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像把刀插在了穆懷成的心臟上，他臉上的皺紋抽動了幾下。

裴子涵與黎紅召都愕然不已，雖然驚恐未退但裴子涵還是說道：“尊主，晴明是為了救大家才這樣，她並沒有傷到我們任何一個人。”

其實這話說出來的聲音還帶著完全沒退散的恐慌，裴子涵的脖子還繞著一圈通紅的血泡，只要再晚一步就熔斷了。

裴子涵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穆晴明，這個更她一起長大一共生活了將近十五年的夥伴，上一刻卻只是一只殺人的……怪物。

穆晴明都不敢回頭看裴子涵一眼，連抱歉她都不配說。

這時右腿上的滅魂鈴再次發出冰冷的反噬，鋒利的痛苦灌入心臟的時候穆晴明眼前一黑，跪在地上的她往前倒了下去。

等她再次恢覆意識，感覺自己在離著地面很高的地方移動著。

她的臉趴在很溫暖的地方，睜開眼睛，能看到周圍的風景很緩慢的在視線裏移動。

她知道她在哪裏，但卻動也不動，這次不是不敢動，而是怕她一動阿爹就會把她從他的背上放下來。

所以她只是用力睜開眼睛，去看阿爹鬢角的白發。

也不知道阿爹是什麽時候開始生的白發，這麽一看居然白了那麽多。

穆晴明也不知道還能看父親的哪裏，所以就一直盯著他的白發，看著看著，眼淚就一遍又一遍模糊了視線。

穆懷成知道她醒了。垂在他身前皮開肉綻的雙手還在滴著血，但這些血已經沒有燒熔的力量，只是跟普通人的一樣，落到地上就會慢慢涼透。

他也曾以為這個孩子就是個普通的孩子，只是稍微聰明了一些。

他記得這個孩子剛出生時候的樣子。

他第一次見到他的小女兒的樣子。

那時候他只是想要撥開繈褓看看她的樣子，一只小小的手就一下抓住了他的手指。

小小的人兒睜開那一雙眼睛，都不知道看不看得到他，就對他露出了柔軟的笑容。

雖然這已經是他的第四個孩子，但他還是忍不住興奮的跟妻子說：“夫人，這丫頭在跟我笑。”

“夫君，才出生沒多久的孩子怎能看得見你？”

“她就看得見，你看她還抓了我的手。”

妻子笑，然後說：“夫君給她起個名吧。”

“早就想好了的，晴明，晴朗明達，公正善良。”

他不大願意把自己的孩子相互做比較，但二丫頭是大家公認的好苗子，可是他好像跟小女兒更投緣。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最小，而且她出生的時候他已經更成熟，所以莫名會有點更掛念這個小奶娃，時常掛念。

他的小奶娃最先會叫的兩個字，阿爹。

他的小奶娃九個月就會走路，會走路就會說話，一歲會認字，二歲會背詩，三歲的時候看著他練劍就能小模小樣的學起來。

他的小奶娃不僅模仿力超強，記憶力更是超凡，一首五言律詩給她讀一遍她就會背，有些字她不認得，但她看一遍就能寫下來。

妻子總問他，沒能給他生個兒子怪她麽？

他當時只回答了一句：“咱們小閨女以後不嫁人，讓她娶一個進門。”

妻子還責罵了他一句：“夫君有些過於關註晴明，二丫頭已經看出來了，說你偏愛妹妹。”

他當時哈哈大笑，看著他床上呼呼大睡的那個肉呼呼的小閨女，忍不住就去逗她的小臉蛋，刮她的長睫毛。

“二丫頭是聰明，但沒這小丫頭嘴甜，這小的天天跟在人屁股後邊叫阿爹阿爹，我能不關註她嗎？你說這小的怎的長得這麽俊，嗯，像我。”

妻子聞言噗嗤笑了出來：“尊主大人，您都是四個孩子的爹了，怎的還跟個孩子似的，也不害臊。”

可多年後的某一天妻子對他說，夫君，真希望你能像個孩子一樣時常笑一笑。

可是他笑不出來了啊。

從那之後很難再笑出來了。

他的小奶娃剛過完四歲的生辰，跟著小弟子們跑到後山走丟了，在他找到她時她看到的是，四歲的小娃娃，眼睛血紅的咬死一只能瞬間要她性命的妖獸。

她見到他的時候只說了一聲：“阿爹，救命。”就昏了過去。

他把孩子抱回來，孩子燒了三天三夜，不是常人的溫度，而是他抱著都燙手的燙。

阿爺當時還在世，阿爺以他從未見過的凝重申請告訴他，小閨女得殺掉。

“阿爺說的這是什麽話！瀛洲內請不到能治的大夫我帶她去別處看，還能真治不好了？！”

阿爺重重的嘆了口氣說：“燃魂，是燃魂啊，燃魂。”

