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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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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年到南京之後,除了問候於太太,已經很少關註上海的時事。她趁課後的閑暇,從女同學那裏借了報紙看。

筆者是把這件事情當坊間傳奇來寫的,裏頭充斥著大篇充滿艷□□彩的猜測和暗示,讓人浮想聯翩。說是揭秘豪門密辛,更像是一片肆意杜撰的小說。令年不時在行文看到自己的名字,簡直覺得陌生,繼而疑惑起來,到底是什麽人,這樣言之鑿鑿地充滿惡意,而她對對方卻一無所知。

至於她被綁架繼而獲救的過程,令年不想回憶,有意地把那一段都跳過了。

這一份舊報紙是一個月前的,大概還有精彩後文,以至於流言蜚語傳進了南京。於太太、斯年和卞小英他們心知肚明,卻都瞞著她。

令年把報紙還給了同學。學堂裏沒有人知道她就是故事的女主角,她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依舊上課,放學。學堂外依舊擠滿了來接人的包車,轎子,還有照例來看女學生放學的,他們興味盎然的目光不時在令年臉上掃過……令年沒有等於家的仆人,騎上自行車,使勁擠出了人群。

到於府時,令年已經平靜了很多。天氣冷了,她摘下圍巾,解開袍子,微微喘著氣。斯年正對著兒子,把撥浪鼓搖得咚咚響,回頭疑惑地看她一眼,“怎麽了,這是?”

令年劈頭就說:“大姐,你知道報紙上的事嗎?”

斯年放下撥浪鼓,有點拿不準似的,又端詳了令年一眼。叫使女們都退下了,斯年問:“你也聽說啦?”

令年點頭,自己倒了杯熱茶,用雙手捧著。斯年坐在她對面,見令年眉頭皺著,不高興,但沒哭也沒鬧,更沒有要去尋死覓活的意思,她不由松口氣,說:“那都是假的,看過就算了,誰會當真?”

令年先問最要緊的,“我二哥的案子……”

“只是那家鬧事,又沒有真憑實據,不打緊的,”斯年嘆道:“這件事,也不是沖著你來的。依照康年和你姐夫的說法,是有人盯上了於家的錢和童秀生巡捕房督查的位子,想要來個一箭雙雕罷了。只是這些人太惡毒,不該把你一個閨閣小姐扯進去。嬸母上回派人捎了話來,意思是,想要你和小英盡快結婚,也免得總要被人拿出來當筏子。但事情卞家也聽說了,我們主動去提,反而顯得心虛,假的也成真的了,最好是讓小英自己去求卞老爺。”斯年知道上回令年和卞小英口角的事情,勸她道:“你也別怪小英,他知道那事,嘴上沒說,心裏恐怕也不痛快……”

令年心思還在那樁命案上頭,“二哥知道這件事嗎?”

“他沒有捎信回來,誰知道呢?”斯年搖頭,“不過他這趟走得也巧,正好避一避,那些人知道鄺老爺是他的岳父,總會有點顧忌。”知道令年擔憂,斯年寬慰她:“是流言,過一陣也就沒人提了。他從京城回來,怎麽不也得等到過年的時候?況且,這事還有童秀生在前面頂著呢,他不是大流氓嗎?難道惡不過這些人?”

事情還是因她去聖三一堂引起的。令年咬著嘴唇,沒有作聲。

斯年沖她一笑:“也別老惦記著慎年了,想想你自己吧。過了年就結婚,你願不願意?願意的話,我這就叫小英來,把這事合計合計。”

“不,”令年把斯年攔住了,“我自己跟小英說。”

依照斯年的預料,令年受了個這麽個打擊,必定要裝病不肯去學堂了,誰知她次日醒來,就跟沒事人似的,照舊上學去了。接連幾天,她做完早操,都要跑去街上,把所有的報紙買來仔細地翻看,留意上海或京城的消息。

突然有一天,關於青幫頭目和財閥小姐之間艷情傳奇的議論在學堂裏銷聲匿跡了,女同學們把興趣轉移到了別的地方。

令年已經猜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在上海的童秀生,不同於康年的惱火,他是市井出身,這種不痛不癢的傳聞,充其量是頭上多了顆虱子而已。只是緋聞對象是於三小姐,讓童秀生有些莫名其妙。幾次被別人戲謔,他都是打個哈哈,一笑而過,事後領著他新捧的戲子在各個茶館、戲院裏招搖過市了幾次,算是回應。

可人們似乎沒有看懂他的臉色,謠言不僅不停歇,反而愈演愈烈,甚至連於三小姐當初的綁架案都被扯了出來,童秀生立即警惕了。

在一個蒙蒙亮的早上,靠撰寫童於緋聞而發了一筆橫財的報紙主筆自長三堂子晃了出來,叫了一輛在巷口攬生意的包車,要往報社裏去。報社裏的同寅等了一早上,也沒見他的人影,路人在一個狹窄破敗的巷子裏發現了他的屍身。

他被人用匕首捅死了。劫匪扒了他新做的帽子和夾襖,揚長而去。

死者是無名之輩,還輪不到督查親自出馬。童秀生安排了底下人去查案,自己雷打不動地去青蓮閣打牌,但牌桌上人都乖乖地把嘴閉上了。

南京離上海還遠,人們對於童秀生的威勢尚且沒有那麽忌憚,私下也會猜測,但女同學們受了家裏的囑咐,不會在學堂當眾議論了——在她們心裏,童秀生已經變成了個殘暴嗜血的劊子手,他的爪牙隨時都可能出現在校舍裏,哢嚓一聲,把人割斷脖子!敢和這樣的惡徒攪和在一起,於三小姐能是什麽善良之輩嗎?無異於女魔頭了。

