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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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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菊到了寶善街的丹桂茶園。

夜戲即將開場,茶園裏也早滿座了。今天演的是京班戲,京津來的名角,背後老板是竇筱泉,提前在報紙上打了半個月的廣告,邀請的看客都是滬上的名流仕宦,普通人拿著錢也買不著票,一概被巡警擋在了園外。

寶菊報上於家的名號,便被放了行。北戲比南戲聒噪,還沒開演,戲臺子上已經被照得明光璀璨,京胡拉得錚錚響,寶菊越過池座裏晃動的腦袋,到了二樓包廂,於太太和於小姐已經安安穩穩地坐下了。於太太扭頭看了他一眼,招呼道:“寶菊,你也坐。”

他從安南回來一個月了,帳盤完了,是該回安南,還是去銀行裏做事,二公子沒發話,寶菊只能耐心等著。他還住在於家,擡頭不見低頭見,於太太的目光越來越親切,連應邀看戲也要他跟著伺候。

二公子到底是什麽打算?他暗暗地揣摩。

以前家裏光景還好時,也演過堂會,是鎮江本地戲,咿呀呀的,聽的人昏昏欲睡,寶菊從來沒興致,爹娘都死了之後,他就再也沒有看過戲,檀板一響,頓時墮入了那個記憶已經模糊的夢……臺上的旦角描眉畫鬢,蘭花指扯著帕子,不時將眼波往二樓的包廂裏送,他思緒有些亂,望著戲臺發起了呆。

“咦,那不是程小姐?”阿玉不愛看戲,只往池座裏看熱鬧,忽然搖了搖於小姐,指給她看。

覓棠和一個女伴也被巡警放了進來。她仍舊穿的灰袍子,很不起眼的打扮,但在這滿座非富即貴的場合,反而引人側目。這年頭還很少見單身女子來逛茶樓的,有人調笑了幾句,覓棠很鎮定,拉住女伴的手,目不斜視,找到座位坐了下來。

她和他前後腳離開程家,又碰巧都來了戲院。寶菊眉頭微微皺了起來,盯了她一會。

於太太叫阿玉去請程小姐來包廂裏坐。不一會,覓棠到了二樓。樓上的燈光稀疏疏的,她沒有看寶菊,只對於太太請了安,又微笑著和於小姐拉了拉手——經歷過聖三一堂那一次,她倆對彼此少了些戒備,多了些友情。

令年離的很近,見程小姐雖然穿的樸素,竟也抹了胭脂——她不知道程小姐之前哭腫了眼睛,只覺得她的妝容異常艷麗。放手時,她低頭一看,程小姐手上帶著一個價值不菲的紅寶石戒指。覓棠似乎也察覺到了,立即把手收了回去,寶石刺目的光一閃,消失了。

令年沒說什麽,只笑著讚她:“程小姐,你今天真好看。”

覓棠道聲謝。和於小姐說話時,她能感覺到寶菊就站在身後,不懷好意地盯著她,她改了主意,應邀坐了下來,陪著於小姐看戲。不時扭過頭去,兩人親密地低語幾句。於小姐仍舊是家常打扮,但頸子裏、手腕上都有飾物,非金即玉,對她來說,一個寶石戒指算不了什麽……覓棠心定了,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拈了枚瓜子。

戲到中場,竇筱泉姍姍而來,儼然是一副主人姿態,在池座裏挨個地招呼,他一張嘴,臺上的戲都停了,等著他發表講話。竇筱泉瀟灑地登了臺,他在奉天時就是出了名的票友,擺起架勢,威風凜凜地唱了句“便做道力千斤重,管教你拳下屍骨橫”,眾人轟得叫好。

竇筱泉一樂,說:“今晚的座我全包了,諸位盡興。”班主也上來了,宣布這場戲的進帳要盡數捐給匯師小學堂,也算他初來乍到,為上海學務盡一份心。底下又是叫好個不停。

令年想起來了,她問覓棠:“程小姐是匯師小學堂的?”

覓棠微笑地看著臺上,語氣很輕快地說:“是呀。”

於太太見有看客當場也要捐錢,她對何媽道:“那咱們也得捐了,總不好白看人家的戲。”

何媽看了看錢袋,說不夠,“要等二少爺來。”

這時程小姐站起身,說怕女伴在底下等急了,辭別了於太太母女,回池座裏去了。

何媽瞅空,一屁股坐在程小姐的座位上,還作勢捶了捶腰,嘟囔道:“坐下就不走了……這程小姐怎麽還不結婚呀……”

茶園裏很周到,案上有茶水、瓜果,小姐太太們還有腳墊、腰墊,坐得舒舒服服的。一場戲完了,跑堂的送了幾碗肉面上來,令年不喜歡,說留給二哥吃,於太太笑了,索性把兩碗都推過去,說:“給寶菊吃吧,他年輕,胃口大。”

