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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九夜長燈: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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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他不是不為所動的。◎

奚茴有神明撐腰這件事很快便在五宮內傳開了。

據傳言是謝家的人本想成人之好, 在知道奚茴與謝靈峙頻繁走近後打算讓謝靈峙與奚茴成婚,誰料奚茴出言不遜與謝家人起了沖突,反倒是及時趕來的神明護住了她。

自然, 這話只是對外說的,謝靈峙聽說後便知曉謝家人的心思, 連忙沖到漓心宮的大殿去質問自己的父母。

漓心宮中的寒顏香於鳳凰鼎內燃燒, 裊裊青煙飄到了門前, 謝靈峙站在殿外看向坐在大殿中央的父母, 和一旁談笑風生的岑碧青與自己的胞妹, 一時五味雜陳,心也越來越涼。

權勢地位的確會蒙蔽一個人的心,當初的岑碧青在這個位置上待了太久, 迷失了本性,如今的謝家人也如岑碧青一般,儼然將此地當成自己的主場, 占領了漓心宮。

他們哪兒是想要謝靈峙當漓心宮的長老, 他們分明是想要漓心宮在行雲州的地位、權利與尊榮, 他們想要旁人敬仰他們,這樣他們便能高出其他行雲州氏族一頭。

真是可笑。

便是這寒顏香也是世間珍品所制, 它的存在便表明了岑碧青的心思, 可惜謝靈峙如今才算真正明白過來,再聞其味, 只覺得作嘔!

他沒再跨進大殿, 只是隔著一段距離, 盯著殿上的父母, 開口道:“你們想逼迫奚茴嫁給我?”

謝父的胡須很長, 身量高又瘦, 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只是老人的眼裏多出幾絲精明,此刻看向謝靈峙也分外不滿。

他道:“大呼小叫什麽?你還有沒有一點規矩?”

“敢問父親,不顧我的意願,不顧奚茴的意願,便強行將她綁來意圖用她威脅我,與我成婚,逼我就範,這就是規矩了嗎?”謝靈峙便是猜也能猜到前因後果。

他的確沒想到他父母會走到這一步,更可笑地以為自己在漓心宮裏多少有些話語權,眾人皆知他護著奚茴,便沒人敢欺負奚茴,誰料如今的漓心宮不是岑碧青做主,也不是他做主,卻成了早早覬覦這個位置的謝家人。

“放肆!”謝母蹙眉,端莊的婦人苦口婆心:“我們都是在為你好啊,靈峙,你怎麽不明白,若你坐上了漓心宮長老之位,謝家的榮耀也會更上一層,遠超那些氏族不說,更能讓你洗去沒有鬼使便是無能的汙名!你是我們謝家罪有出息的兒郎,怎能被他人看輕?那趙家的,應家的,哪個能比得上你呢?”

謝靈峙再看向依偎在岑碧青身邊的胞妹一眼,曾經天真靈動的妹妹如今已嫁做人婦,盤著婦人髻,雖一句話沒說卻也露出了期待的眼神,她期待謝靈峙的回答,也期待他按照父母指定的路去走。

謝靈峙不明白,行雲州人的初心何在?漓心宮長老之位當真這般誘人?

“這世上,萬萬人受苦受難,我的親族卻在考慮地位與榮耀,我是越來越不懂你們了。”謝靈峙搖了搖頭,心知談到這一步已經沒有在繼續勸說下去的必要,他與謝家總歸是要分道揚鑣的。

“父親,母親,我不會娶阿茴,我對她不是那種感情,你們也不必去逼她。至於你們想讓我當上漓心宮長老這一件事,我永遠也不會屈服。我不做長老,也不想留在行雲州,天大地大,總有認同我的人,與我的容身之處。”

謝靈峙掀開衣袍跪下,恭恭敬敬地對謝家二老磕了個響頭:“兒子不孝,不能伴二老身側,你們要怪則怪,要怨則怨,便當是我錯了吧。”

說完這話,他起身便不回頭了。

謝父從大殿臺上走下,朝前進了幾步:“你今日離開行雲州,來日便是死在外頭,我們也不會再管你了!”

