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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淩霄鎖月: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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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憐而生愛,因愛而生憂。◎

晉嵐王府上空的天幾乎被染成了血紅色。

那些死去的人中, 甚至有林霄從小到大的夥伴,前不久他們才在瓷魚鎮一起吃過魚生,策馬歸來。他甚至還說今晚約幾個好友再聚, 他又買了個後腿強壯的蛐蛐兒,必能勝他第二個常勝將軍。

可林霄親眼見到好友被卷入了那股詭異的風裏, 濃黑的鬼氣將他四肢纏繞, 不過才一眨眼的功夫, 與林霄一般大的少年便身首異處。

恐怖的黑氣隨著舞蹈翩躚而愈發壯大, 她幾乎吞了全城人的性命, 那黑氣如千絲萬縷的觸手,沿著大地往整個潼州衍生,像是要將潼州內所有生靈一並摧毀。

災難從一個時辰前開始, 卻並非一朝一夕而成。

潼州的詭異從二十年前便開始了,這裏成為了曦地九州中最特殊的存在,四季如春, 草木長青, 便是晏城滿城的淩霄花也沒有一季敗落。

這世間也不是無人知曉原因的, 至少此刻在那旋風中隨著鬼氣一並舞蹈的晉嵐王知道,因為神仙姐姐喜歡淩霄花, 所以他為她種了一城的淩霄。

但這還不夠, 淩霄花會開滿整個潼州,甚至開滿整片曦地。

吸食了無數魂魄與生命的黑氣, 終於顯出了她原本的模樣, 那絲絲縷縷的黑化作了她的發絲, 濃墨似的煙成了她舞動的袖擺, 而她半身深埋在泥土裏, 另外半身浮在晏城之上, 一根手指便能碾碎一棟樓舍。

龐然大物化作女子形態,那雙半睜的眼漆黑幽深,黑色中纏繞了血霧,眉目漸漸清晰,鮮紅的血甚至勾勒出她如花瓣般的唇,一張菩薩似的臉上纏滿了無數陰森與憂怨。

林霄終於看清了對方的模樣,巨物一般的半身人影,與他每次去祠堂祭奠都能看見的母親的畫像一模一樣。

晉嵐王也看見了,他終於見到了心心念念的神女,他伸手抓住黑氣中的一股風,將那縷風輕輕地捧在手心裏,虔誠地捂在心口,緩緩閉上愛意濃烈的眼,去感受她。

整座晏城成了人間煉獄,風雪裏飛舞的淩霄花散發微微紅光,順著如同巨人一般的女人手臂飛過,纏繞在她的手臂與纖腰上。

而她披散的發絲,甚至覆蓋了整座晏城。

“以魂養魂,怨念集成。”張典的聲音從眾人身後傳來,他渾身顫抖,臉色蒼白:“我從未見過這麽強大的魂魄,她就像……不是凡人。”

即便是以魂養魂,凡人死去而成的鬼也不可能輕而易舉吞並潼州萬物,可這個需要人仰望的女子,雙眸慈悲憐憫地看向世間,又在她衍生出的無數黑氣根須中汲取生靈的性命與魂魄來滋養自己。

張典的話倒是提醒了奚茴,叫她想起來雲之墨曾說過,晏城裏有神仙,而那個神仙,是個女人……

她也昂起了頭看向那股化作女子的黑氣,心跳越來越快,在這一瞬奚茴似乎與她對上了視線。

長街呼嘯的風像是能將人吞沒的海浪,奚茴發絲淩亂,纖瘦的身軀在颶風中搖晃,狐貍眼裏倒映出的女人化作了兩層幻影,那是渾濁的黑與燦爛的金,兩股顏色在幾乎覆蓋晏城上空的女子身體裏糾纏,隨著她的舞動聚散。

應泉捂著傷口,他以為奚茴嚇傻了,連忙拉著她往張典與岑碧青設下的結界裏去靠。

奚茴楞楞地被應泉抓著,雙眼卻未從那縷龐大的魂魄上移開,對方漆黑幽深的瞳似乎隨著她的身軀而動,這一瞬周圍的風隨之停下,一切畫面在她的眼裏變得尤為緩慢。

咚咚——

是奚茴的心跳聲,除此之外,還有另一股聲音從她的頭頂傳來。

“你是誰?”