令年拿著洋文書本,老老實實地坐在課室裏。才短短幾個月,齊眉劉海已經不時興了,女同學們模仿東洋少女,對著小鏡子,把劉海從中間分開,梳成燕尾,長長地垂落在兩頰,遮住眉眼,顯出一副嬌羞含蓄的情態。

愛屋及烏,斯國一這貌不驚人、性格古怪的東洋寡婦也略微地受歡迎了些。

女學生們在衛生講習所發出一陣陣驚呼。斯國一在講解月經、排卵、性|事和生育。大家對這些詞匯尚且覺得新奇而懵懂,還不至於要當場昏厥過去,但斯國一把圖片拿出來後,所有人立即把臉捂住了。令年沒有感到太大的震撼,但一張臉也微微地漲紅了。她的劉海長了,全都梳進了辮子裏,露著光潔的額頭,明亮的雙眸,稍微有點不自在,就很難逃過一雙深谙世事的眼睛。

斯國一對令年眨了眨眼睛,好像在嘲笑這些矯揉造作的少女們。

令年裝作沒看見,斯國一這個人,她有敬佩,也有反感,理智告訴她,跟這個人不宜深交。

斯國一帶給大家的變化是顯而易見的。女同學們膽子也變大了,她們做完操,打完球之後,在寢室裏梳頭發,換衣服,沒有家裏的仆婦在旁邊盯梢,她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衛生講習所的見聞。

“真惡心,我以後不打算結婚了。”

“結婚可以,但那樣……肯定不行。”

“不那樣,哪來的孩子呀?”

“把我的婢女給他做通房丫頭,生了孩子抱過來養。”

她們也評判彼此的身體,有的說:我皮膚有點黑,有的說:我腰有點粗。笑嘻嘻地去摸別人軟滑的胳膊和雪白的脖子。令年被摸了好幾把,她是外地來的,家裏沒有什麽權勢,所以脾氣很好,而且據說已經訂了婚,大家都很喜歡她,毫不掩飾對她相貌和皮膚的羨慕。

她們說話越來越沒顧忌。“我娘說,女人騷不騷,做沒做過那件事,一眼就能看出來。呶,”有人在胸前和腰上比劃了一下,“這裏會變大,皮膚會變粗糙,眉毛也會亂。我有個丫頭不規矩,被我娘瞧出來,賞給聽差當老婆了。”

令年微笑地聽著,心裏不屑地想:你們懂什麽呀……她拖拖拉拉地,最後一個換好衣服,對著鏡子謹慎地看了好幾眼。她的眉毛修長纖細,整整齊齊的,臉頰像剝了殼的雞蛋,額頭還有點絨絨的胎發。她悄悄放了心,和女同學手挽手,一起去夫子廟逛廟會。

她在上海沒有朋友,來到南京,輕而易舉就收獲了許多友情,生活也忙碌了起來。將近年關的夫子廟,人山人海,逛了一個來回,手裏沈甸甸拎了兩個大油紙包。她跟朋友告別,乘包車回到於府,渾身混雜著嗆鼻的香火氣、清寒的梅花味,還有蒸糕的甜香,輕快地走進了堂屋。

“小妹,你猜是誰回來了。”斯年的笑聲迎面而來。

“大伯母?”令年有些納罕,把油紙包交給下人。

斯年忙著和姊妹們打牌,不說話,只笑著往她房裏努了努嘴。

“小英?”令年猶豫了,在房外站了一會,掀起繡簾走進去。她的房裏除了卞小英,很少有外客,帳幔半掩著,裏頭被褥紋絲未動,是臨走時的樣子,使女新燒了一架熏爐,擺了盆蟹爪蘭。有個人在靠窗的紅木榻上打盹,臉上蓋著她的課本。

卞小英和慎年的身形其實有點像,但她一眼就辨認了出來,是慎年。

旁邊的小案上,是她在溪口給他結的圍巾和手套。

令年心跳好像停了一瞬,又緩緩跳動起來。那點遲疑煙消雲散,她放輕腳步走過去,托腮坐在案邊,看著他。最近府裏喜氣盈盈的,下人們從房門外經過,說笑聲一疊飄進來。慎年都沒醒,令年百無聊賴,又不想叫他,把手套戴在手上,反覆將十個指頭抹掉,又套上。這時使女進來說:大小姐問二少爺醒了沒有,要開飯了。

慎年動了一下,臉上的課本掉在地上,他睡意朦朧,一轉頭看見令年,從榻上起來,打量她幾眼。她去逛廟會,穿的銀紅小袖襖,棉褲上還鑲了幾道繡邊,眼睛格外亮,臉頰被熏得紅撲撲。慎年睡意頓消,笑道:“鄉下人,快不認得你了。”

令年這半晌早不知道把他看了多少眼。將手套悄悄摘了下來,她說:“你去京城見老泰山,怎麽把最要緊的辮子給忘了?”

“要辮子有什麽用?”慎年笑微微地,“鄺老爺的臉色會稍微好看點嗎?”

令年一怔。他看著她,大概在等她追問。她卻沒問,轉頭跟使女道:這就來。手在臉上貼了貼,站起身。慎年卻有點懶,倚著榻坐了會,提不起勁似的,“你拉我一把。”

令年站在遠處沒動。慎年伸出手沒人搭理,他有些無奈,起身把地上的課本撿起來,看了一眼,放回案上,笑道:“你在學堂,原來都學的這些?”

令年這才留意,那是衛生講習所的課本,昨天才輪到她看,上頭繪圖的幾頁已經被別人翻得格外舊。她臉上騰的紅了,一時不知道怎麽撇清,腦子裏頓時冒出了講習所常聽的話:“醫學是造福百姓的一門科學。“

“好好學吧,看仔細點,”慎年點頭,表情比她自然,“不用百姓,能造福一個人,也算你這課沒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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