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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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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年懶得應酬楊金奎,楊金奎也有自知之明,不來惹人嫌。飯罷,仍舊在園子裏走走停停,以冀能和那驚鴻一瞥的於三小姐再來一次花園邂逅,一直逛得望眼欲穿,饑火中燒,只能作罷。

午飯是下人們送來客房的。飯畢,楊金奎也懶怠動彈了,歪在床上打起盹來。正睡得香,被親兵扯了起來,催促道:“於小姐在園子裏坐著呢,將軍快去!”

楊金奎一個鯉魚打挺,奔到鏡子前,抿了抿頭發,擦了擦長靴,便背了手,昂頭挺胸地走來花園,遠遠見三小姐被幾名伶俐的婢女簇擁著,面對一叢垂絲海棠,正在紙上寫寫畫畫。

楊金奎站住腳,欣賞了一會,這才微笑著走上前去,說道:“三小姐,午安!”

令年正畫得認真,回首一看,楊金奎已然湊到了跟前。大概還擦了客房裏的外國香水,整個人簡直香氣撲鼻。令年放下筆,起身對楊金奎施了禮,道:“大人。”

她是嫌嗆鼻,因此低了頭,屏了呼吸,看起來有些嬌羞似的。楊金奎越發和顏悅色了,把石案上的畫作拿起來端詳了幾眼,讚道:“小姐的畫——真好,這是要拿去裱了掛墻上嗎?”

令年不過隨手一畫,要送給何媽描繡樣的,對楊金奎的吹捧,也沒多做謙讓,只說:“大人少坐。”阿玉上前,從楊金奎手裏把海棠畫一把扯了回來,便要告辭了。

楊金奎咳了一聲,忙將令年叫住,將背後手裏的一卷報紙拿出來,很誠摯地說道:“這是我昨天路上隨手買的一份報紙,也沒細看,卻是英文的,底下人也認不得它,不知道小姐能不能代為看一看,裏頭講的什麽事呢?”

令年被他攔住了去路,只能接過報紙——這哪是昨天的報紙,日期分明是半個月前的,且皺巴巴、油膩膩的,大概是被他用來包油餅吃的。令年生怕沾了他的口水,且她幼時學的那點英文,早就忘得七七八八了,便只隨意瞥了一眼,還給楊金奎,說道:“大致是一個叫做格蘭之的公司,要賣他們的股票,邀請大家來買。”

“股票?”楊金奎故作懵懂,“是吃的,還是喝的?不知要多少銀子能買它一斤回來?”

阿玉噗一聲笑了,忍不住說:“大人,股票就是你湊了錢,入了股,以後等賺了錢,好拿它去分紅的!”

格蘭之的橡膠股票,楊金奎在上海這段日子,是日日夜夜地琢磨,早就了如指掌了。他把它視作生財的秘密法門,輕易不肯宣之於口的,但在令年面前,忍不住想要炫耀一二,於是越發作出興致盎然的樣子,問道:“哦?是什麽樣的買賣,保準能賺錢麽?”

阿玉道:“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

楊金奎又將報紙展開,裏頭還刊登了股票行人山人海的盛景,他手指點了點:“我看這些人,興許都是要去買這個股票的。都說上海人精明,輕易不肯破費家資的,莫非這真是個能發財的買賣?還有這個人,”他轉過頭去問親兵,“咱們來上海,這個人特地來驛館拜會過的,他是……”

親兵道:“這是匯豐銀行的大買辦,姓周的,聽說英國人在上海的生意都是他料理的,少說也有幾百萬的家資。莫說道臺,就算督署撫院的大老爺們見了他,誰不是點頭哈腰的呢?”

“連他也要入股?”楊金奎驚呼,將報紙抖了抖,如獲至寶地折疊起來,連聲道:“不得了,不得了!”這一番聲情並茂的表演,待要回頭去看令年的反應,誰知亭子裏空空如也,令年連同她那一群婢女,早就悄悄走得不見影兒了。

楊金奎瞪起眼,也不好尾隨人家進內宅,只能悻悻地回到客房,要了一盞茶來吃,好潤一潤幹得冒煙的嗓子。

他那一個親兵,叫做金波的,也是自幼在寨子裏伴著他長大的。趁左右無人,金波上來罵道:“這姓於的一家上下,都是狗眼看人低,可惡。”

於康年兄弟倆是狗,楊金奎很認同,但對於三小姐,他就不舍得了,“誒,大家閨秀,理應矜持些,難不成要跟小東門的婊|子們似的,見誰都得賣笑?”

金波忙自己掌嘴:“那些庸脂俗粉,怎麽能跟三小姐比?”他曉得楊金奎的心思,便笑著湊上來,說道:“這位於小姐,美貌還是其次,最要緊是家財萬貫,娶了她回家,豈不有了用不完的銀子?”

