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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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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於府時,雨已經停了,浮雲散去,天邊遺留著一顆孤星,竟然格外的亮。於府因為慎年常晚歸,門房照例是有人值夜的,這會人在房裏打盹,電燈還亮著,那縷光正擦過汽車,逐漸黯淡地融到夜幕裏去。令年頭發還濕著,她用手絹揩了揩,手擦過衣襟時,想起這身衣裙還是借小松的,此刻應算她的遺物了。令年說:“好像一場夢似的。”

慎年沈吟道:“你說和小松整天都待在一起,只是分開了一會。這個人選的時機這樣準,我想他大概跟蹤了你們一天。”

令年不禁一個寒戰。慎年緊握著她的手,捏了一捏,他的掌心還是熱的,這讓她四肢漸漸回溫,臉頰被細微的燈光照著,顯出象牙般的色澤,沒有在禮查飯店那樣蒼白了。慎年說:“現在回去,他們也許都還沒睡,不如在這裏靜一靜。你還冷嗎?”

令年搖頭,她望了一會天邊的孤星,喃喃地說:“我在想,小松在遇害前的那一刻,大概還算是快樂的吧?”禮查飯店那間臥房裏,還堆著鬥香、月宮符、糖兔,每一項都承載著一點快樂,加上對歸國的希冀,如果這對小松來說,也是一場夢的話,那麽她是沈浸在一個永遠也不會結束的美夢中了。令年說:“她應當是沒有遺憾的。”

慎年說:“我不認識小松這個人。”他轉而看著令年:“你呢,這段時間快樂嗎?除去今晚。”

“別說,”令年忙打斷他,聲音很輕,“這話不吉利……”她沒有回答慎年的話,而是把身體靠了過去,兩只手臂軟軟地攀在他肩膀上,主動去貼上他的嘴唇。兩人的舌頭也絞在一起,滾熱,粘膩,分不開似的。慎年一手摟著她的腰,讓她貼在自己身上,一手在她手臂上摩挲,微濕的絲綢滑落下來,露出的肌膚沁涼光滑。他把嘴唇貼在她手臂內側,往上吻去,這讓令年有些癢,她縮了一下身體,把他推開。門房裏的人揉著眼睛走出來了,在臺階上張望。慎年清了清嗓子,說:“回去吧。”把自己的上裝讓令年披在肩膀上,二人各自從兩邊下車,走回家去。

回到房裏,令年打開熱水汀,慢吞吞地洗了個澡,換上寢衣,出來一看,見小松那套衣裙散落地上,好像裏頭的肉|體突然消失,只留下一縷奄奄的魂靈似的。她心裏也有點害怕,叫使女把衣裙拿去洗了,收起來。然後自己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一隙夜空,隱約見聽見樓下的座鐘敲了兩下,已經夜半了。這時,忽然一陣尖銳的電話鈴聲,令年心裏一跳,忙抓起披肩,跑來樓下的小客廳,把電話接起來。聽筒裏洪亮的一聲:“餵!”正是楊廷襄。

令年皺眉道:“這個時候了,你有什麽事嗎?”

她因為緊張,不覺露出那種疏離冷淡的語氣,讓楊廷襄很不高興,他說:“三更半夜的,老婆不著家門,難道我不該問一問嗎?”

令年道:“這會才想起來要問,你不也是才剛到家嗎?我是在娘家,你又去了哪裏?”

令年從來不過問楊廷襄的行蹤,這一反問,倒讓楊廷襄躊躇起來,他哼一聲,說:“男女怎麽能一樣?我在外頭,當然是有正經事。倒是你,本該閉門不出,好好照料小慶,卻三天兩頭往娘家跑,別人還以為楊家怎樣虧待了你呢。”

令年聽到這一套說辭,頓時臉色也沈下來了,說:“這邊家裏有事,我明天再回去。”便要掛電話。

楊廷襄道:“別掛。”他在那頭猶豫了一瞬,說:“今晚也在禮查飯店,有個日本女人死了,你常往那裏跑去跳舞,沒有遇到嗎?”