寶菊說:“太太用吧,我去樓下吃。”於太太當他同桌吃飯不自在,便頷首說好,寶菊轉身下了樓,覓棠根本沒回池座,她那女伴孤零零在茶座裏坐著,好不可憐。寶菊猜到了些端倪,心裏越發鄙夷了。他沒急著回包廂,在昏暗暗的走廊上站了一會,有裊裊的煙氣在頭頂盤旋,那是有人在包廂裏抽煙。

有人用煙袋桿子在他頭上敲了一記。寶菊回過神來,見是童秀生,身後跟著幾個穿短打的嘍啰。

童秀生也收到了戲票,他沒大張旗鼓地應約,先在青蓮茶樓打了幾圈牌,然後拿著銀水煙袋,搖晃著肩膀進場了。經過走廊時,童秀生一眼瞧見了呆頭鵝似的寶菊,哧一聲笑了,順著寶菊的目光看過去,“一臉怨氣,你這是盯著誰家老婆看呢?”

寶菊站直了,叫了聲童爺。

“不敢,聽說你現在也是爺啦。”童秀生底子裏毒,但臉上很隨和,像個愛開玩笑的富貴閑人。他要低調,幾個嘍啰也乖得仿佛一群鵪鶉,麻利地在角落裏收拾出一張散席。童秀生在欄桿上磕了磕煙袋,腿一跨,去桌邊坐下了。還對寶菊招了招手,“吳爺,請坐呀。”

寶菊在這青幫老大跟前還是有些敬畏的。他默默地走了過來,坐了下來。

童秀生說:“你跟我講講,在安南是怎麽發的財,我也學點本事。”

安南的生意沒什麽值得隱瞞的,但寶菊口風很緊,說:“一點小生意而已。”

這話聽著有點耳熟,童秀生把茶碗停在嘴邊,轉過頭打量了寶菊幾眼,搖頭道:“你學你們二公子?別學他,你和他不一樣。”他很神秘的,湊近了寶菊,一雙眼睛心懷叵測,“再過幾年,他鬥不過你。”

寶菊轉過頭,正視著童秀生,“督查,二公子對我有知遇之恩,我這輩子都感激他。”

童秀生“哦”一聲,訕訕地一笑,見竇筱泉耀武揚威地往這邊來了,童秀生立即把註意力轉到了竇筱泉身上,兩人一碰面,童秀生沖竇筱泉一笑,“竇公子今天這麽大手筆,我都不知道,匯師小學堂難道藏著一位絕世佳人?”

竇筱泉大喇喇地回敬他一句:“跟棋盤街的杜小姐比起來,差遠啦。”他問童秀生:“怎麽不去包廂坐?”

童秀生很盡職盡責,他將外頭一指,“底下那些巡捕還在周圍巡邏呢,我在這裏盯著,萬一有事,彼此有個照應。再說,這裏朋友多,熱鬧嘛。”

“這能有什麽事……”竇筱泉自言自語,覺得跟童秀生這樣擠眉弄眼,挺膩味的,他扭頭走了。

“生瓜蛋子……”童秀生也嘟囔了一聲,拿起煙袋叼在嘴裏,瞇起的一雙眼睛看著前頭晃動的人影。他目光追隨著竇筱泉,見他在道上遇到了於二公子,兩人和顏悅色地寒暄了幾句,於二公子徑自上二樓了。童秀生又擡起臉,往樓上包廂裏瞧了一會。

“哎,”童秀生突然想到了什麽好笑的事,他捅了捅寶菊,說:“你知道報紙上那事吧,其實我冤枉的很,是你們二公子托我幫的忙。”

寶菊看著童秀生那張興味盎然的臉,怕童秀生又要挑撥,他謹慎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什麽報紙上的事。”

童秀生往樓上努了努嘴,湊近寶菊的耳朵眼,洩露了個大機密似的,“你們二公子,有點不正常……”

寶菊順著他的目光,見於太太在前頭聚精會神地看戲,三小姐和二少爺臉對著臉說話,兩人離得太近了,有一瞬間,三小姐是靠在二少爺身上的,二少爺俯了臉,嘴唇剛好從她鬢邊擦過。三小姐推他一把,坐直了,理了理鬢發。

童秀生的聲音還在耳邊,“你看,是不是不正常?”他自己琢磨著,“莫非不是親生的嗎?”轉臉一看,寶菊身體有些僵硬,嚇了一大跳似的,童秀生樂了,當初在青蓮茶樓,寶菊那句話著實也嚇了他一大跳,今天也算報了仇了,他得意地笑起來。

“我沒看出來有什麽不正常。”寶菊收回目光,幹巴巴地說。

“我這雙眼睛,”童秀生指了指自己,“比你看見得多多了。”

寶菊冷冷地說聲告辭,便起身了。要回二樓時,他站在樓梯上猶豫著,往池座裏又逡巡了片刻,忽聽“哐啷”一聲,戲臺上的匾額砸了下來,被耀目的燈光襯著,那點火花並不明顯,但頃刻間戲臺上的幔帳都燒了起來。