這種威脅對謝靈峙而言不痛不癢,他甚至因走得太快,未必能聽見他父親的呵斥。

謝母口中念著“兒啊”,一路追到了大殿外,可一眼朝前望去,謝靈峙已沒了身影,只有幾個漓心宮的弟子眼神疑惑地望向她,似乎是在好奇謝家人怎麽會在漓心宮的大殿中,更好奇謝家人到底何時走,又會不會走。



平津山上,奚茴瞇著眼睛感受落日前的風,看向山巔之下翻滾的雲層,雲層中還有色彩斑斕的霞光,與天的顏色一樣。

今日的火燒雲與她當年跳渡厄崖前所見一樣,深紅色的太陽一點兒也不刺眼,反倒是天被燒紅了大半,看上去有些駭人,但奚茴喜歡這個顏色。

當年的問天峰已經不在了,自然也沒有渡厄崖,天坑那處奚茴實在不想去,便只能在行雲州中找一個與問天峰相似的地方,能看到同樣的日出與落日雲海,在這兒一坐就是一整天。

司玄也在旁邊陪著她。

奚茴與謝家人有了沖突,又有神明護下的事兒早已在行雲州中傳遍,即便她沒回漓心宮也知道,此刻她必然再度成為眾人口中津津樂道的話題主人,編排她的謠言至少十多起不同的內容。

司玄陪人很安靜,他看上去不像個不會說話的人,只是面對奚茴總是沈默寡言的。

或許是因為奚茴要求他陪著自己的確是強人所難,這兩日司玄幾乎形影不離地跟著她,看著她吃,看著她喝,除卻方便,司玄甚至看著她幕天席地找了塊幹凈的草坪便睡過去了。

若是與寧卿在一起,奚茴想他應當不是個悶葫蘆,總能主動開口說些話的。

太陽隱入雲層一半,奚茴伸了個懶腰,她就坐在懸崖邊上,一雙細瘦的腳掛在崖側晃動,瘦弱的身影仿佛風再大一點兒就能將她吹下去,可她毫無畏懼。

司玄對奚茴,的確有些好奇。

他知道她的身份,卻不知道她的過去,所以好奇她的動機。

讓他陪著,果真就是陪著,偶爾她開口說兩句話,像是也不要司玄回答,仿佛這麽做的原因只因為他與雲之墨擁有同一具身軀,長著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這兩日,寧卿一直沒有出現。

太陽徹底墜入山下,天也漸漸暗了下來,雲層上的霞光變成了五彩,司玄望著纖雲微微出神。

像這樣無所事事,毫無目的的人生,他從未經歷過,不知寧卿今日在何處?做何事?這似乎也是頭一次司玄閑著又無法放空靜坐,胡思亂想之際,腦海中頻頻出現寧卿的身影。

一道視線過於專註,司玄將目光從雲層中收回,再看向坐在懸崖邊的少女。

奚茴單手撐著地面,扭過半邊身子看向他,臉上掛著盈盈的笑,輕聲問道:“你在想什麽好事?表情都變得不一樣了。”

司玄沈默片刻,見奚茴目光未收回,他被她盯得有些不適,往日只顧自言自語的少女突然非要從他這兒得到一個答案,司玄不得不開口:“寧卿。”

奚茴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擡了擡眉,她道:“神明果然是不會說謊,你在我面前提寧卿,不怕我不高興?”

“你為何要不高興?”司玄問。

奚茴眨巴眨巴眼道:“你沒看出來嗎?我在將你當成雲之墨的替身啊!我朝你看去那麽多眼,便是因為你與他長得一樣。”

“既是替身,那你看重的應當是外貌,與我腦海中想誰有何關系?”司玄又問。

奚茴藏在袖子裏的手握緊了些,道:“我也不知為何,只要你想著別人我就生氣,你既然陪在我的身邊,便屬於我,不許想別人。”

司玄眼神中就差寫下“荒唐”二字,但他沒再開口說話,更沒再看奚茴,只當她是個不懂事的小姑娘,心想只剩下五日不到的時間,她總該做出正確的決定了。

奚茴見他將頭扭去一旁,眼神還盯在司玄的身上,風吹過他的袖擺,煙雲似的廣袖帶著略微炙熱的風吹到了奚茴的臉上,奚茴微微昂起頭接住了這些溫度,心口跳動加快了些。

原來,他不是不為所動的。

“靈璧神君,你多說說話,我想聽你和我說話。”奚茴又道。

司玄抿著嘴,片刻後道:“無話可說。”

熱風一浪接著一浪,奚茴瞥向司玄垂在身側的手,忽而露出一抹笑:“哎,你袖子燒著了。”

司玄垂眸看了一眼,神明衣衫亦為神力所化,又怎會輕易燒著?他衣冠周正,只是被風撩起了衣袍一角,哪兒有火燒上了袖子?