令年一怔,反問道:“誰說我常去那裏跳舞?”

“玉珠說的,怎麽啦?”楊廷襄的語氣,似乎對跳舞這種事情很不以為然,又追問令年:“你今晚沒去嗎?”

令年道:“沒去。”小松遇害,不過幾小時前,事情還沒有見報,楊廷襄這通電話打得奇怪。她心存疑竇,說:“你現在消息很靈通嗎?”

這一下楊廷襄可得意了。他沒再追問小松的事情,只笑道:“你以為,我現在是什麽身份?我敢擔保,整個上海,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令年扯著嘴唇一笑,將話筒放下了。扭頭一看,慎年立在樓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他還沒睡下,身上換了件長衫,走廊的燈光照在頭頂,顯得頭發金融融的。頭發有些長了。令年心想著,慎年走了下來,見她也沒有開燈,仍悄然地坐在沙發的一角。

慎年問她:“還不睡嗎?”

令年把雙腳也放在沙發上,雙手抱著膝蓋,搖頭道:“睡不著。”

慎年道:“睡不著就不要睡了。”順手把旁邊的臺燈撳亮,兩人便各自在沙發的一頭坐了,令年見茶幾上還放著一本插圖版的《辜蘇歷程》,大約是盧氏看的,她這會原本就滿腹心事,很難專註地去做一件事情,便茫然盯著紙頁間的插圖,過一會,翻過一頁。慎年則把頭枕在沙發背上,望著墻紙沈思。等到座鐘又鐺鐺地響起來時,他回頭一看,令年已經靠在扶手上睡著了,看了一半的《辜蘇歷程》攤在地上。

翌日,還沒開早飯,家裏就來了警局的人。因為死者是日本人,又在洋人雲集的禮查飯店,童秀生、黃炳光兩位正副督查竟然聯袂而來,眾人尤以童秀生的登門而詫異,得知事情原委後,都面色嚴肅地坐在小會客室裏。

因兩人之間有些特殊的淵源,童秀生對令年向來是很和氣的。把隨行的巡警們都打發出去後,童秀生接過茶,道了謝,先稱呼一聲三小姐,又笑道:“不對,該叫楊太太。”轉而對康年拱手道:“大公子,恭喜你,選了好一位乘龍快婿,騏驥才郎。大公子,好眼光,二公子,好肚量。”

這人也是戲迷,一張嘴都是戲詞。大少奶奶聽著,眼睛將康年一瞟,心想:聽他的意思,是知道楊於兩家曾有過節。這人是誇我們呢,還是罵我們呢?

慎年和令年並肩坐著,並沒有什麽表情,康年手臂搭著扶手,淡淡一笑,說:“婚禮是在雲南辦的,也快兩年了,童督查才知道嗎?你是衙門裏的要緊人物,正事耽誤不得,請直說吧。”

童秀生客客氣氣地問令年:“楊太太,請問你怎麽認識的小松春奈呢?”

春奈,是小松的本名。令年把和小松在南京認識的過程略微講了一遍。

童秀生道:“你說南京學生運動的時候,她躲起來了,是什麽人幫助她躲起來的呢?楊太太平日見過她和什麽人在一起嗎?”

令年道:“童督查,我並沒有說她躲起來了,我是說,那一陣南京很亂,小松老師被學校辭退,我就和她失去了聯系。”一頓,她說:“我沒有見過她和什麽陌生人在一起。”

童秀生忽道:“有個叫高橋的男人,楊太太見過他嗎?”

令年搖頭:“我沒有聽說過這個人。回到上海後,我和小松老師只見過兩面,一次是在跳舞場,一次是在戲院。戲院,昨天童督查也在。”

童秀生手在大腿上一拍,笑道:“昨天的戲,楊太太覺得還不壞嗎?”