楊金奎眼神發直,手在碟子裏慢慢抓了一把糖漬栗子,丟進嘴裏,登時雙眉緊鎖,悶悶灌了幾口茶。

金波慫恿他道:“等明天,咱們就去上海了,再回了貴州——那於小姐再好,也夠不著了。大人怎麽不趁這個機會,把事情定了?”

楊金奎雖然膽大妄為,但還算懂些規矩,便說不可:“總要等回貴州,請家裏大人備了禮,再托人來說合。於夫人看樣子是不管事,於康年和於慎年這兩個狗東西,光是借點錢就要擺臉色了,唉!三小姐倒是和藹,但這私相授受……”

金波嘴一撇:“我的爺!都什麽世道了,當官的要去做賊,婊|子倒立起了牌坊,你還講究這些虛禮?誰槍桿子硬,誰能搶到手是誰的!於小姐是外洋養大的,你見哪個洋人還講究什麽閨訓、什麽貞潔的?”他一急,把家裏的粗話都帶出來了,“我們少爺,家世上,相貌上,又有哪點配不上她了?你怕個逑!”

楊金奎對著鏡子照了又照,還不是很有信心,“是嗎?“

金波道:“聽說於康年最近在上海給於小姐選婿,等回了貴州再托媒人來,哪還有咱們的事呀!“

楊金奎當機立斷:“拿筆來。“

他這一下午,足不出戶,伏在案前冥思苦想,終於親筆寫就一封求愛信,令金波悄悄轉呈於三小姐。

令年怕再撞見楊金奎,將畫案挪進室內,阿玉抱著一盆垂絲海棠走進來,另一手拿著一卷報紙,說:“小姐,那個楊將軍說,這報上新聞有趣的很,請你仔細讀一讀。“

令年身子往後一躲,說:“快扔出去。”

阿玉道:“聽說早飯後楊將軍留二少爺說話,說的就是這格蘭之股票的事,兩人在廳裏商量了好久呢。”

令年一聽這話,好奇心起,便接過報紙來,看完頭版,再往後面翻時,見一張雪白的信箋掉了出來,上面用濃濃的墨汁寫著兩行字:三小姐,我看你很好,我看我也很好,不知你原不原意,讓我做你的黑死板凳?

落款寫著:你的打鈴,廷襄。

阿玉瞧見信箋,登時被唬了一跳,“這是什麽人?”

令年卻拿起信箋,笑著看完,說道:“原來他的字叫做廷襄,楊廷襄,嗯,比楊金奎斯文些。”這幾行字東倒西歪,時大時小,大概是出自楊金奎本人之手了。想到這信箋上不知又沾了多少他的手汗,令年將信箋遠遠放在一旁。

阿玉膽子大了些,把信箋拿起來看了又看,嘀咕道:“這個打鈴,是親愛的意思,黑死板凳?”她忽的臉一紅,把信箋丟開,說道:“要死了!聽說現在長三堂子的那些女人時興扮女學生,說洋文,這姓楊的準時三天兩頭逛窯子,才學了這麽一嘴蹩腳的洋文!”

令年理著垂絲海棠,笑道:“可見人家是體察下情、關註時務,也算得上學貫中西了。”

阿玉啐道:“什麽學貫中西?那個‘願’字不就寫錯了?”

令年道:“在楊大人看來,只要人到了手,那一顆心,有沒有都不打緊的。”

阿玉跌足道:“小姐,姓楊的這樣膽大妄為,你還有心思說俏皮話?”她指著那信箋,也不肯去沾手,“這個要怎麽辦?”

令年罵她笨,“拿去燒掉不就是了?”

“信可以燒掉,楊將軍那麽大的一個人……二少爺?”見慎年走了進來,阿玉險些咬掉自己的舌頭,忙不疊要去搶案上的信箋,卻被慎年先拿在了手裏。

“這是什麽?”慎年心裏已經猜到了,指尖夾著信箋,端詳令年的臉色。

令年見慎年的臉色,不是要動怒的樣子,況且她在他面前,向來有些放肆的,便忍著嫌棄,將信箋接過來,說:“是別人給我的信,等我來回一封信給他。”

慎年走來案邊,看著令年提起筆來,抵在臉頰上思索了一會,又回頭問慎年:“我想要用英文回他一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卻又想不起怎麽說了,二哥,你幫我想一想。”

慎年道:“你真要回信給他?”

令年明眸含笑,“我就寫在他這字條下面。他不懂英文,看到之後肯定要絞盡腦汁地琢磨,因為怕給人看到上頭他自己那段話,恐怕也不好意思當眾拿出來,只好一筆一劃地抄下來,再去找懂洋文的人替他看。但這一抄寫,豈不是自己罵自己癩蛤|蟆?管保到時候給他氣個半死。”

慎年把筆從她手中抽出來,說:“他氣個半死,與你又有什麽好處?”

