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楚身體微微一僵。

穆晴明望著他眼裏帶著笑意卻沒繼續說，人往後躺在甲板上，長長的呼出一口氣：“這樣看著天空真好看啊，玄武大神要不要試一試？”

荀楚遲疑半晌，移步到她旁邊，跟她並肩躺著看夜空。

兩人都沒說話。

船被風吹得順水流動。

淺淺的水聲緩緩的船.

穆晴明深深呼吸，這清涼的空氣裏，有淡淡的草木氣息，還有一些讓人微醺的醇酒之氣：

“這船會把我們帶到什麽地方？”

能到天涯海角，到天荒地老該多好，荀楚望著天空沒回答，只是覺得身邊有這麽一個人在，光陰變得格外溫柔。

穆晴明說：“我們東陵城的中秋除了賞花燈猜燈謎還有放姻緣水燈的，不知道九曲城有沒這個習俗？”

“有，昨晚應該有很多人放了花燈。”

“也不知道勾到心上人花燈的人多不多，玄武大神可有跟人放過花燈。”

“……有，在元都的運河上。”

“元都運河？”穆晴明激動得側過身面朝他躺著，“東陵城也有座元都運河，那是東陵連接梁邱的水路，您去過我的家鄉嗎？”

“去過。”

“好巧！”穆晴明將他的手臂拉過來當枕頭枕，承載著星光的眼睛笑盈盈看著他，“您去了元都還去過哪兒？”

荀楚看著她也不由自主側身與她面對面，看著她的眼睛說：“去過東陵城，那裏有個極富名望的門宗穆府，還有一座傳承數百年的學堂滄海太學院，有很好喝的夢回酒還有……”

很好看的姑娘。

“還有什麽？”

“那裏的人很有骨氣，本神君見過他們一致對抗外族入侵，舍命守護東陵人的疆土與尊嚴。”

“嗯，東陵人是有那樣的風骨。”穆晴明一眨不眨的望著他，滿是星輝的眼神裏都是溫暖，“那，玄武大神覺得我們東陵的姑娘好看嗎？”

荀楚望著眼前的人兒整個人都溫柔起來，光陰啊，請把我永遠地埋在這人兒這樣的眼神裏吧。

“我的妻子是東陵城裏最好看的姑娘。”

“噢，原來神君的妻子是我們東陵人。”

穆晴明的頭往他胳膊裏枕得深了一些，這樣能看到月光下他長長睫毛的剪影，還有剪影之下溫潤的目光：“那，你的妻子好看還是我好看？”

荀楚靜靜望著她淺淺的笑了，換了一個方式回答她：“你是東陵城裏最好看的姑娘嗎？”

“我覺得是。”

“呵，本神君覺得也是。”

穆晴明仔細看他的臉：“玄武大神是天界最好看的人嗎？”

荀楚笑：“大概不是吧。”

“啊，你都不是天界最好看的人，居然娶到東陵城最好看的姑娘，真有福氣。”

“呵，是，本神君確實很福氣。”突然荀楚臉上的笑容突然收緊。

穆晴明的臉上的紅色裂痕又在她皮膚之下若隱若現，荀楚的心跟著裂出了幾道口子似的，再次難受得無以覆加，幾乎在那一瞬間想要吶喊不可以。

穆晴明捂嘴打了一個哈欠。

下一秒被荀楚一下擁入懷裏，她微微怔忪了一下，沒掙脫，而是把臉埋入他心口，聽他突然驚慌的心跳聲。

“玄武大神，是不是快到子時了？”

“……嗯。”

“八月十六就快過去了吧？”

“嗯。”

“難怪呢，突然好困，好困。”

荀楚抱緊她，胸膛顫抖，聲音也特別的低啞：“晴明。”

穆晴明那一頭烏黑的長發像是被月光染白了一樣，華發再寸寸生起。

穆晴明聽到了荀楚胸腔裏深藏的嗚咽，她擡手抱住他的背輕輕的撫弄，像以前他每次安慰她一樣，將臉更深埋入他的心窩在他心口輕聲說：

“小荀，別害怕，回家去吧。”

荀楚低聲抽泣：“帶不回你，我也不走，你不在，家在何處？”

“傻瓜，你在家才在，家在我才能回去。”

穆晴明實在困得不行了，她吃力地聽著他的心跳繼續說：

“小荀，我說過就算我註定成魔，內心也一定在向你求救，所以別先於我成為惡人，否則我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了，別放棄我。”

“小荀聽話，回你該回的地方，聽話……”

穆晴明深深地睡了過去，埋在荀楚懷裏的又是那一個頭發與肌膚都蒼白如雪的人，臉上的幾道裂口觸目驚心。

“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個地方我做不到……我走了你該怎麽辦？我不走……晴明……我不能走……”