令年笑道:“很好。”

童秀生對令年再無疑問,轉而對慎年道:“二少爺昨天也在禮查飯店?很巧啊。”

慎年靜靜地看著他,說:“我在飯店,約了南三行的人,興業、商儲兩家的經理都在,童督查可以去核實。小松春奈遇刺,我是聽到茶房裏的人議論,才知道的,正好在那裏遇到小妹。她和小松曾有些交情,在飯店裏避了一會雨。”

童秀生身體肥胖,是很怕熱的。他很讚同地點頭道:“昨天立秋,這雨下得好啊。”便放下茶碗,與黃炳光告辭了。他這一趟,似乎只是例行公事,只隔日遣人送了一對紅珊瑚的花開富貴手鐲,稱作是給三小姐結婚的賀禮,又附贈幾張戲票,再沒有了後續。盧氏對此,只認為是童秀生心虛,把那手鐲拿起來看了一眼,說:“難道這個值五十萬嗎?”便放下了。然而小松春奈之死,令年並沒有被無辜牽連進去,屬實讓眾人松了口氣。

童秀生前一陣退隱鄉下,仿佛再無心仕途的意思,這一重回警局,竟然大展神通,不過三天,就偵破了禮查飯店日本人遇刺案。原來高橋是南京日本使館的一名參讚隨員,小松春奈是他的情婦,二人在要歸國之際,發生了爭執,小松被高橋槍擊致死。這個時候,洋人在中國境內犯案,警局多半是敷衍了事的。誰知上海警局雷厲風行,案件才告勘破,已宣布將兇手高橋緝拿,預備交由會審公廨審理了。

那報紙上,將小松和高橋自南京到上海的往來故事,講得十分清楚確鑿。令年將報紙放下,思索了一會,對慎年道:“這上面說,小松因為怨憤高橋不肯跟她結婚,才發生的爭執。可小松和高橋對於回國後的打算,二人早有了默契,怎麽會發生爭執以至於要殺人呢?高橋只是個使官隨員,會隨身帶槍嗎?”

因為牽涉命案,慎年這幾日也沒有出門,他家常穿著長衫,很隨意,才理過發,眉頭至下頜,棱角更明晰了。他心底是很冷硬的,對於小松春奈一案的案情,也不怎麽關心,聽令年發問,他說:“這樣的人隨身攜槍,是很尋常的事。”他坐起身來,把茶碗往茶幾上一放,說:“小松才剛被殺,竇那邊就得到了消息,這事情不是更奇怪嗎?”

令年遲疑地望著他,“你說,小松不是……”

慎年道:“我不知道,也許是高橋,也許不是。只是事情沒有這麽簡單。袁在朝鮮打仗的時候,和日本人結了仇的,我想,有很多人不願意看到他做到今天這個位子,也有很多人想要他下臺。以高橋的身份,難保沒有在裏面興風作浪。”

令年微怔,“你是說,高橋勾結那些倒袁的革|命黨嗎?我以為他們很多人都逃去日本了。”

“只要有機會,都還想回來的。”慎年道,“所以,我叫你這段時間不要回楊家。楊金奎是在火中取栗,那些人搞起暗殺,一樣不會手軟的。”

令年屏住呼吸,聽他說完,把報紙慢慢折起來,放在手袋裏。坐了一會,起身說:“我回去了。”

慎年皺眉,偏過臉來看著她,忽道:“你很信任他嗎?”

令年說:“一直以來,他對我都不壞,也沒有瞞過我什麽事情。”

慎年顯然想到了半夜裏那個電話,他臉色不好,冷淡地說:“是不壞。他對姚玉珠,還有那個死了的大老婆都不壞。所以,你打算跟他夫妻一心,休戚與共嗎?”見令年沒有作聲,那個樣子,仍是要走。慎年也起了身,說:“小心他跟蹤你。”便往書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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