女人的聲音問她。

奚茴扭頭看向拽著她的手腕奔跑的應泉,雨滴滲入他衣袂中的痕跡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嘈雜的聲音在這一刻變得尤為尖利,而漂浮至她眼前的雪恍如暫停,她伸手輕輕觸碰,是冰涼的。

這一瞬,她看清了所有人的表情,那些被行雲州人護著的恐懼的人,還有雖害怕卻勇敢沖出結界的行雲州人,包括膽怯的秦婼,也不知她哪兒來的膽量竟也以結印生出小小的陣法,護住了兩個年幼的孩童。

——“殺了他們——”

——“不可!”

——“是他們害了我,他們該死!曦地便該永墮黑暗!”

——“不,不是這樣的……蒼生有情,有愛,我明明體會過的,我也被人愛著。”

同樣的聲音,不同的情緒,成了兩個完全對立的面。

奚茴終於看清了那黑氣中纏繞的兩股顏色究竟是什麽,那是擰作一團的魂,一半暗黑,一半仍舊純澈,而她每一次情緒起伏,便會在黑氣上生出不同的表情。

血色染紅了她的眼,可淩霄花上的微光,卻與林霄身上的命火顏色一致。

奚茴被這兩股聲音左右纏繞,她們連帶著那巨大的黑影一並朝她侵襲而來,她們問她:“你是誰?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她是誰?

奚茴心口狂跳,她忍著懼怕,更驚奇,為何周圍所有人都在以極緩慢的姿態抵抗黑氣的纏繞,她卻能行動自如,就像是墜入了另一個時空,與他們分了界。

她看向那殺人無數的黑氣,凝視著她身體裏兩種顏色的魂:“你是……神仙嗎?”

——“神仙?我早已不是神仙了……”

——“是他們!無知膽怯又殘忍自私,是他們害了我!”

奚茴不解:“為何你有兩種聲音?為何……我能看見你?”

——“你是何人?你為何能看見我?如今的我早已不是過去的我了……”

此話才落下尾音,奚茴便像是魂魄被人從身體裏抽出般,剎那睜眼,眼前又變了畫面。她置身於一片雪地中,紅梅花瓣隨風飛至眼前,所見從一幅畫,逐漸蛻變成真實的世界。

這種經歷她曾感受過,在荀硯知的功德穿過她的身體時,她曾親眼見過了荀硯知的過去,那此刻見到的,又是誰的過去?

“打他,哈哈哈,他是掃把星,打他!”

“就是他克死了先皇後,是他,小順子,去騎在他的身上,叫我看看他會不會學馬跑!”

二十幾人,有大有小全都圍著一個弱小的少年拳打腳踢,少年趴在雪地裏渾身顫抖,他甚至沒穿一件厚實的衣裳,被一個小太監騎在了身上像狗一樣爬過了眾人的跨下。

宮墻深深,此處的人因權勢與地位分三六九等,不受寵的皇子比下人還要低賤。

奚茴以為,她此刻看見的,大約是晉嵐王的過去,可緊接著一道聲音傳來,有些熟悉,才讓她恍然驚覺,她竟身處在那個詭異的神仙的回憶裏。

“不可以欺負人!”少女的聲音很溫柔,幾乎沒什麽威懾力,卻因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而嚇壞了那些恃寵而驕的皇子們。

搓成球的雪團砸上了帶頭欺負人的那個,一群人以為自己見了鬼,趕緊離開,只留下被欺辱的少年面無表情地坐在雪地裏,身上被人掐扭出來的傷痕,比紅梅的花瓣還要醒目。

少年無聲睡了過去,又被一股柔軟溫暖的風輕巧接起。

那是晉嵐王第一次聽到神仙姐姐的聲音。

她說,不可以欺負人,她的意思是,他不是掃把星,他也是人。

那也是天真無畏的神女第一次偷偷前往曦地,因聽人說曦地之首在京州,而凡人之首是皇帝,故去了皇宮深處,想看看皇帝所住的地方,卻意外撿起一個受傷的少年。

晉嵐王年幼時過得並不好,他就像曾經的奚茴,受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欺辱與霸淩。

