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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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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廷襄和令年議定之後,就暗地裏籌備起赴滬一事。誰知也是好事多磨,雖然有小松的引薦,得到了南京政府的默許,卻又碰上清帝遜位,南北議和,袁項城被推舉做了民國政府的臨時大總統,南京這邊不免又是一番人事更替,終於等到塵埃落定,楊廷襄收到自南京來的一紙調令,已經是民國元年的秋,將近一年的時光也過去了。

這一年於府還算太平,雲南沒有也傳出令年夫妻不諧的消息,於太太對那點舊事便看淡了,她是上了年紀的人,總盼著家裏能夠團團圓圓,熱熱鬧鬧的,接到令年要回上海的電報,於太太欣慰之餘,又有些為難,跟盧氏說:“我現在一想起這個楊軍長,就記得他來溪口老家打劫的情景,咱們怎麽就跟這樣的人做了親呢?”

千金小姐跟土匪私奔,戲本子裏也沒有這麽演的。盧氏在娘家,總把這樁婚事當笑話講。到於太太面前,她可不敢造次,便開解於太太道:“我看他對小妹倒是挺好的,況且人家現在也不是土匪了,聽說才被南京的議事廳任命做了軍需署長。”

於太太暗想:人品不及寶菊,家世跟竇家更是天壤之別。但不管怎樣,令年結婚了,她的心也就放下了。把電報往盧氏手裏一放,說:“我可不知道要怎麽接待這個楊軍長。你跟康年商量吧。”

近來康年賦閑在家,清帝遜位之後,家裏更是門庭冷落了,盧氏是個好強的人,她憋著一口氣,正要借這個機會振一振於府的聲威,立即便答應了,起身把經過的一個仆婦叫住,說:“把三小姐的房間好好打掃,舊了的家具也要換,畢竟是新人頭次回門,不要讓姑爺笑話。”

她領著仆婦們,興沖沖地樓上樓下忙活一通,最後來到於太太房門外,說:“要粉刷房間,選新家具,怎麽也得個把月,等不及的,不如叫他們去住旁邊那間,裏頭大一些,陳設也是現成的。”旁邊那一間,是於太太當初預備給慎年結婚的新房,盧氏怕於太太舍不得,含笑說了一句:“反正,我看二弟也沒有馬上要結婚的打算。”

於太太臉色便黯淡了,猶豫了一會,仍是說:“你看著辦吧。”又叫住盧氏,“這電報,慎年知道嗎?”

盧氏道:“一收到電報,我就叫聽差給他撥了電話。”

於太太哦一聲,想要再問,又覺得好沒意思。盧氏是聰明的,目光在於太太臉上盤旋了一會,見她再沒吩咐,便扭身離開了。夜裏她和康年提起這事,意思是想要選個吉日,宴請親朋好友,康年道:“也不要太張揚了,過一陣竇家要辦喜事,顯的要跟他們別苗頭似的。”

盧氏道:“正因為他家也要娶媳婦,咱們更得熱鬧熱鬧。下一次咱們家辦喜事,還不知道要哪一年呢。”

康年說她啰嗦,“你別總跟媽一樣。”

盧氏撇嘴道:“男人不結婚,就跟沒籠頭的馬一樣,遲早要闖禍的。媽一輩子也算要強了,誰知二弟和小妹,一個比一個荒唐。”

康年扭頭撳滅了臺燈,在夜色裏沈默著。

盧氏不曉得他的心事,徑自喃喃道:“姓楊的也算有些本事,曉得走日本人的路子,你怎知他以後不會發達呢?這年頭,有錢沒用,得有兵有槍才行。”她盤算了一會,不見康年回應,忽而轉過臉來,試探道:“我聽說,二弟和姓楊的一直在做生意。”

康年頓了頓,“你聽誰說的?”

