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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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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楊廷襄的手戀戀不舍地搭在令年肩膀上,金波一扭頭就出去了。外頭使女們早隨著姨太太玉珠散了,金波貓著腰,在虛掩的房門外聆聽了一會室內的動靜,心下難免有些得意,暗自道:烈女怕纏郎,一對年輕男女,天天地臉對臉,再要不肯,莫非你真是個鐵石心腸?

正在浮想聯翩,楊廷襄已經精神抖擻地走了出來,金波擡腳跟上去,笑道:“少爺,怎麽樣?”

楊廷襄不解其意,扭頭看他:“嗯?”

金波摸著嘴唇,湊過來說:“今晚,是請太太移駕正房呢,還是要小的把你的枕頭和鋪蓋搬過來?最近錢不趁手,少燒幾個火盆也好……”

楊廷襄失笑,罵了句放屁,“我還連火盆都燒不起了?”對於令年,他已經成竹在胸,但見金波擠眉弄眼的,又覺得討厭,便拉下臉道:“用不著你給我安排!”走出兩步,又回頭看向客房,思索了一會,命人把裁縫師傅又叫了回來,“去看看太太那裏還有什麽吩咐。“

令年這會還沒有做女主人的自覺,飲食用度都盡量地儉省。楊廷襄的煙苗被鏟沒幾天,裁縫鋪子就把裁好的衣裳送了來,令年還奇怪:“給我的?“掀開看了看,有棉袍、夾襖,還有衫裙。據說是楊廷襄親自選的,上海最時興的樣式。

楊廷襄好排場,愛漂亮,選的衣裳也夠艷麗,夠俗氣。玉珠不斷地慫恿令年試一試。令年換了衫裙,往穿衣鏡前走來,兩只寬大的薄紗衣袖,走動時,上頭用絲繡的蝴蝶也在翩躚起舞,衣領綴著鴿血般的紅寶石扣子,品相十分不俗,大概也能值上千塊錢。

玉珠心裏泛酸,把手絹絞來絞去,嘴上驚駭地笑道:“怎麽這袍袖都透肉了?再過幾年,怕是連袖子都不要了,光著胳膊腿上街嗎?“

令年倒不覺得怎麽樣,只是這霞光般絢麗的紅色,好像別有意味似的。想起那張潦草的結婚照片,她難免有些惆悵。這時玉珠多嘴,又來一句:“這衣裳穿了,像是要去結婚一樣……“

“跟誰結婚?”楊廷襄故意放輕了腳步,毫無預兆地走了進來,也和令年並肩一站,往鏡子裏瞧了瞧,滿意地說聲“好“。那副眼神,分明是覺得自己的太太很拿得出手,可以物盡其用了。他說:“太太,我對你不壞吧?”

令年本想把這身新嫁娘似的衣裳換下來,被楊廷襄攔住了去路,她轉過身來,奇怪他這話:“我也沒有抱怨呀。”

楊廷襄往交椅裏一坐,搖晃著腿,笑道:“女人嘛,嘴上不說,心裏可是會耿耿於懷的。”

令年若有所思,見楊廷襄反客為主,一面嚷嚷著要茶,轉過臉去,在房裏左看右看,又說木頭家具硌屁股,要換成沙發,又指揮使女再燒個銅火盆,“這房裏怎麽冷清清的?”

金波還不曉得他的心思?立即插嘴道:“火盆不少,人有點少!晚上再多個人,就熱鬧了。”

楊廷襄佯怒:“你說的什麽鬼話?這滿屋子不是人?”

令年聽著這主仆兩個一唱一和,有些好笑。楊廷襄這個人外表粗獷,其實有幾份細心的,也沒有像她想得那樣霸王硬上弓。她微笑著沈默了一會,說:“楊金奎,你要是家裏有姊妹,大概也對她們不錯。”

楊廷襄一聽她對自己直呼其名,就不高興,說:“你要找弟兄嘛,可是進錯門了。你們大公子是做官的,體面人,難道二公子常克扣你?”令年不說話,他就當她默認了,搖頭道:“難怪,我看他是有點小氣。”

和楊廷襄在一起,他嘴裏總冷不丁冒出慎年的名字,可見執念之深了。令年有些煩他,走去案後落座,伸手去拿自來水筆。

這些日子,楊廷襄有意地要考教考教令年,把一些無關緊要的公函都交由她去寫,大概是常在康年身邊耳濡目染,那些衙門裏的條陳,她也能寫的有模有樣。這對楊廷襄簡直是意外之喜,索性真把她當個秘書來用。昆明正籌備召開萬國禁煙大會,令年奉命替他擬會議的議程,這是件要緊的事情,楊廷襄便話音一收,悄沒聲地走了出去。

沒兩步他又折返回來,站在門口打量令年——令年前頭說要換衣服,此刻對著空空如也的白紙發楞,把這事給忘了。楊廷襄叮嚀她:“別換,就這樣出門。”

聽他語氣,很慎重似的。令年回過神,往身上一脧,道:“怎麽這你也要管?”

