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穆晴明額頭有一滴汗流淌下來。

心中那狂熱的匣子還在顫抖，但穆晴明突然很清楚，那個匣子裏鎖著的是荀楚所說的燃魂。

燃魂，正是最容易被本體的情緒影響。

穆晴明自認為臨危時能合理把控情緒，但現在卻與宋嫣寧混淆不清，情緒崩潰著。

這……是偶然嗎？

還是根本就是有人想要觸發她的底線，試探她的力量。

最近她見過的人除了荀楚、王錚、衛榮之外就是方玨還有他的兩名師弟。

荀楚定然不會試探她的燃魂，否則又何必替她封印？

而以為她被雙笙抓走尋了兩天的方玨也不大可能。

那麽，除非雙笙是真的沒死，最有可能對她出手的就是……玄瀾闕。

穆晴明閉上雙眼，努力將自己的情緒與宋嫣寧的情緒區分開來。

不管是偶然還是誰有意試探，她現在要做的就是擺脫這個逐漸暴走的狀態。

但她仿佛置身在一個混沌的夢境，那些翻湧不息的情緒雜亂無章，根本分不清是她的還是宋嫣寧的。

夢境？

穆晴明突然想到，她最擅長的就是解讀死人夢境，既然如此，她能不能當成是進入了死人夢境，把自己從別人的夢境中隔離出來。

穆晴明深呼吸，心內默數一、二、三……七十七……九十九……二百九十九。

一團亂麻的情緒隨著時間慢慢沈澱，就如同暴風襲擊後逐漸歸於平靜的大海。

然後，她看見了。

一座朱門府邸的庭院深處，一間種滿月季的落院內，一個面色蒼白的小女孩正看著院子裏踢毽子的男孩微笑。

當男孩把毽子踢給她的時候，她伸手抱住小小的毽子，被毽子上的羽毛刮得笑彎了眼睛，剛才一臉的病容也因這開心的笑去除了大半。

兩個孩子不過七八歲，女孩穿著精致漂亮，男孩衣著也不差，但卻沒有女孩的那樣華貴。

但兩個孩子身上依舊有著青梅竹馬的純真情誼。

兩個孩子慢慢長大。

女孩子變成了眉清目秀的佳人宋嫣寧，男孩兒林雪陽也長成了英俊的書生。

宋嫣寧的父親與林雪陽的父親曾是同窗。

林父子嗣昌茂育有六子，但時運不佳沒一個能出人頭地，他自己也丟了官成了普通的教書先生。

而宋父雖然娶了四房夫人，但只有宋嫣寧一個孩子。是女孩也就罷了，這孩子還體弱多病，虧得他官運亨通做了當地最大的官，也算事業有成。

但其獨生女宋嫣寧卻病得越來越重，於是宋老爺就跟林老爺提議，他能保林家幾個孩子都能吃上皇糧，但他有個條件，讓林老爺的小兒子林雪陽來當上門女婿，給宋嫣寧沖喜。

也隱晦的告知林老爺，因為宋嫣寧的身體實在太差，可能活不過這個月，所以兩個活人完的是冥婚。

有一位陰陽師保證，只要在成為當日讓林雪陽當死人來拜堂，那麽宋嫣寧就會活過來。

林老爺知道要拿自己幼子的命去續宋嫣寧的命，自然心痛糾結。

但一想道自己如今家道中落，實在無顏面對列祖列宗，再說他有六個兒子，拿一個去換來家族的興旺也不是不可吧？

於是他答應了這門親事。

誰知宋嫣寧與林雪陽這對青梅竹馬，本身就愛慕對方，知道要成親林雪陽高興不已，當夜便翻墻進入宋嫣寧的院裏與她花前月下，還信誓旦旦說：

“嫣寧，我不介意你身體不好，成親之後我便伺候你，找最好的大夫治好你，讓你給我生……一個孩子。”

宋嫣寧依舊病懨懨的，說話聲音也很柔弱，但從她臉上的笑容來看，她現在很知足也很幸福：“六郎不是很喜歡孩子麽，怎的就只要一個？”

林雪陽抱著她說：“我怕你受苦，嫣寧，其實有沒有孩子也沒關系，只要你好好地在我身邊，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宋嫣寧向上天祈禱，只要這一輩子能跟六郎在一起，她一定吃齋念佛行善一生。

只是在臨近婚禮的前幾日，宋嫣寧突然得知父親正打算用林雪陽的命來續她的命。

深愛著林雪陽的宋嫣寧痛不欲生。

她是想活著，但如果這世上沒有林雪陽她活著又有什麽意義？

她如何能用摯愛之人的性命來續自己的命茍活？

她不敢把真相告訴林雪陽，那天她把自己打扮得很好看，給林雪陽留下了最美的自己後，割腕自殺了。

宋老爺悲痛交加郁結難解，認為若不是林雪陽平日引誘，女兒也不會為了保全他選擇死亡，於是依舊強硬要求讓林雪陽與宋嫣寧行冥婚之禮。

林雪陽固然喜歡宋嫣寧的，但與死人拜堂終不是那麽合理。

宋老爺見他遲疑破口大罵：“我女兒是瞎了眼才看上你這沒出息的窮小子，你要知道，她並非病逝，而是為了讓你活著才自盡而死。”