盧氏擡起胳膊肘一看,夜色裏頭,隱約見康年皺著眉頭似的,知道他心裏不痛快了,忙道:“下人們瞎傳的。”幾句話岔開來,心裏卻在想:慎年真是無法無天,私販煙土,勾結匪黨,依照大清律例,是要殺頭的。康年現在無心仕途,任由慎年把持著家業,以後於家還哪有他們夫妻的立足之地?這麽一籌劃,又是半宿未眠,翌日接到令年的信,說是楊廷襄要往南京去述職,她會先寓居在匯中飯店,等楊廷襄抵滬後再一起來跟於太太請安。盧氏便無奈一笑,說:“做了署長太太,果然不同了。”便將信撂在一旁,不再理會。

匯中飯店名聲在外,賓客不多,白天裏也很靜謐,只有個白衣黑褲的洋琴師背對著門口,懶洋洋地彈琴。晌午時,一支車隊到了飯店門口,一群穿紅著綠的丫頭婆子,還有侍衛隨從護送著行李,把個大廳擠得水洩不通。琴聲戛然而止,側邊小會客室裏說話的人也走了出來,探頭看起熱鬧。

來人是北京口音,聲勢烜赫,出手也很大方,進門就要飯店經理給他們這幾百號人口安排下處。經理見是北京來的官眷,不敢得罪,只好說道:“怕客房不夠。”

那管事說道:“馮府小姐要從這裏出嫁,所有客房我們包了,閑雜人等一概趕出去就是。”已經反客為主,張羅下人們去安置行李,又說飯店下仆們穿的黑白兩色制服不好,要換上一式的喜慶衣裳,連飯店裏的陳設也要盡數換過。

眾人看得嘖嘖稱奇,道:“不知是哪個府上娶親,好大的手筆。”

有人道:“除了竇府,再沒別家了。竇公子的泰山手握重兵,連大總統都得讓他三分,他兩府結親,還不得大辦一番嗎?”才議論了幾句,外頭一陣爆竹劈啪巨響,客房裏眾人只聽說有貴客降臨,要提前警蹕,還沒來得及穿鞋,就被轟出了房門,好生狼狽。

寶菊原本約了洋人,在咖啡室裏談點生意。他事不關己,正要離開,忽然聽人提起於府,便把腳步停住了,見樓上一間客房外,兩派人正在爭執,一方是北京口音,另一方是雲南口音,腰裏都別著槍的。北京人說:“什麽雲南的楊軍長,我們可沒有聽過。”雲南人便道:“雲南楊家沒聽過,難道上海於府也沒聽過?我們太太是於家三小姐。”北京人便傲然道:“我們只知道上海有竇家,不知道於家。”

飯店經理生恐殃及池魚,忙道:“於二公子和竇公子私交甚篤,常來敝處打牌的。”又跟北京管事道:“楊軍長新來上海赴任,有總統調令的,絕不會有刺客之嫌。”總算將雙方安撫下來,而看熱鬧的眾人看他們劍拔弩張的,早就遠遠避開了。這時大小會客廳裏都已經被送親隊伍的行李堆得沒處下腳,幾名男仆擡著沈重的鋼琴,白白轉了幾個圈子,只好來請示經理,要如何安置。

正亂處,見一個二十餘歲的年輕少婦走了出來,穿著杏黃長馬甲,長發堆雲,很清雅窈窕的,她左右望了幾眼,經過那架鋼琴時,隨手一敲,聽那叮咚聲很悅耳,便對經理道:“放在我房間裏好了,我那裏地方大。”

經理忙道聲謝,說:“給太太解解悶也好。”指揮男仆將鋼琴擡去對方的客房。這時正有兩名仆婦下了包車,在飯店外張望,忽而臉泛喜色,從人群中擠過來,說道:“大少奶奶聽說三小姐今天到了,叫我們來跟三小姐請安。小姐不嫌棄,就留我們在這裏伺候,交待事情也方便。”

這位楊太太扭過頭來,琥珀色的眼眸微微一動,正是令年。她微笑著點了點頭,說:“多謝大嫂。”因見這兩名仆婦臉生,問道:“怎麽沒有看見阿玉?”

那仆婦道:“阿玉夏天的時候嫁人了。”

令年一怔,問:“何媽呢?”

