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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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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年見慎年對玉珠的求助非常惱火,便把電報收了起來。翌日,是湯必榮又來主動邀約慎年,二人打算同游昔日的大學校園,令年說:“他這樣急不可耐,大約是對滬銀很感興趣吧?”慎年一面系紐扣,說:“是個好機會,何必要故作矜持?”他自己,更是一副屹然不動的姿態,並沒有把玉珠那封信放在心上。令年想,湯必榮這樣不肯拐彎抹角的洋人性格,倒和慎年頗為相投,那慎年徹底離開滬銀,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令年低頭在那裏思索。而慎年和湯必榮這次會面也很隨意,沒有打領帶,只在襯衣外加了一件毛線背心,他走去衣架上取呢大衣時,令年尚沒有反應過來——當初在於家,雖然也是使女環繞,但每逢康年出門,還是要盧氏親自伺候他換衣服,取帽子,令年在旁邊看見了,很不以為然,而慎年在外留學,對於自己的衣食住行,基本具備自理的能力和習慣,因此他們兩人在一起,反倒是以慎年照顧令年為主。可以說在這方面,她是完全沒有做人妻子的自覺。慎年對此是無所謂的,把大衣拿在了手裏,問她:“你不去嗎?”令年心想:他走到哪裏,她都在後面跟著,在湯必榮眼裏,恐怕也很奇怪,她便坐著沒有動,說:“我要看書。”

等慎年出門後,令年把那些醫學的英文課本拿出來,心不在焉地翻了幾頁。臨近晌午時,巴基斯坦人來敲門,拎了一個食籃在手裏,說:於先生出門時交代他,如果下雪,請他去買了午飯來送給她,這樣可以省得於太太自己出門。令年將窗簾掀開一點,果然見外頭飄起了零星的雪花,她問:這裏冬天常下雪嗎?巴基斯坦人答道:有時候一夜醒來,門都推不開呢。又問中國也下雪嗎?令年沒有和他過多攀談,接過籃子,問:“有火柴嗎?”對方以為她要生火,拿了火柴和蠟燭來,令年道過謝,等巴基斯坦人離開後,她把食籃放到一邊——慎年和湯必榮一定是要相約一起吃午飯的,要到很晚才會回來,令年自己則半點胃口也沒有,從抽屜裏翻出慎年的一個煙匣來,對著飄雪的窗外,抽完了一根煙,發了一陣的呆。

等慎年回來時,令年已經把煙蒂都丟了,英文課本也放到一邊,她開門見山,說:“二哥,我有話要跟你談。”

慎年隨手把食籃上的蓋布掀開,見裏頭的面包、肉和湯都已經冷了,還紋絲未動,他面色不改,把大衣放在一邊,走去沙發裏坐下,說:“你說吧。”

令年說:“我想還是要回一趟國。”

慎年並不驚訝,目光定在她臉上,說:“哦?你回去都打算做什麽?”

令年說:“楊金奎只帶了親信去雲南,上海還留著一些下人,我想,現在楊家恐怕一團糟,遇上這樣大的事,玉珠不敢做主,也不肯做主的。我要先把那些下人安置了,點一點家產,能變賣的都變賣了,我想,如果能花錢消災,那樣最好。或者盡量先贖楊文慶出來,交給玉珠,他一個小孩子,本來就不應該被牽連進這種政治的鬥爭中。如果對方兩個人都不肯放,也不要錢,我還是要去一趟雲南,把楊家的家產轉交到楊金奎手上,離婚書當面簽好,向社會公布,免得被他牽連大哥一家。他這陷身雲南,不論投不投敵,大哥在竇督軍面前都很難交待。”

慎年說:“如果他們連楊文慶一個小孩子都不肯放走,你怎麽確保自己能從雲南全身而退呢?”

令年說:“楊文慶是楊金奎的獨生兒子,而我和楊金奎,實在談不上有什麽感情,就算我死了,他眼睛也不會眨一下,這點楊金奎身邊的人都知道。雲南那邊扣押楊金奎,無非是想逼他反袁,楊金奎尚未倒戈,先把一個女流之輩逼死,而我們於家,在社會上也不算默默無名,就算是革命黨,也不肯輕易這麽做吧?我看蔡督軍還是愛惜自己名聲的。”

慎年見她把一個“死”字若無其事地說出來,眼裏先蘊了怒氣,他暫不發作,說:“你在家裏這一天,原來都是在琢磨這件事嗎?”

令年說:“我想,既然打算回去,就要把所有的事情計劃好,否則你也會認為我是頭腦發熱,不顧後果了。”

慎年說:“你把所有的事情都計劃好了嗎?那你還要同我談什麽?”

令年稍一猶豫,說:“你要跟我一起回去嗎?我自己可以,不用你跟我回去。”

慎年說:“我沒打算跟你一起回去。”

令年一怔,看他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她忙道:“二哥,我還會回來的,你不相信我嗎?”