樓上樓下都炸了窩,座椅翻倒了,女人嚇哭了,烏泱泱的人群拼命往外擠,寶菊在樓梯上,被沖得往後倒跌了幾步,見竇筱泉被隨從護著頭和臉,從火勢熊熊的後臺鉆出來,奔往茶園門口。他清清楚楚地看見,竇筱泉撞進了童秀生那幾個嘍啰身上,被絆倒了,有人在他背上狠狠踩了幾腳,又揪住他的辮子,猛地將頭摜在了墻上。

童秀生是來要竇筱泉的命的。

寶菊沒顧得上於太太和於小姐,穿過慌亂的人群,進了濃煙滾滾的後臺。這裏堆滿了戲班的行頭,沾到一點火星就能燃。覓棠也被撞倒了,正茫然地摸索,被寶菊一把拉了起來。他把她半拖半抱,擠出了茶園。

覓棠被煙嗆得咳了好一會,臉臟了,寶石戒指丟了,被來人撞得往道邊避了避,見幾個隨從把滿頭滿臉血的竇筱泉也搶了出來,塞進汽車,揚長而去。

覓棠楞了一會神,啞著嗓子,跟寶菊道了聲謝。畢竟是劫後餘生,她看向他的目光裏含著淚,是帶著感激的。

知道丹桂茶園發生了火災,街上行人都在亂跑,包車在眼前停也不停,一陣風似的掠過去了。覓棠用手背悄悄蹭去臉上的煙灰,求助地看了寶菊一眼。

“你不是最會走路嗎?”寶菊沒有再像戲院裏那樣,緊緊抱著她,護著她,反而很生疏地遠遠站著,他也拋給她一句話:“自己走回去吧。”

於家的車子不見了。寶菊猜測二公子應該是護著於太太等人離開了……即使還沒離開,他也沒心思再做剛才那種英勇之舉了。他滿肚子心事,一步步地走回於家,倒頭就睡了。

所幸於太太母女都平安無事,但也著實受驚不小,在家裏靜養了幾天。這時江南女學已經重新開放了,於太太緩過氣,囑咐阿玉替令年收拾行李,準備啟程去南京上學,還叫了寶菊來,說:“你送小姐去趟南京,再回來。”

寶菊從來都是很勤快的,今天卻猶豫了一下,說道:“鋪子裏二少爺還交代了事情,走不開。”

於太太有些意外,說:“那你去忙。”

寶菊往街上跑了一趟,托一個拉房纖兒的,替他找一間幹凈的小寓所。回來之後,將幾件衣裳鞋帽拿出來理了理,裝好藤箱,只等搬家。這時有聽差來,說二少爺在書房,請他去說話——寶菊精神一振,忙把行李放下,來到書房。

藥鋪裏盤好的帳摞在案頭,慎年只隨便翻了翻,沒有細看。他叫聽差去拿了一張匯豐銀行的匯票來,推到寶菊面前,說:“這是半年來安南生意的盈利,我六成,四成是給你的。”

寶菊愕然,帳是他盤的,他當然知道四成利潤是多大的一個數字,那是普通人幾輩子也賺不來的財富——他心跳有些急,竭力作出平靜的樣子,說:“二少爺不再看看帳嗎?”

“不用看了,我相信你。”慎年說。相比寶菊的興奮,慎年臉上看不出一點波動。他靠在椅背上,正色看著寶菊,說:“這筆錢夠你自己做筆不小的買賣了,你今天就走吧。”

寶菊表情凝滯了,“二少爺是……要解雇我?”

慎年說是。

先是驚喜,再是驚怒,寶菊好像天靈蓋上被砸了一拳,半晌沒有反應過來。他揣測著慎年的心思,是自己哪裏得罪了他……想到了童秀生的話,他心裏一凜,知道不能當面拆穿,那樣會招致慎年多大的怒氣,也會徹底和於家撕破臉。

寶菊定了定神,含含糊糊地說:“二少爺,我知道太太的意思,但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三小姐,我……”

“誰說要把三小姐嫁給你了?”慎年打斷了他,“你不是早就和那位程小姐訂婚了嗎?”

寶菊張了張嘴,話哽在喉頭。

慎年對他還蠻客氣,沒有讓他難堪,也沒有繞彎子。慎年說:“我去鎮江打聽過了,程小姐是你的未婚妻,你家是被於家錢莊逼債破產的,你做事情很好,但我不能讓你這樣的人繼續呆在於家。”

寶菊心情很覆雜,他想了想,認真地說:“二少爺,我家當初破產,是受了別人的騙,雖然也有錢莊逼債——但,在商言商,欠債要還,天經地義,我從沒記恨過於家。”

“那是因為你現在還沒有資本和底氣,等你以後有了資本,就不是這麽想了。”慎年說道。

這時聽差走了進來,說:寶菊的行李都已經收拾好了。寶菊這才意識到,慎年防他,在剛才說話的功夫,連行李都翻揀過了,於太太那裏,當然是更無權置喙了。

他一張清秀的面孔繃得很緊,但仍然控制了自己的怒氣,說聲謝二少爺,便把匯票折了起來,拎起箱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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