迷信的。聽到這話,仿佛遭受了一記重擊,半晌,才說:“真是倒黴。”見令年還要張嘴,楊廷襄忙道:“不管你還有什麽好消息、壞消息,千萬不要再告訴我了。”

這時,李師長走了進來,他那臉上,有種很難以言喻的表情,把病床上病貓似的楊廷襄瞅了半晌,說:“楊旅長,好消息呀。蔡將軍認識一位日本的西醫,醫術非常的高明,願意送你去日本療傷和休養。”見楊廷襄臉色一黯,李師長也有幾分惋惜,忙開解他說:“現在的上海,遍地革命黨,你是不能再回去了。蔡將軍正是愛惜你這樣一個人才,請你去日本休養三年,待革命事業成功之後,再回國效力。你可不要辜負他的一番心意呀。”

楊廷襄在瞬間變下定了決心——去日本養傷,難道不比在紅河甸當土匪強嗎?他打起精神,說:“這樣也好,多謝。”

李師長心想:這人倒頗果決,機變也快。他向來是欣賞爽快的人,便一轉頭,笑著對令年道:“於小姐,你是要回上海呢,還是想隨同去日本玩一玩呢?”

令年當機立斷,說不必了:“我要去美國。”辭別了李師長,她回到居所,把信紙展開,寫道:二哥,這是我的第五封信給你,等你見信,我大概已經不在雲南了。楊金奎已經順應了命運的安排,同意隱退去日本。我想你的話說的很對,世事的變化太快,人生中有太多陰差陽錯。在時機到來的時候,如不抓住,也許會永遠失去它。所以,我打算從雲南回上海,見大哥一面,再沿我們之前的路線,從橫濱轉乘遠洋客輪。但願等我回去時,秋季還沒有完全結束。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