慎年兩條腿伸長,坐在沙發裏,冷淡地望著她,說:“我相不相信你,沒有什麽意義,有時候,世事的變化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我看,你現在倒像一個盲目的樂觀主義者。”

令年走到沙發跟前,握住慎年的手,說:“二哥,我會回來的,我的決心很堅定。”

慎年扯著嘴角一笑,說:“曾經,我的決心也很堅定,現在我沒有那樣堅定了。當一個人終於得到自己夢寐以求、且重逾性命的東西,難免會變得有一些患得患失,如履薄冰。如果你真的有自己想象的那樣堅定,也許是因為你對我們現在的生活還沒有十分珍重。”他的手任她握著,雙眼卻在研判她的神態,以及她的內心。慎年反問她:“一直都是我盡力要抓住你,留下你,你真的愛我嗎?”

令年毫不猶豫地說:“我愛你。”

慎年說:“那麽我不同意你回去。”

二人沈默著對視了半晌,令年皺眉道:“二哥,我要我什麽都聽你,都學你,做你的應聲蟲,那樣你才開心嗎?”

慎年說:“我沒有要你什麽都聽我的,我只要求你這一件事情。”

令年見他這樣堅決,頓了一瞬,又說:“假如艾琳現在在歐洲,也遇到了生死攸關的事情,你也能夠置之不理嗎?”

慎年說:“艾琳知道,我和她之間只是各取所需。楊金奎知道嗎?”他把令年的手推開,“如果你今天是為了媽和大哥回去,我不會有意見,但你為了楊金奎回去,那我絕不同意。”

令年雙目直直盯著他,說:“我回去正是為了徹底和他脫離關系。但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楊金奎幫過我,你不懂……”

“我是不懂。”令年的解釋,在慎年這裏卻起了相反的效果,他一臉不耐,把她打斷,倏的起身,隨手抓起桌上的半匣煙,塞進大衣口袋,然後出門去了。

令年把半幅窗簾拉開,這個窗子正對的樓底下,是一片伸出來的露臺,慎年沒有走遠,把一手放在口袋裏,一手上撚著煙,就在露臺上看雪。不多時,鉛灰色的天空下,街道上和房頂上都蓋上了一層白色。露臺上看門人常用來生火的炭爐,也已經熄滅了。令年正想,他在外面待久了,不要受寒才好,就見慎年從露天的臺階上走下去,往街角的小酒館去了。

令年在房裏待了一會,也套上外衣,踩著積雪來到酒館。酒館裏暖烘烘的,這時城裏禁酒的聲浪很高,又兼天氣不好,只零星幾個客人,慎年坐在吧臺前抽煙,旁邊是一杯威士忌。有個衣裙領口開得很低的白人女子,把一只手臂放在吧臺上,一只手搭在慎年肩頭,同他說話時,把臉也低了下去。慎年替她的煙點了火,然後搖搖頭,那女子便把手從他肩頭收回來,綽約的身姿往酒館後廚去了。那裏是一個隱蔽的賭徒俱樂部。

令年走過去,坐在他旁邊。慎年兩只手指撚著煙,偏過臉來,將她打量了一下。他起先把她當成了另一個來招徠生意的女人,那一瞬眼神有些陌生,然後便把眉頭不易察覺地一皺。

令年對他一笑,說:“我在你這裏,跟媽和大哥是一樣的待遇了嗎?只要心裏不高興,就可以許多天的不理人。”

慎年沒有說話,低頭把煙撚滅了。

他們二人賭氣,向來是他先做出讓步。這時令年求和,慎年卻無動於衷,令年也只得閉上了嘴,臉上俏麗的笑容也斂去了。他們的面孔原本就是很顯眼的,旁邊那大胡子酒保也頗為留意,走過來收酒杯時,對慎年開玩笑道:“先生,不管因為什麽原因,也不應該對一位女士這樣冷淡呀。”

慎年嘴角略微一動,說:“她是一個內心非常有主意的女士,不會在乎別人冷不冷淡。”這時,琴師從凳子上起身,脫下帽子,依次來到客人面前致謝。慎年把他叫住,送了兩張鈔票給他,說:“你彈得很好。”沒有再理會那多嘴多舌的酒保,結了賬,便站起身。

令年在吧臺下面把他的手拉住,仰臉說:“二哥,我最晚明年秋天也就回來了,你還會在這裏等我吧?”

慎年臉色恢覆如常,話裏可不留情,“不一定,我並不喜歡等人。”

剛才和酒保那句話,別人以為是稱讚,令年卻知是諷刺。她心裏很難受,要竭力做出輕松的樣子,也笑道:“那是什麽意思?你還要去別的地方,或是要和別人結婚嗎?”

慎年看著她,說:“也許會。我同你說過了,人的耐心是有限的。我對自己,並沒有可以比擬尾生那樣的自信。” 等了一瞬,見令年只是沈默,他心也沈下來了,但臉上不露端倪,二人到了酒館外,慎年把自己的帽子放在令年頭上,說:“在洋人的地方,出門不可以不戴帽子,別人會以為你是個妓|女。”

令年說:“我著急找你,一時忘記了。”

慎年沒有說話,往天上一看,雪片還在盤旋,傍晚的街頭被瑩瑩雪光照得微微發藍。被酒館的爐火烘烤的發燙的臉頰也瞬間冰涼了。他說:“小妹,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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