楊廷襄道:“總得讓有些人知道,你是心甘情願跟我楊某人結婚的吧?誰讓你結婚照片上拉著一張臉呢。”

“哪些人?”令年疑惑道。

楊廷襄故作神秘,沒有多說,只是得意洋洋地走開了。

翌日,果然府上接到請柬,是當局要借用法國駐滇領事館,舉辦萬國禁煙大會,雲貴紅十字會與婦女募捐會也借著這個機會,請各府的太太小姐們來哥臚士洋行看戲。請柬是徑直送到令年手上的,楊廷襄的意思就很明顯了——怪不得他那樣大方,又是裁新衣裳,又是送首飾。

令年結婚月餘,漸漸得到些有限的自由。她在賬上支了一百塊錢,和請柬一起放進手袋,和玉珠手拉手在洋行底下的雜貨店裏逛了半天——金波仍舊是腰上掛著盒子炮,和幾名士兵寸步不離地在屁股後頭跟著。

金波肚子裏藏不住話,他眼珠子轉個不停,最後忍不住了,湊近令年道:“太太,你知道今天禁煙會上有誰去嗎?”

玉珠把一副法蘭絨披在身上,在穿衣鏡前走來走去,皮鞋底敲得篤篤脆響。令年分神回過頭來,說:“不知道。”

“你猜呀,”金波故意賣關子,“也是上海來的。”

令年搖頭:“猜不著。”

金波有些掃興,把嘴閉上了。等玉珠購物結束,士兵們兩手捧得小山一樣高,令年給了金波十塊錢,叫他領著隨從們去旁邊茶館裏等著,金波很利索地將一把銀元揣進口袋,然後提醒令年道:“是你們於家的人。”

令年一怔,雙足生了根似的,定在地上。回頭一望,和哥臚士洋行隔著馬路,對面就是法國領館紅頂黃墻的洋樓,樓上掛著五彩斑斕的萬國旗,禮炮放得震天響。

“喲,”玉珠用手絹捂住耳朵,被炮聲震得晃了晃,見令年僵立在樓梯口,仿佛進退兩難——她可急了,生怕令年突然對募捐會的戲失了興趣,便把手伸進她的臂彎,親親熱熱地挽住她,催促道:“阿姐,楞啥嘎?”

令年被她所挾持,心不在焉地上了樓,樓上是二十多間豪華客房的酒店,宴客廳裏坐滿了各色人物,有襖裙盤發纏小腳的,有束腰裙,卷短發,斜斜戴一頂寬檐帽的,屏風卻掛了件顯眼的西洋男式大衣。玫瑰香水裏混著刨花水的淡淡松香,洋話、雲南土話、外省話,七嘴八舌。對面領館裏辦的是萬國禁煙大會,這裏不啻是個萬國時尚大會。

令年怕一出門就撞上領館裏那位不速之客,便拽了玉珠的手,在臺下落座,這時紅十字會的女委員登臺講話,有個穿長袍、兜裏別著自來水筆的短發女人,一手赫然夾著紙煙卷,翹著腿跟人說話,簡直瀟灑風流極了。玉珠很稀奇,指給令年看:“報社的,女文人。”

令年也曾給報社譯稿子賺點零花錢,還暗自得意,她說:“這有什麽稀奇?”

玉珠是常看報紙的,她把對方上下打量,不是什麽門第顯赫的小姐,便不是很感興趣了,她跟令年打聽起了呂蘭清——那在所有女學生眼中,都是值得敬仰的人物。“你見過呂蘭清先生嗎?”

呂蘭清是江南女學教習呂先生的親姊妹。令年遺憾地說沒有。

玉珠搖頭道:“三十多歲的老姑娘了,沒有男人敢要的。”

她因為自己是個姨太太,原本還有些惴惴,這半晌把滿廳的面孔去打量,洋人不必理會她,看中國太太們,各個頂年輕,頂漂亮,穿花蝴蝶似的,保不齊都不是原配。玉珠不僅不自慚形穢,反而樂得撲哧一笑,對令年道:“我當是什麽募捐會,原來是姨太太開會。”

這話換了別人,氣得轉頭要走,令年倒不在乎。撚一枚瓜子,她定了神,哂笑道:“男人發達了嘛,都要換老婆的。”

玉珠端詳令年的臉色,似乎對楊廷襄的鄉下老婆一點芥蒂也沒有,她滿不是滋味地說:“你是大小姐,有娘家撐腰,犯不著怕誰,而我……”她悠悠嘆口氣,望著老姑娘奮筆疾書的背影,不無懊惱地:“我這會本來該在學堂讀書呢,興許也能做個□□,去留洋……”再找個有學問,家世清白的丈夫。這後半句話,她沒膽子說出口。

說是來看文明戲,其實也是土洋結合,兩個穿了時裝的戲子,一男一女,在打圍鼓清唱。男戲子長得很清秀,玉珠才在嗟嘆身如飄蓬,轉瞬就把註意力移到了對方身上。

令年見她聽戲聽得聚精會神,心想:玉珠有些學識,所以不甘心做別人的附庸,可她又天性懦弱,沒有勇氣去獨立謀生,程小姐和她身世相似,但決計不會做這樣的選擇。

她不討厭玉珠,但也不想做玉珠。令年下定了決心,用絹帕揩了揩手,走近窗畔,往對面望了一會,徑直下樓,把金波叫到茶館外,問他:“你說看見於家人在雲南,是誰?”