令年笑道:“那多好玩呀。”

“婚事不是給你鬧著玩的,”慎年把筆撂到一邊,信箋自然也被他隨手揉了,“被這樣的人惦記——不論他是惦記你的好,還是你的壞,都不是幸事。依我看,還是彼此不要惦記得好。”說完,冷冷看一眼旁邊的阿玉,便轉身離開了。

阿玉垂著腦袋躲在角落,被慎年臨去那一眼看得直打哆嗦,等人走遠了,才拍拍胸口到了令年面前,苦著臉道:“小姐,你一早讓我把那信燒了多好?二少爺剛才的臉色你看見了?等他告訴了夫人,夫人不知道要賞我多少個嘴巴了!”

令年也覺得好沒意思,擺弄著畫筆,又忍不住要替慎年辯解,“他不會告訴媽的。”

“二少爺是真生氣了。”阿玉吐了下舌頭,“我今天才知道了,二少爺和大少爺是親兄弟,一對笑面虎。剛才說話時,明明還笑呢。”

令年咬了一下嘴唇,沒有說話。

還不到晚飯的功夫,楊金奎派去上海提錢的親兵打來電話,說在潤通錢莊的事情已經辦妥。楊金奎因為還沒得到三小姐的回音,本意是要在溪口再賴兩天,可聽那親兵稱,錢莊裏依照二少爺的囑咐,那一百萬裏頭,八十萬算作公用,借給貴州鐵路局,其餘二十萬,沒有過明路,是私下贈給楊金奎,做他在上海的差旅費用。又說:格蘭之公司的股票,自他來溪口這兩天,已經又漲了兩成。

楊金奎一聽,哪裏還坐得住?也顧不得三小姐了,急忙令士兵們起駕,星夜兼程返回上海。

楊金奎這一走,於家上下都松口氣。近日,天氣逐漸暖和了,於夫人心胸稍暢,命慎年和令年陪她去雪竇寺上香,慎年正在廊檐下聽著令年和於夫人辯解,說寧願騎馬,不想坐轎,慎年聽得不時一笑,這時聽差走了過來,說道:“大少爺電話來了。”

慎年暫別於夫人母女,來到書房,才拿起聽筒,便聽到康年的笑聲。“楊金奎才回到上海,就被巡捕房的人拿住了,你知不知道這事?”

慎年往紫檀靠背椅裏一坐,笑道:“巡捕房的人拿他幹什麽?”

“說是查私土。這些外省的官來滬,船上夾帶些私貨,關上的人平日裏都是睜只眼閉只眼的,不知怎麽,偏和這楊金奎杠上了!上回就抄了他幾十斤土,那本來也不算什麽,誰知這次又查!偏查了個準,原來他那幾大箱,上頭是藥料茶葉,底下都是槍炮彈藥,這可不是要造反了嗎?因他也是個官,貴州督署那邊怕事情鬧大,央求上海道暫時將案子壓了下來,現在這楊金奎被關押在巡捕房監牢裏,他底下那些人,正在到處求爺爺告奶奶,要贖他們將軍出來呢。可嘆咱們才借給他二十萬,恐怕為這事得花個十萬。”康年且笑且嘆地說了一席話,沒聽見慎年吱聲,他有些回過味來,遲疑道:“怎麽,這事你早知道了?”

慎年不置可否,“楊金奎狗膽包天,敢在上海走私火|藥,就該料到有這一天。那二十萬,有賠的時候,自然也有賺的時候,你又何必急著惋惜?”

康年語氣不虞,一來為慎年的做法驚詫,二來,他也感覺楊金奎這人有些難纏,打心眼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當初一口咬死,不借他錢也就是了,上海的錢莊又何止咱們一家?倒也沒有必要跟他鬧得水火不容。”

“誰要和他鬧得水火不容了?”慎年笑道,見手邊是康年用過的一只金管自來水筆,他一邊說著話,拿起筆看了看,在案頭“篤篤”頓了頓,“我只是看他在雲貴一帶頗有些勢力,也很有些野心,所以想要提前給他個教訓,讓他知道一句話叫做強龍難壓地頭蛇。何況在我看來,此刻的他還遠算不上一條龍,最多是只蟲罷了。”

康年道:“既然不打算和他交惡,他現在身陷囹圄,恐怕得你去救他出來了。”

慎年離開書房,見於夫人和令年在廊檐下等著,令年換過了一件及膝的雪灰色緞繡旗裝,裏頭穿著褲子。於夫人賭氣對慎年道:“我是犟不過她。讓她扮個男人,跟你去騎馬吧。”

令年迎著春日的暖陽,燦然一笑,作勢對慎年打了個千。

慎年握著胳膊將她拉起來,猶豫了一下,說道:“媽,你和小妹去吧,我有事要去趟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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