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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淩霄鎖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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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女人,叫寧卿。◎

潼州多湖泊, 大部分的百姓都臨水而居,雖算不上多富饒,卻是難得的安靜祥和之地。

奚茴的銀葉小舟一路向著太陽的方向, 行了兩日穿過京州邊境,才逐漸看見了潼州的樣貌。

比起京州大半地區已經陷入了鬼域與曦地重合的亂象, 潼州猶如世外桃源, 一眼望過去幾乎無山, 倒是大大小小的湖泊於陽光下仿佛能發光的翡翠, 花叢長林, 方田百裏,白墻黑瓦,好似一副人間小畫。

此時的奚茴正靠在雲之墨的懷中睡著了, 一柄金骨墨扇展開遮在了她的頭頂,舉扇為她擋住陽光的人忽而蹙眉,半回身瞥了一眼後方, 能從那片蔚藍的天空看穿至盡頭, 直看到京州烏雲密布的方向。

收回眼神, 雲之墨越過小舟邊緣瞥了一眼潼州眾城,選了塊臨湖的土地準備停下。

銀葉小舟落入了小湖邊緣, 順著風輕飄飄地往岸上靠去, 湖岸上種了許多銀杏樹,古怪的卻是這個季節銀杏樹沒有一片葉子黃了, 始終是初夏時青翠欲滴地的模樣。

金骨墨扇被法術懸於空中, 雲之墨輕輕放倒了奚茴讓她依偎在小舟內, 一個閃身便上了岸, 放眼望去皆是樹林, 除去銀杏樹還有大片楠樹和柳樹。

他伸手摘了一片葉在指腹搓磨, 不過一會兒那樹葉就被指尖的命火給燒成了灰燼,黑影閃過隱藏於樹林的陰影處,千目匍匐於地面。

“焱君,軒轅城沒了。”

雲之墨與奚茴乘坐銀葉小舟離開軒轅城範圍雖才過短短幾日,可那裏已然是天翻地覆的改變。因為軒轅城中鬼魂眾多,對於千目而言那簡直是一場隨陰雨而來的饕餮盛宴,故而他沒及時跟上二人,留在軒轅城吞下許多鬼魂。

正因千目沒離開,反倒看見了軒轅城的後來,以及那位突然出現在軒轅城中的神女。

“焱君與奚茴姑娘離開後的第二天,寧古寺中包圍的舊寺被驟雨沖破圍墻,推倒了白龍塔,引起了一段不小的山體滑坡。山間巨石墜落,撞壞了軒轅城的西城門與城墻,埋了四、五個村莊。”千目道:“自然,這些也不全是因為雨水致使,依屬下看,更多的還是因為鬼域沖上曦地改變地勢所致,便是城中凡是超過三層的高樓,不是坍塌便是滿墻裂縫,存不久了。”

好在行雲州的人在中秋前將城中百姓撤離出去,還有城外村落裏的那些人也及時離開,否則死傷何止幾千?

可依舊有些固執的留在原地等死,到底是沒了許多人命。

“對了,那個長老險些死在裏頭了,不過可惜被人救起來了。”千目嘆了口氣,表示可惜。

行雲州的長老有兩個,若是張典千目便會喊其老頭兒,能得稱一聲長老,便只可能是奚茴的母親了。

他是個沒什麽感情的鬼,卻也聽說過什麽親情血濃於水,奚茴雖與岑碧青鬧翻也未必將來不會和好,故而他對岑碧青始終保持著遠距離觀看,若其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也好及時回來稟報。

岑碧青在行雲州落住的地方正好背靠著一棟小樓,那小樓是深夜塌下的,彼時她正與鬼魂纏鬥顧及不暇,又被一根房梁壓住了腰,差點兒被那些瘋魔的鬼魂給吞了,是謝靈峙出面救了她,除了救她,謝靈峙還救了許多人。

鬼域上升得越來越快,軒轅城幾乎每一個時辰一個變化,雲之墨曾用命火在軒轅城內外燒出了一個暫且安全的天地,待他收回命火後沒多久軒轅城便遭鬼域反噬得更重。行雲州人本想留下處理鬼魂以免這些沾染了鬼域陰氣的鬼魂順著人氣而去禍害活著的人,可他們到底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如今鬼域到底有多少未能及時投胎的鬼。