荀楚痛哭的聲音回蕩在空闊的九曲河上。

當空的月亮依舊比中秋時更圓滿。

星光依舊斑斕。

河水依舊承載月華星輝。

可是回蕩在斑斕波光裏的是絕望的哭泣。

只是，不管荀楚如何哭著求著，穆晴明都聽不見。

九曲河帶不走他們的命運，也無法載著他們走到天涯海角與天荒地老。

當黎明時分，荀楚再次將一身雪白的穆晴明抱回梅園時，畢安隱約察覺到一些不同的氣氛。

他看著荀楚紅紅的眼角疾步上前：“楚王可有何事吩咐老奴？”

荀楚低頭看懷中的人，靜默站了好久低聲道：“畢安，去把夜凰找來。”

“是。”

這氣氛很像多年以前，夢回妖王準備離開九曲城的時候，總覺得他在交代什麽後事，所以畢安不敢有絲毫怠慢便去迎風樓請來了夜凰。

風華樓的這個清晨顯得格外凝重。

天亮透了。

梅園似乎也空了。

楚王原本的臥房內如今只睡著一個白發魔君。

畢安看著空下來的梅園也不由地嘆了一口氣，他是服侍灼華妖王的奴仆，歷經數千年他這老骨頭還在，但卻送走了一代又一代的妖王。

灼華、趙明月、風凜苑、夢回再到如今的荀楚。

他不知道有生之年還能不能見到這些人回來，哪怕就如同風凜苑或荀楚，以不同的存在形式回來，也算是能再次相聚。

可是……

畢安看著敞開的大門，大門通向的深幽庭院，庭院外頭還有一扇深深的門洞，門外此刻依然空空蕩蕩。

九曲城還是那個九曲城，風華樓還是那個風華樓，梅園還是梅園，可物是人非事事休。

不知何年何月何時，那些離開的人還能重新跨過這個園子，重新回到這裏來。

這廳堂裏何日能再聽到久別重逢的歡笑？

老奴畢安，會隨時供應各位主子歸來。

此刻。婆羅門。

一身黑袍的荀楚站在婆羅門的大門前，即便他與玄尊長著一模一樣的外表，但所有弟子排兵布陣對他刀劍相向。

“站住！”方玨怒喝，“你若再進來一步休怪我等不客氣！”

荀楚目如死灰看向方玨：“本神君今日是來見玄瀾闕的，若是不想送死，讓道。”

“你當婆羅門是何地，豈是你想來就能來？”

“方玨。”荀楚沈聲喊了一聲他的名字，聲音不大，但很清晰，“這些年晴明承蒙你關照，在此謝過。”

“……”這話什麽意思？誰用他謝？“我，我可不是因為你做的這些。”

“話已說盡，借過。”

“那你還得問過我們婆羅門的陣法，所有弟子布陣。”

“方玨。”再一道清潤的聲音從後方響起。

弟子們看到與荀楚一模一樣的玄尊還有點適應不過來，好一會兒才齊刷刷行禮：“拜見玄尊。”

玄瀾闕靜看了荀楚好一會兒，平靜道：“讓他進來。”

眾弟子讓出一條道，一身黑衣的荀楚目不斜視走了進去。

即便他什麽都不做，眾人還是能感受到他身上輻射出逼人的壓迫感，在場之人無不面色緊迫，瞳孔收縮，感覺此人突然出手就隨時要了他們的命。

荀楚走到玄瀾闕身側，兩個一模一樣的人站在一起讓眾人更是屏息，單從外表他們根本分辨不出誰是誰，這讓人有種莫名的恐慌感。

從來沒人想過，楚王也是讓他們敬畏的玄武上神。

荀楚什麽都沒說，玄瀾闕也什麽都沒問。

在眾弟子的目送當中，一黑一白的玄武上神並肩離去。

不久之後。

直入雲霄的淩雲峰上有雷電閃動。

萬裏晴空驟然風起雲湧，烏雲遮天蔽日，青天白日仿佛一下遁入黑夜。

暴風驟雨乍起，天雷陣陣打在淩雲峰上。

電閃雷鳴似乎是重新開天辟地，末日一般狂暴襲擊，從八月十七的清晨持續到八月十九的下午。

急促的天劫驟然一停。

烏雲迅速退卻，遮天蔽日的黑暗一掃而空。

天地又是晴空萬裏，祥瑞高照。

那一夜，北方天的星辰是從未有過的明亮，威武的玄武星象在北天之上熠熠生輝。

北方天的守護神玄武，完整的執明神君，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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