燃魂聽著很陌生，但作為穆府的主人他怎能不懂那是什麽：“不可能啊！百年都未必有一個，怎能讓我的孩子遇上了！”

他的小奶娃如何能是那樣黑暗的體質？！

阿爺說：“你也可以試試，把她丟寒潭裏，明早她會自己爬出來，她體內是水澆不滅的地獄之火。”

寒冬臘月，他帶著小小的燒得滾燙的孩子進入寒潭，他從未敢真的讓水沒過她小小的鼻孔。

其實就連冰寒的水浸透他的小奶娃，他也是憎恨這些冰水的。

妻子在一旁哭得天昏地暗，說孩子會被凍死，會被凍死的啊。

但看到他幾乎都被凍僵，孩子依舊高熱不退，最終是妻子先妥協了，啞著嗓子說：“夫君再不上來，孩子沒事你先得出事了，夫君……”

這時候阿爺突然過來，用拐杖將那孩子從他手裏推到水裏。

孩子往下沈，他就跟著沈了下去。

那燒得迷糊的孩子在水底突然睜開眼睛看他。

水下光線很不清晰，看她的眼睛因為見到他立刻就亮亮的。

他還沒來得及教這小孩游泳，但她以為他在跟她玩，很自然地雙手用力的劃著水向他游過來。

他就知道他的小閨女比誰家的孩子都聰明，她什麽都會。

她小小的鼻子之前冒出數個水泡，張口就要喊，阿爹。

可就在這一瞬間水灌入了她的口腔，她呼吸不過來了，才對他露出了驚恐的神色，小手小腳開始胡亂的劃動起來。

他還沒教她游泳，他還沒教呢……

孩子就那樣無助看著他慢慢地閉上眼睛，慢慢地沈入水底。

他知道該把她抱上去的，可是……如果是燃魂的話……

他不能把她救出去。

但是作為父親，他做不到把她這樣丟在水底，他上前去抱住了沈在水底孩子。

晴明啊，阿爹陪著你，然後你告訴阿爹，你沒帶著燃魂，阿爹沒給你背負那樣沈重的生命。

他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次日清晨，妻子哭著說：“你到底做什麽啊，你要是淹死了我跟女兒們要怎麽活？穆府上千弟子要怎麽活？”

“晴明呢？”

他都不知道該期待孩子是活著還是死了，因為活著那表示她當真淹不死，可若死了又該如何是好？！

“晴明在這裏。”小小的孩子從妻子的臂彎後邊鉆了過來，用柔軟溫暖的小手摸他的額頭，目光清澈純真，“阿爹您不要生病，晴明給你捂捂。”

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看向了妻子，很想讓她告訴他，孩子跟他一樣都是被救上來。

妻子卻哭得肝腸寸斷，孩子是自己次日游上來的。

這孩子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就會抓著他的手指，她最先會叫的是阿爹，她滿四歲了，很聰明，七言律詩看一遍就能背下來。

他給她起了一個明朗善良的名字叫穆晴明。

穆晴明是個大老遠見到他就會張開雙臂笑著跑過來的，他的小娃娃。

他的小女兒。

如果能等到今年冬月初九，就滿十六歲了。

很聽話，不讓她做什麽她都不做。

很聰明，丹藥術她自學五年就學得通透。

她很善良，即便被他關在荷花塢，被他限制了所有行動，但她創造了解救無數人的赤烏青月丹。

他穆懷成的小女兒啊，是他這個爹生出讓她攜帶了最黑暗的身骨，又被他親自銬上能讓她魂飛魄散的滅魂鈴。

穆懷成背著渾身是血的穆晴明站在了懸崖上，腳下是任何東西丟下去都會粉身碎骨的萬丈深淵。

風從深淵底下吹上來。

垂在他身前那血肉模糊的手動也不動，他知道她醒著，但她很乖巧，一點也不反抗的跟他站在了深淵旁。

他記得最後一次抱她是在寒潭的深處。

不對，最後一次抱她，是她六歲那年再次高熱不退，他抱著她走到寒潭邊，她揪著他的衣襟說：

“阿爹，晴明還活著……阿爹，晴明以後聽話了……阿爹，別丟下我……”

今天她卻一句話也沒說。

直到他站了很久，風吹得他的臉都有些麻木了，貼在他身後的丫頭突然開口說：

“阿爹，下輩子，我不帶著任何東西，再來做阿爹的小女兒，阿爹再教我讀書寫字，我再跟阿爹保衛家鄉。”

她說著擡手想要摸他雙鬢的發，可是手還沒碰到，就在此昏死過去，手也跟著墜落。

呃，穆懷成突然忍不住悶聲痛哭一聲，老淚縱橫，他轉過身來將穆晴明朝向懸崖邊緣。

只要他松手，就能徹底送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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