一行幾十個行雲州的弟子皆被鬼魂纏繞,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地步,而千目的眼珠子遍布軒轅城四周,高高興興地吞噬著那些鬼魂,便是此時,那位神女突然降臨了。

五彩的霞光剎那破開了軒轅城上空的陰雲,招引一道陽光墜落,曬出一條寬廣大道,逼退了那些鬼魂,也曬傷了千目好幾顆眼珠。

千目在看見對方出現的那一瞬便立刻逃了,他還記得這神女曾在他的眼珠子裏藏了一縷金光,害得他從行雲州逃回雲之墨身邊這一路都痛苦難當。

好在這一次他跑得快,只匆匆瞥了一眼便棄車保帥,丟了的眼珠子一個也沒撿回來,灰溜溜地往潼州方向跟來,這次千目沒帶上小尾巴,這才敢現身將軒轅城的事說給雲之墨聽。

“行雲州的陣法已然失效,她追出來也不足為奇。”雲之墨以指尖撣了撣落在袖擺上的幾絲飄絮,目光掃向四周樹木。

之前那麽多日寧卿沒有追過來是因為她還要守陣,不到大陣消散的最後一刻她是不會相信司玄已經徹底消失於世間的。而雲之墨先前在軒轅城鬧出那麽大的動靜,她既不用守陣必會第一時間前來查探,在他走後的第三日才趕到,已然算慢了。

其實不必千目小心翼翼,他也知道憑著寧卿的本事,只要她到了軒轅城查詢到雲之墨如今的氣息,便能立刻追上來,找到他。

躲是躲不掉的,雲之墨也不打算躲著,他又不怕那個女人。

之前略有忌憚,也是怕他身體裏的司玄對那女人有情,而他也非這具身體真正的主人,如今情況顛倒,不如被其找到,好讓她死心歸去。

只是神女憐惜世人,她既看見軒轅城的慘況,又如何能那麽快脫身?

“千目,這是何地?”雲之墨不再去想寧卿。

千目雖死了兩萬餘年,一直被關渡厄崖下,可他耳目眾多,出了行雲州後對曦地其餘八州也有些了解,一看這處特殊的構造便知是潼州。

“此地為潼州汪縣。”千目回答。

“何人管轄?”雲之墨又問。

千目於各處收回了幾個眼珠子才將近來潼州摸清:“潼州為晉嵐王的封地,不過這裏倒是古怪,竟有三十餘年不曾入冬,氣候宜人,春暖花開……還有一點琢磨不透的,這裏竟無鬼魂。”

這世間不論哪一處有無行雲州人,都必然會有鬼魂,善惡不論,每日總有死人的,只要人死了就會化作鬼,哪怕是游魂也算,可千目的眼珠子達汪縣百裏,竟沒找到一個鬼。

汪縣只能算作潼州中的一個小縣城,那晉嵐王所住的玉子城才是潼州中心。

雲之墨久久沒再問話,千目便自作主張地散去了一小半眼珠子查探一番潼州的情況。

湖面細風吹過,黑影消散在樹蔭下,雲之墨又撣去肩頭的柳絮,瞥了一眼銀葉小舟的方向,問:“你還打算裝睡多久?”

銀葉小舟的邊緣冒出了個腦袋,奚茴雙手搭在舟側,頭頂著那柄金骨墨扇,露出一雙彎彎的狐貍眼朝雲之墨笑。

“你怎知我醒了?”奚茴取下扇子扇風,利落地從銀葉小舟內跳上了岸,再將小舟收回。

“你睡著了會打呼,呼聲停了,你自然是醒了。”雲之墨道。

奚茴聞言瞪了他一眼:“胡說八道!”

雲之墨笑了笑,坦然點頭:“嗯,小鈴鐺怎會打呼?那豈不是叮鈴鈴的聲響?”

奚茴:“……”

她不與雲之墨辯駁這種無意義的話,伸了個懶腰問:“方才千目說的那個突然出現在軒轅城中的女人,便是你過去不想見的人?”