奚茴是因為出生時噩兆降臨,而晉嵐王則是因為一出生就克死了他的親生母親。

皇後生下晉嵐王後便死在了病床上,晉嵐王又天生體弱多病,皇帝不重視他,就連他的同胞兄弟也因為母後之死不怎喜歡他,晉嵐王能長大,亦有幾分如奚茴一般的運氣。

奚茴遇見了雲之墨,晉嵐王認識了他的神仙姐姐。

在晉嵐王的境遇裏,奚茴竟能多次看到自己的影子,從小吃不飽穿不暖,再到有人照顧後的惶惶不安。

有神女的暗中保護,晉嵐王即便被欺負也不會太難過,但神女一直謹記神仙不能與凡人相見的規矩。蒼穹上的先輩告訴她,凡人長了一顆與神明不一樣的心,這顆心裏存了七情六欲,有善就有惡,有喜就有憂,有愛就有恨。

人之多面,由心而始,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善人,也無絕對的罪惡,而世間大部分的人都徘徊在善惡之間,亦在愛恨之間。

她偷來凡間本只為一場游歷,卻不想在凡間長出了一顆與凡人一般的心。

神女與晉嵐王第一次見面,是在淩霄花盛放的季節裏,晉嵐王所住的院子中正有一方涼亭掛滿了淩霄花,而他那日,本打算在花下結束自己的命。

一杯毒酒已經到了嘴邊,便被少女溫暖的手攔住,她以花作衣,披著夕陽的紅出現在晉嵐王的眼前,自此驚艷了他一生。

人的心,像一顆已經生了根的種子,一旦牢牢抓地便是想拔除也沒那麽容易了。

神女長出了一顆凡人的心,也給自己起了一個凡人的名,她因過分喜歡淩霄花,便叫自己淩霄,又因過分在意晉嵐王,從此與他再沒分開過。

因憐而生愛,因愛而生憂。

諸多皇子為皇位明爭暗鬥,甚至有人為了誣陷晉嵐王的兄長而將主意動到了晉嵐王的頭上,淩霄救下晉嵐王,又因氣惱以彼之道還之彼身,最終卻意外助晉嵐王的兄長成了太子,榮登帝位。

她因一時之私,更改了數人的命運軌跡,而神明愛蒼生之界定,也逐漸因那顆自私的凡心縮減範圍。

從她以神明之力出手懲治她以為的壞人時,那股惡念便在她心底生根發芽,隨她之後的境遇逐漸變得強大。她因會法術被那些人稱為妖女,甚至還請行雲州的人來降過她,但淩霄畢竟是神仙,行雲州人無法奈何她,可她心底的不甘與痛恨,卻在每一個深夜裏折磨著她的神智。

因為淩霄曾幫過晉嵐王而意外卷入皇位爭奪中,晉嵐王的兄長稱帝後對他們多有忌憚,他給了晉嵐王封地,在外他們兄友弟恭,只有從小看著晉嵐王長大的淩霄知道,凡人太會偽裝,先輩說過的善惡之間,她並未悟透。

她想過就陪晉嵐王一世,反正凡人性命短暫,不過幾十年,只要護好他一生,淩霄便會離開曦地,從此再也不入凡塵。

愛能改變一個人的初衷,亦能改變一個人的本性。

淩霄那顆原本屬於神明的心愈發趨近於人,便愈發摸不準愛恨間的界限,她因深愛晉嵐王到願意為他生下孩子,也因為這個愛而患得患失,整個晉嵐王府內甚至不能出現任何女子。

她從未體會過人的感情,那些情感來的瘋狂且兇猛,淩霄控制不住身體裏的惡意滋長,最終自食惡果。

她與晉嵐王,原先是有兩個孩子的。

一男一女,林霄曾有個姐姐,叫林淩,甚至這兩個孩子的名字都以淩霄花而起的。

奚茴也終於弄明白,為何淩霄的魂火少了,卻多了一絲不屬於他的命火。

林霄的姐姐林淩,是被淩霄親手所殺。在她被愛欲與嫉妒沖昏了頭腦,被惡念與妄念操控了身軀,理智坍塌時,她摧毀了那個她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小生命,甚至連魂魄都被她親手抹去。