“何媽總說頸椎不好,去年過年的時候,太太讓她回溪口老家了。”

何媽比於太太年輕,還不到五十歲。令年心裏不是滋味,面上沒有作色,說:“我這裏不用你們,回去跟大嫂道聲謝,請媽也不用擔心。”

這仆婦在盧氏面前頗得用,眼力是有的。她見這廳裏亂糟糟的,勸令年道:“小姐不如回家住吧,等姑爺辦完事,再來家裏接你。房間大少奶奶早都備好了,大毛和二毛也整天喊著要來找小姑姑呢。”

令年想到芳歲姐弟,便不由一笑。那些北京來的侍從們正在四處搬行李,她擋在路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金波便把手握著槍套,對眾人怒目而視,令年心想:再在這裏住下去,早晚要出亂子,便對仆婦說:“回去也好。”

請令年回家,原本就是意外之舉,那仆婦見她遠道而來,行李恐怕也不會少,便笑著應了聲是,說這就回去傳信,讓派車來接,寶菊已經在旁邊等得不耐煩了,趁空走了過來,說:“我送三小姐一程。” 不等令年答應,便吩咐司機去開車。

說他專橫,語氣倒是很客氣的,也沒有要炫耀的意思。令年這兩年沒和寶菊打過交道,但他借由周家發跡的事,她還是略有耳聞的。好奇地瞧了一眼寶菊,令年心想:這個人寒微的時候,身上總有點孤高自許的味道,這會可從容多了。她沒有推辭,說聲多謝,跟寶菊上了車後,見司機對寶菊也是恭恭敬敬的,令年便暗自一笑,又想:這車子也是周家的,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做周介樸的乘龍快婿。

車子離開匯中飯店,便無聲地疾馳起來。令年這次再回上海,恍如隔世一般,見街上還有人拎著籃子,在賣白玉蘭,沁人心脾的芬芳,隱約隔著車窗飄了進來。車裏很靜,寶菊也沒有要寒暄的意思。好一會,他扭過頭來,著意將令年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露出了然於胸的那種揶揄,說:“楊太太?”

令年道:“怎麽?”

“不怎麽,”寶菊道:“還好我今天沒有趕著牛車來,不然三小姐哪肯賞臉?”

令年撲哧一笑。因為紅河甸那段經歷,她對寶菊還有幾分親近。心想,才高看你一眼,立馬又原形畢露。怕把小心眼的寶菊惹惱了,她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說:“你今年二十二歲了吧?我二哥這個年紀的時候,剛去美國留學。”

寶菊不懂她的語意,只是一哂,說:“我是窮出身,哪能跟二公子比?”

令年道:“我的意思是說,我二哥這個年紀的時候,未必有你的本事。你以後的事業興許會比他做得大。”

寶菊心裏是得意的,嘴上卻不肯承認,仍舊淡淡道:“我哪能跟二公子比。”他今天自偶遇令年,便常有種驚異之感。好一陣沒做聲,他忽然道:“三小姐,你何必嫁給楊金奎這種人?”

令年沒想到寶菊也會替她抱不平。她笑道:“楊金奎也沒什麽不好呀。”

寶菊搖頭,直言不諱道:“一朵鮮花,偏要插在牛糞上。”

令年一怔,寶菊雖然不肯承認,但是這個語氣和表情,仿佛和慎年如出一轍。她把目光投向車窗外,沒再理會寶菊。兩人置氣似的,就這麽冷臉走了一路,司機早得了寶菊的囑咐,車子經過於氏商業銀行的門外,略微停了一停,寶菊冷眼瞥去,見令年兀自出神,似乎並沒有留意銀行裏頭的情形,慎年也並沒有如他所願,突然出現在眼前。他有些失望,對司機道:“走吧。”

寶菊對於家仍有舊怨,車子才到於宅所在的街口,他就要趕令年下車,“三小姐,恕不遠送。”這時金波等人還沒趕上來,令年只好獨自走在街上,一面引頸張望,這時又聽一陣喇叭響,是周家的車子停在了面前,寶菊搖下了車窗,沒來由地問道:“三小姐,你不是比我還小兩歲嗎?”

令年納悶道:“是呀。”

寶菊笑道:“那你也不傻,沒有嫁給竇筱泉。”

秋風曳著裙角,令年掠了掠鬢發,轉過身打量著寶菊,好笑地說:“怎麽,竇筱泉又什麽時候得罪了你?”

寶菊臉色瞬間冷了,說:“他沒得罪我。”忍了又忍,又道:“你說話別那麽老氣橫秋的,讓人不習慣。”發作了一通,見楊家隨從們的馬車迤邐而至,便吩咐司機掉頭,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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