千目自不會給其尊稱,通常以“那個女人”形容,雲之墨知道他說的是寧卿,奚茴卻不知道寧卿為上古神女。

“是。”雲之墨道:“不過恐怕躲不掉,既然避不開,倒不如見一面的好。”

“唔。”奚茴點了點頭,看似不在意,可心裏在知道他過去不想見的那個人竟是個女子後,又變得在意得很。

少女吃起醋來大多是一個模樣,奚茴的眼神時不時朝雲之墨身上瞥,就連她鼻尖落了一片柳絮也未發現,撇著嘴一副欲語還休的模樣,可偏偏雲之墨以詢問眼神去看她時,她又故作看周圍的湖泊花草,也不主動說話。

心裏酸溜溜的,很不好受。

雲之墨看奚茴,奚茴便將頭扭去另一側,待他直起身子了,她又鼓著臉踢路邊的花。

如此反覆幾回,雲之墨掐住了奚茴的臉,掐著手心裏的小臉擺出一副明顯不高興又什麽也不肯說的別扭表情,他微微挑眉,忍著笑意道:“其實我還挺喜歡看你這幅樣子的。”

有種異常的滿足感。

“但我不喜歡你不與我說話。”雲之墨的指腹擦過奚茴的臉頰,松開後取掉她鼻尖的柳絮,道:“那個女人,叫寧卿。”

奚茴以一種占有的姿態挽住雲之墨的胳膊,與他並肩走在林蔭下,沿著湖邊往有人家的地方去。

“她似乎是與我同生同死,那些記憶都太久遠了,我也記不太清。”雲之墨仔細回想了一下,腦海中關於寧卿的記憶的確很淡薄,若是司玄的意識還在,他大約會想起更多。

“同生同死?”奚茴聽見這個詞便渾身別扭,仿佛獨屬於自己的東西莫名被旁人在上面落了款,她皺眉問:“她死你也死?”

“應當不會。”雲之墨蹙眉。

他曾想過殺了寧卿,卻沒把握,又因為他的靈魂本就源自於司玄,司玄還在,他便動不了寧卿,故而沒那個機會。

“那若有機會我見到她,我捅她一刀試試,看看她身上流血,你會不會痛。”奚茴朝雲之墨呲牙,擺出一副兇狠的模樣。

雲之墨卻笑了起來:“也可一試。”

“你與她……青梅竹馬?”奚茴又問。

雲之墨沈默了許久才道:“準確來說,不是。”

他有意識之始,寧卿與司玄已經共存了許久,從上古至曦地分為九州,期間變化幾十萬年,他存在於寧卿之後。

司玄是司玄,他是他,雲之墨將這一點分得很清,便不會將司玄的過往經歷套在自己身上,也不認下他與寧卿之前共存的感情,他對那女人只有避之不及的厭惡。

“不過你倒是我親眼看著長大的。”雲之墨的目光於奚茴身上掃視,一句話叫奚茴啞言,莫名生出了些許羞赧。

確定了雲之墨與寧卿不是自己以為的那種關系,奚茴也就不將她放在心上了,於是扯開話題揪下了一片銀杏樹葉,問雲之墨:“銀杏樹幾月黃?”

“九月吧。”雲之墨道。

奚茴疑惑:“這裏的葉子怎還這麽綠?”

雲之墨的目光朝遠方望去,目之所及,褪去潼州這片湖藍草綠,四季如春的假象,他看到的,是一望無際的枯萎與蕭條。

“大約是因為,你我誤入畫境。”雲之墨的這聲回答很輕,奚茴也不是真要他的回答,每個地方的氣候不同,她也不過隨口一問罷了。

過了一片平林,便能瞧見人煙。

汪縣的瓷魚鎮中有一道有名的特色菜,是用凜湖中的瓷魚做一道美味的魚生。

瓷魚鎮便是因此魚得名,據說瓷魚魚肉光滑如白瓷,入口彈牙脆爽,吃起來的聲音像生嚼薄薄一層的瓷片故叫瓷魚。瓷魚生於凜湖,因那凜湖地處位置不同,水溫較於其他湖泊更低,養出來的瓷魚也與眾不同,就是把魚苗放在其他的湖裏也養不活。

瓷魚離了凜湖活不了太久,就是用冰塊保存也會壞了口感,故而為了一口魚生,許多達官顯赫寧可多走幾步路,特地趕來瓷魚鎮嘗一口鮮。

奚茴沒吃過魚生,據說魚生是要將魚從水裏打撈起來,在其還活著的時候剔鱗削肉,不可開膛破肚,以免魚肚中的五臟汙了魚肉的味道,那薄薄的肉剔下來,僅剩一身魚骨的魚嘴巴還能動。