金波本意是要替楊廷襄試探試探令年,見她追問起來,他支吾了一下,說:“太太,我也不知道呀。”

令年作勢要闖進領館:“你不知道,你們少爺肯定知道,我去問他。”

楊廷襄這會正人五人六地在禁煙會上發表講話呢。金波生怕令年要當眾上演一出母老虎發威的戲碼,忙把她攔住,不得已道:“我是真不曉得他叫什麽,太太,就是以前跟你一起來過紅河甸的夥計,還跟去安南販過米,好像姓吳。”

令年錯愕,“寶菊?”

金波點頭,“是他,現在闊了,架子比你們二少爺還大呢……”

她在那裏前思後想,失魂落魄,原來金波看到的人是寶菊。令年楞了半晌,說:“寶菊早不在於家了。”沒再多問,轉身走回哥臚士洋行。這一驚一乍,心理上倒輕松了很多。到玉珠身旁落座時,玉珠戲正聽得入迷。

令年捧起放涼了的茶,還沒喝,自己先輕笑了一聲。玉珠驟然回神,嗔道:“太太,你笑什麽?”

令年暗想:我還當自己有多大的膽子和底氣,原來也是色厲內荏,外強中幹。臺上圍鼓打得錯落有致,令年回眸,對玉珠笑道:“我在想一句話——有心爭似無心好。”

玉珠心裏有鬼,當即想到下一句,正是“多情反被無情惱”,她還當令年笑自己癡,不覺紅了臉,把發鬢理了理,引頸去瞧座鐘,“時候不早了。”

“別急,”令年將手袋裏的錢給她看了看,暗示一會要募捐,“戲還沒唱完呢。”

玉珠不好意思再盯著戲子瞧,默默坐了一會,抑不住滿腹愁緒和情思,又湊近令年耳畔,問:“你在上海時,有要好的朋友嗎?”看著令年,舌尖裏吐出兩個扭捏的字,“男的。”

玉珠獻殷勤時,要捏著嗓子叫令年一聲阿姐,論年紀,她倆其實相差無幾。令年經歷過了很多心裏的矛盾和苦惱——剛才一番心緒翻騰,此刻已經歸於平靜。她說:“有。”

玉珠把手絹疊來疊去,聲音很細微地說:“我也有一個。”過一會,又說:“長得很清秀的。”

令年自己心有所屬,對楊廷襄沒多少愧疚之心,但楊廷襄對玉珠還是不錯的,萬一玉珠琵琶別抱,和男學生或是男戲子跑了,難保楊廷襄不拿她這個大太太問罪。她忙勸玉珠道:“咱們的楊軍長生得也不錯呀。”

玉珠怨氣十足:“繡花枕頭一包草。又沒定性,見一個,愛一個。”

兩人嘀嘀咕咕的,戲已經唱完了,眾人被召集募捐,令年早備好了,拿了一百塊錢出來,既不張揚,也不失楊軍長太太的身份,玉珠是跟著令年來的,沒帶多少錢,但又不願意給人看清了,便把手上的金戒指退了下來,對方問兩位女士的芳名。

令年道:“是於小姐。”

玉珠道:“是楊太太。”

兩人是一起開口的,令年察覺失言,忙道:“是楊太太,”支的是楊家的錢,當然是要替主人揚名的,她清清楚楚地說:“楊廷襄的太太。”

甫一擡頭,有個白衣、黑褲的人就在身旁,他也正低了頭,看著紅十字會募捐的人在紙上一筆一劃地寫了“楊廷襄夫人於氏”的幾個字。不知哪個更莫名其妙,是紅河甸土匪搖身一變成了革命志士,還是上海的於小姐成了雲南的楊太太?“楊廷襄的夫人?”他問令年:“不是楊金奎嗎?”

令年張了張嘴,想要顯得從容不迫,她低下頭,有些倉促地把錢袋收起來。

慎年看她一眼,從兜裏也隨便拿出一張票子,放在募捐的桌子上。記錄員忙道了謝,問:“先生貴姓?”

“我是她二哥,你說我姓什麽?”慎年冷道,見令年一副慌亂的樣子,他沒有多說什麽,徑自走過去,從屏風上把自己的衣服取下來——原來那不屬於某位愛扮男裝的時髦小姐,而是慎年早先落在廳裏的。

“我等你有一陣了。”他說,把衣服套上,攥住令年的手臂,半強迫式的把她拽出了哥臚士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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