這等說辭荒謬得讓林雪陽難以釋懷：“晚輩與嫣寧就快要成親，如何需要以死來保全晚輩？”

宋老爺冷笑道：“因為你的父親，答應讓你來給我女兒沖喜結陰親，用你的命換你們林家飛黃騰達，所以嫣寧得知此事才以死保你……”

林雪陽如被五雷轟頂。

父親……怎能如此？

原本以為至親最親，現在才知道嫣寧待他最好，但嫣寧如今已經死去。

林雪陽心灰意冷：“那便……行冥婚，不管嫣寧是死是活，我林雪陽今生只娶宋嫣寧一人為妻。”

於是有了林雪陽第一場與死人結親的婚禮。

但心灰意冷的人在時間流逝裏慢慢治愈，依舊有了對生活的新期許，但這時候他身邊卻出現了各種奇怪的事。

當宋嫣寧第一次以讓人頭皮發炸的聲音，尖銳陰森卻滿是歡喜地叫他“相公”的時候，林雪陽是害怕的。

人心似乎天生有怕鬼的資質，當初發誓不管死活的宋嫣寧他都會娶的林雪陽，是抗拒與害怕這個陰魂不散的鬼妻的。

宋嫣寧為了讓他開心，以各種手段幫助他，幫助林家。

幾年之後林家飛黃騰達了，但風水輪流轉，宋老爺喪女之後無心經營官場之事，宋家開始逐漸落魄。

林老爺本就對幼子林雪陽心存愧疚，於是用盡各種辦法想要補償，但林雪陽似乎被惡鬼纏身，整日渾渾噩噩魂不附體。

林雪陽醉酒或生病時也曾說自己見到了鬼，林夫人與林老爺就請來個陰陽師。

但宋嫣寧執念太深，普通的陰陽師根本對付不了她。

林老爺也忘了當初自己的承諾，動用各種錢財與人脈請來了自稱是趙家後人的驅鬼大師，趙曉峰。

趙曉峰帶著他的三個徒弟用陰陽術收服不了宋嫣寧，又舍不得林老爺出的大價錢，於是想出了以鬼治鬼的方法。

他們找到了出身勾欄魂魄渾濁，生辰八字完克宋嫣寧的秦妙妙。

一個青樓女子被老鴇出賣，又被給她贖身的人投入河中，死後被帶到離婆羅之境最近的地方，吸收這方邪氣，與林雪陽行陰婚之禮，生成厲鬼，對付宋嫣寧。

只是趙曉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他連宋嫣寧都搞不定如何能制服厲鬼秦妙妙？

而他們也都弄錯了一件事，這世上最強大的力量不是恨，而是愛。

只是生前死後都拼盡全部來守護林雪陽的宋嫣寧啊，如此執著可又如此可悲。

人心本就如此善變。

穆晴明莫名覺得有些悲哀。

思緒也隨著故事的結束沈澱下來。

穆晴明走入那個開滿月季的院落，來到宋嫣寧割腕瀕臨死亡前的那一刻。

她站在她的床前問：“宋嫣寧，你看著自己血流了滿床不害怕嗎？”

宋嫣寧虛弱地回答：“害怕的，但此生能與六郎結下一段情緣，我已知足。我不過是將死之人，就算與六郎成親也只會拖累他，如此結局對我而言最完滿不過。”

穆晴明又問：“那後來為何不知足了？”

床上的宋嫣寧很不解，楞楞看著穆晴明：“你說什麽我不懂……”

但透過穆晴明的眼睛，她看見了，死後成了鬼的她整日煙魂不散跟在林雪陽的身邊。

她對他的懼怕、排斥感到難過，所以不停用別人的好運轉到林雪陽身上，為的只是讓他能像以前那樣眷戀著她。

但六郎卻更害怕她，她就經常問他：

我待你如此好，你為何不能像以前那般疼惜我？

是不是因為我是鬼，所以你忘了你說過，無論我是死是活都會與我結發為妻的承諾？

我之所以會死還不是以為你嗎？你居然如此怕我。

床上的宋嫣寧無力地搖頭，這並非她的初衷啊，床上的人用鮮血淋漓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哭著說：

“我寧願讓一切在我死後都結束……我寧願在六郎的心裏留下關於我的都是最美好的記憶……我的本意只是讓他幸福地活下去……”

穆晴明閉上眼：“那，我成全你的願望，你的記憶到此結束，去你該去的地方吧。”

夢境開始坍塌。

宋嫣寧停留在了那個開滿月季的院子裏，而之後鬼妻的委屈、怨恨、渴望與不舍都化成了廢墟，被穆晴明不斷吸收。

穆晴明這次看得很清楚，她確實吸收了異靈的力量，但卻不知道是放到了哪兒，心海之中那個震顫不已的鐵匣子已然逐漸平靜下來。

但她依舊覺得身體越來越重，雖沒有像當時吸收雙笙的時候那種被圧入無底深海的沈重，但四肢依舊動彈不得。

睜不開的眼睛裏，恍惚看見自己坐在一個深深的井底，四周漆黑，唯獨頭上有片白光在旋轉，仔細一看那是一片白色的仙鶴翎羽。

穆晴明頭頂頓時飄過幾個大字：我去你大爺的玄瀾闕！

當然還有一個感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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