聽起來很瘆人,也叫人更好奇了幾分。

瓷魚鎮經多年變化,靠近凜湖邊上便建造了許多半邊房屋架入水中的客棧,客棧有後門還有小舟,客人可以直接從後門踏入小舟劃到湖中央去現撈現吃。

傍晚時分瓷魚鎮便點了燈,靠近湖的那一側湖面上倒映著昏黃的燈火,奚茴站在一家客棧前手裏捧著熱騰騰的魚糕,眼神落在另一家客棧桐樹下正圍成一團的年輕人身上。

奚茴與雲之墨落住客棧,華燈初上,二人才準備沿著街道走一走,千目便出現了。

此刻雲之墨與千目在客棧院子裏說話,經過早間在銀葉小舟上偷聽那一出,奚茴也知道他們一人一鬼怕是說不出什麽叫她高興的內容來,倒不如不聽,省得自己想得多。

於是奚茴先一步出了客棧,就在客棧燈下等著。

魚糕吃了兩口,一群少年的歡呼聲吸引了她的目光。

桐樹下十幾個人都是一般年紀,與奚茴差不了多少,被圍在最裏側的是兩個衣著鮮亮的少年公子。其中一個因相貌俊逸有些鶴立雞群,瓷白的臉上眉頭緊皺,手中捏著一根竹簽在竹筒裏戳來戳去,嘴裏念念有詞。

“咬他,咬他啊!”

“哎,你別怕,沒用的東西,小爺可花了百來兩買的你!”

“好寶貝,你可別輸了!”

奚茴聽到了些許蟲叫,她不知那些人在玩兒什麽,一個個精神奕奕地喊著聽不懂的口號,於是她上前兩步,也往人堆裏湊了小半邊身子,瞥了一眼竹筒裏的“寶貝”。

兩只蛐蛐兒纏鬥在一起,你死我活的架勢在竹簽的刺激下打了半晌。

奚茴嘀咕了一聲:“那蟲子腿被吃掉了。”

這一聲才落,果然其中一只被咬得動彈不得。

相貌好的那個急得不行,一看被人烏鴉嘴,頓時就要掀桌子,惱怒地擡頭罵了句:“那個王八蛋咒小爺……”

對上奚茴的視線,到了嘴邊的臟話卻說不出來,少年頓時噤聲,一張臉漲得通紅,反倒是奚茴聽到了一聲“王八蛋”,秀眉皺在一起,抄起竹筒就朝少年的臉上砸過去。

眾人只聽見一聲“咚”,少年的額頭被砸出一個紅印,雖未見血,可聽那聲音便知曉絕對不輕。

“林少爺!”一群人惶恐地圍了過去,誰還在意蛐蛐兒,紛紛擔心這位小爺被砸壞了哪兒,待回去他們肯定吃不了兜著走。

林霄的臉還是紅著的,看著奚茴那張臉他也說不出其他話來,被人揉著額頭他才想起來重點,低著頭在地上找:“我的常勝將軍!”

“快快快,幫林少爺找常勝將軍。”一群人又彎下腰。

奚茴只覺得莫名其妙,正欲轉身離開,突然一只蟲子跳到了她面前,她本能地擡腳,輕輕一跺,只聽見一聲哀嚎。

“啊——”

蟲子自不會叫,叫的是那個額頭紅了一大塊的林霄:“常勝將軍!”

奚茴將腳挪開,那蟲子腸穿肚爛,死得不能再死了。

“你你你……”林霄指著奚茴,看了會兒又臉紅,只能氣得拂袖,拽著身邊幾個人道:“走走走!”

一群人走得也快,只是被眾星捧月的那位三步兩回頭,每回回頭都要瞪奚茴一眼。

看完全程戲的客棧小二哈哈笑了起來,對奚茴道:“我聽說那林小爺從未與姑娘說過話,一說話就臉紅,還以為是旁人編纂的,沒想到確有其事。姑娘真是走運,否則任誰踩死了林小爺的常勝將軍,都討不了好的。”

奚茴瞥了一眼蟲子屍體,挑眉咬了一口魚糕。

心想雲之墨到底還要和千目說多久,怎還不出來?天都快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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