而她在摧毀林淩之後,也有過一度瘋魔地想要奪走林霄的命。

那是她的惡在作祟,卻被她的善給阻止了。

林霄的魂火滅了一盞,由淩霄的命火填補,這是她的親生骨肉,她又怎麽會傷害自己最重要的人?所以她只能傷害自己,在每一個控制不住自我的崩潰邊緣裏求死。

每當那個時候,淩霄就會抱住晉嵐王痛哭,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變成這樣,為何會越來越殘忍,甚至連呼吸入肺腑的氣也黏滿了血腥味,最後渾渾噩噩,也不知怪誰,只能怪那些將她變成這般的人。

淩霄認為,是曾經那些欺辱過晉嵐王的人將她變成這樣的。

若不是他們作惡,她也不會以惡制惡。

她陷入了糾結與矛盾中,逐漸迷失自我,為自己找了無數借口去洗脫,一面悲痛求死,一面殘忍求活。

當年潼州人人艷羨晉嵐王妃得王爺寵愛,將滿府女子皆趕了出去,甚至為王妃種了滿城的淩霄花,他們將這段愛描述得神聖、純粹,只嘆了一聲可惜。

可惜那樣備受寵愛的王妃,還是在林霄五歲的時候離他而去。

她自盡了。

淩霄知道自己無法克制惡意滋生,終有一日那股惡意會吞滅了她的神識,於是她在自己徹底失控之前結束這一切,只是她舍不得晉嵐王,也舍不得林霄。

她的愛意維持了潼州四季如春,希望自己的孩子與夫君能在春暖花開的地方安然度過一生,她的執念卻吞並了潼州下所有鬼魂,糾纏著晉嵐王的夢境,從未放過他,也不放過自己。

淩霄的愛與惡,在她的靈魂深處分裂,成了兩種互相敵對的極端,就像是成了兩個人。

晉嵐王以血肉滋養著她的惡,他還期待有朝一日能重見曾經的神仙姐姐,他也在淩霄當年夜夜痛苦對他抱怨時心生扭曲,承認了她的惡意,認為一切都是曾經欺淩過他的那些人的錯。

所以他選在這一日,將那些人全都邀請過來,讓他們的血液堆砌淩霄的身軀。縱使天地失色,這世間凡人皆死去,那又如何?

反正他的神仙姐姐說過,凡人因心而生情,因情而生萬千思緒,這世間一切罪惡的開端,都是因為他們活著,他們擁有一顆凡人的心,那就將這可心挖卻。

都別活了。

都別活了!

奚茴回想起,她也曾有過這樣的時刻,在她八歲那年站在渡厄崖邊,滿心惡意,縱使要自己生死魂滅也想傾覆行雲州,索性大家都變成鬼,誰也別看輕誰。

此刻她如同重新站在了渡厄崖旁,看著腳下翻滾的火雲,胸腔跳動越發紊亂,卻不知為何這一刻,她的雙腳動彈不得,竟沒了往下跳的勇氣了。

摧毀一切,與萬物共死,是對的嗎?

縱然這世間有許多人都該死,縱然行雲州裏的那些人大多曾欺負過她,可也不是全部吧。

該死的人去死,她眼也不眨。

可陸一銘和齊曉,好像也沒虧欠她什麽。

至少……至少謝靈峙是不用死的。

一念生,奚茴如遭雷擊,她驟然擡頭,再看了一眼那肆虐的風中幻化的神女像,陰森鬼氣裏仍有一絲清明與之抵抗。

耳畔淒厲的鬼嚎聲響起,手腕上的溫度燙進了血肉裏,應泉拼盡全力將她推向了張典身後的結界中,在這一刻他雙膝跪地,再也支撐不下去了。

應泉的胸口被捅穿,失血過多,或將命不久矣。

奚茴楞楞地望著從他指縫中流出的血,似乎比他身上的雨水還要多。

可他為何要救她?

奚茴不明白。

四目相對的那一瞬,奚茴見他眼眶通紅,一滴鮮紅的水珠不知是雨還是淚,恰好從他的眼瞼滑落。

或許他是知道自己快死了的,所以才會露出懼怕慌張與無措。

他不是討厭她的嗎?

他討厭她到,親自將她抓上了炎上宮,丟到張典面前請張典處罰她。

當時他抓著她手腕的力氣也很大,也像方才那樣,用力到幾乎能將她的腕骨捏碎,這一回,他將她丟給張典,卻是為了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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