再看奚茴,說謊的少女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哪裏做錯了,反而露出狡黠的笑容,有些得意地朝他揚了揚眉。

為何她會騙人?

司玄暗自搖頭,與奚茴又離遠了些。

奚茴見他離得那麽遠,像是去看山間一株還沒人高的小楓樹,楓樹上的葉子只紅了一半,卻能吸引司玄駐步。

奚茴揚聲道:“你離那麽遠,倘若我有危險怎麽辦?”

司玄沒應她,只覺得她大約是又要說謊了。

奚茴道:“我要摔下去啦!”

不見人回頭,奚茴又喊了一聲:“靈璧神君!”

高大的身影背對著奚茴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折下一片楓葉,只可惜這片葉子沒有全紅,葉的根莖周圍還是泛著淡淡的綠色。

身後突然沒了人的聲音,倒是有一些碎石滾動,司玄微怔,轉身去看山崖邊哪兒還有奚茴的影子,他眉心緊蹙,現身至崖邊果然見到少女的身影破開了雲層,已經變得分外渺小。

司玄的腦海中繃緊一根弦,像是有什麽東西斷裂,只聽見啪地一聲,他的眼前短暫陷入了黑暗,仿佛人的一眨眼。

神明自然不會看著凡人死去,哪怕那是個會威脅人,會做交易,會騙人的凡人。

奚茴被司玄的神力接住時心跳都快停了,高空墜落的感覺一如當年,只是她腦海中想的是這座山峰沒有問天峰高,而她方才跳下來時應當喊一聲的,她知自己不會死去,卻也怕被摔成了稀巴爛的肉泥。

神明的金光包裹住奚茴的剎那,奚茴便松了口氣,再見俯身朝她飛來的身影,月白色的衣衫與高束的馬尾、閃爍光澤的銀簪,到底不是她心中所想的身影。

可那片他小心翼翼摘下的紅楓卻握在掌心,似是被一團火燃燒成灰沫,在他朝奚茴飛來的時間裏消失殆盡。

奚茴的心口猛烈地跳動,她望向司玄,這一瞬,也僅那麽一瞬,她仿佛看見了過去的人,那個存在她腦海中與心裏揮之不去,幾乎要將她折磨得要瘋了的人。

最後,奚茴安然落地,司玄離她十步之遙,神色冷冽地望向她,就連最初的平和也沒有了。

他知道奚茴是主動往下跳的,那時山崖上無風,不會有風將她吹下去,甚至在她安全站在山崖下時,竟能對他露出笑容,洋洋得意。

司玄想不通,但聯想到兩日前奚茴與其母親決裂,岑碧青對她說出的那番話,加上後來謝家人做的事,聯合奚茴自出生後經歷的一切,司玄大致將其歸類於,她自幼便被周圍迫害至頭腦不清醒了。

奚茴的確挺開心的,她也不在乎司玄如何看她,反正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原本以為七天或許太短,如今看來,三天卻已足夠了。

“我要回去了。”奚茴看向司玄,比起之前讓人雲裏霧裏的態度,現在她倒是冷靜了許多:“你還要跟著我嗎?靈璧神君。”

司玄的世界裏沒有半途而廢這四個字,這幾天內,自然是奚茴走到哪兒,他便跟到哪兒。

雲之墨將奚茴一路送回了漓心宮後山的小苑,謝靈峙正站在小苑門前的翠竹旁。

見到奚茴與雲之墨一前一後地回來,謝靈峙楞了楞。有許多事他都不懂,畢竟他只是一介凡人,從雲之墨那裏謝靈峙知曉奚茴與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可在他的心底,依舊將奚茴當成妹妹對待,所以他要離開行雲州,自然是要帶上奚茴的。

如果她願意的話……

謝靈峙以為司玄會像之前的寧卿那樣,只將奚茴送到小苑門前就走了,誰知他竟一路跟著奚茴入了院子,謝靈峙也連忙跟上去,瞧見奚茴坐在海棠樹下,而司玄坐在離海棠樹較遠的石凳上。

兩廂沈默,異常古怪。

“謝阿哥,你找我有何事呀?”奚茴因心情好,面對謝靈峙笑彎了眼。

謝靈峙道:“我打算離開行雲州,你要跟我走嗎?”

奚茴微微一怔,她問:“你真不留下當長老了?”

謝靈峙搖頭:“我從不打算當漓心宮的長老,還有……我爹娘對你做的事,我代他們向你賠不是,若你還願意相信謝阿哥,便給我一個機會。”

奚茴震驚:“你想娶我?”

謝靈峙比她更震驚:“不是,你……我只是,想照顧你。”

奚茴松了口氣的同時,又沒忍住朝司玄看去,那人腰背挺直,像是兩耳不聞窗外事。

奚茴抿嘴一笑:“好啊!”

這回司玄倒是回過頭來了,他看向奚茴的眼神有些探究。

他與奚茴都知道,再過五日,奚茴便應當準備好為蒼生犧牲自己,化作泉靈回到輪回泉中,救千千萬萬的黎民於水火。

奚茴沒看司玄,對謝靈峙道:“我跟你走,你也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所以我想再出去看看,我還有好多地方都沒去呢,比如……蜀州?漠州?”

謝靈峙釋然一笑,點頭道:“好,你今晚收拾一番,我們明日出發。”

奚茴連連點頭:“我沒什麽好收拾的,你明日直接來找我就好啦!”

謝靈峙也答應了奚茴,讓她明日睡得遲一些,而他也得備些法器符紙,這一次他們離開行雲州,日後就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謝靈峙走後,司玄才問:“奚茴姑娘方才也是在騙謝靈峙?”

畢竟,眼前的少女可是個騙子。

奚茴搖頭:“我是認真的。”

司玄微怔:“奚茴姑娘可記得自己在諸神面前說過什麽?可記得你還答應過什麽?”

奚茴沈默了片刻,聳了聳肩道:“我只說過你陪我七日,我便會慎重考慮犧牲自己,一來,你還沒陪到我七日,我有機會反悔,二來,即便是過了七日,我也只說考慮,沒說一定答應。我現在後悔了,我不想為我不在意的人死,所以靈璧神君可以回去了,再與諸神商議商議如何拯救蒼生吧,那是你們的職責,不是我的。”

司玄一時語塞,他竟沒有任何話能反駁奚茴,只覺得這兩日過得實在荒唐,就像是被一個只想著玩樂的小孩兒戲耍,而他最終似乎也只能這樣認了。

“奚茴姑娘,蒼生性命系於你一人身上,你責任深重,怎可輕言放棄,怎可以曦地作為玩笑?你太不知輕重了。”

司玄這話,已是他此生說過的最重的話了。

奚茴有些驚訝:“寧卿說你不會生氣,你現在是對我生氣了嗎?”

司玄頓了頓,他不是生氣,只是失望,更不願再見到奚茴,便沈默著轉身離去,不過一個眨眼便消失在小苑中。

今夜的月亮很漂亮,彎彎的像艘小船,夜風吹動了海棠花,奚茴周身輕快,她張開雙臂感受了微涼的風,嗅著海棠花的清香,再想起寧卿與她說的那番話,高興到底是蓋過了心底的恐懼。

奚茴捂著心口的位置,輕輕拍了拍,像是哄小孩兒似的哄著自己,低聲道:“不怕,不怕的。”

謝靈峙一夜沒睡,天未亮便將東西收拾好了。

謝家雖人多勢眾,但比起來謝靈峙的確是最出色的那個,如今十二位神明都在行雲州內坐鎮,若謝靈峙一意孤行,謝家人也不敢真將他怎麽樣。

過了辰時,謝靈峙便朝奚茴的院子走去,途徑漓心宮大殿,好些弟子匆匆往外跑去,有人撞上了謝靈峙也未察覺,只回頭匆匆道一句歉。

“你們這麽慌張,做什麽去?”謝靈峙的心裏總有不好的預感,呼吸都沈了許多。

只聽見一名弟子道:“今早天不亮奚茴便被神明抓去了,說是要用她祭天,換曦地安寧,如今她人已被押在問天峰處,再有半個時辰便要焚化她的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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