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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謝鏡辭的臉快要熱到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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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細細想來, 許多地方都曾顯露過征兆。

例如謝鏡辭心高氣傲,對於絕大多數搭訕都一概回絕,至於成婚一事, 更是從未做過考量。

但她卻答應了與裴渡的訂婚。

又比如當初進入歸元仙府, 她與裴渡被困於成婚的幻境, 為了讓幻境相信二人情投意合, 謝鏡辭曾對他說過一段傾吐愛慕之意的話。

那番話未曾經過思考,便被一氣呵成地吐露而出。當時連謝鏡辭自己都倍感詫異, 為何能說得那般順暢, 仿佛一言一語並非虛構,而是早就被刻在心頭。

雖然不太情願承認,但以如今的境況看來,十有八九是真情流露。

真情流露。

這四個字像團火,冷不丁灼在她胸口, 讓整具身體都急劇升溫。

不得不親眼見到跟前的景象,這件事已經足夠叫人面紅耳赤, 更要命的是, 裴渡身為另一名當事人,正直挺挺站在她身旁。

謝鏡辭內心化成一只瘋狂的尖叫雞。

這也太、太太太羞恥了吧!

在無聲蔓延的沈默裏,她強裝鎮定,擡眼迅速瞧一下裴渡。

入眼是少年人棱角分明的下頜, 微抿的、被血染作嫣紅的薄唇,再往上,便是一片落霞般的緋色。

裴渡的臉,可能比她還要紅。

――但她完全沒覺得有被安慰到!甚至更加不好意思了是怎麽回事!

記憶還沒完。

謝鏡辭只想嗚嗚嗚縮成一團, 順便也讓裴渡閉上眼睛,不要再看。

少年察覺到她悄然的視線, 似是有些慌亂,也倉促投來一道目光。

他的瞳孔澄澈懵懂,映了淺淺的、如星火躍動的光,叫人想起清晨林間的鹿。眼神在半空短暫相交,謝鏡辭腦袋又是一熱,做賊心虛般扭過頭去。

緊隨其後,便是神識一晃,身邊景象換了模樣。

這是另一段記憶。

謝鏡辭不太敢繼續往下看,擡手摸了把臉頰,果然滾燙。

蜿蜒如蛇行的九曲回廊不見蹤跡,眼前浮現出一片蒼翠竹林,正是學宮的一處試煉地。

此時正值傍晚,幾個年紀尚小的女孩並肩而行,忽有劍風掠過,吹動枝葉窸窣。

但見竹樹環合,在遠處欲滴的翠色裏,白衣少年持劍而起,斬斷突襲的道道幻影。他不知揮劍了多久,身法已顯出些許疲態,劍光卻仍舊淩厲,冷如寒霜。

“是我們上回遇到的裴小公子。”

孟小汀循著風聲望去,拿胳膊碰了碰謝鏡辭:“這個時候還在練劍,他也太拼了吧。”

“身法還行,裴風南應該教給了他不少東西。”

另一名師姐擡眼張望,刻意壓低聲音:“這位小公子看上去溫溫和和的,似乎很好說話,但我聽說,其實他跟誰都不親近,整天待在劍閣和竹林練劍。”

有人笑了聲:“這麽努力,是不是想奪一奪學宮第一?辭辭,你可得當心了。”

裴渡離得遠,又全身心落在劍上,並未發覺她們的身影。

年輕的小姑娘不過淡淡瞥他一眼,答得懶散:“他劍意不錯。”

若是旁人,她從來都懶得搭腔。

孟小汀笑得更歡,開口時似有深意:“哦――是挺不錯的。”

想來謝鏡辭並沒有將他忘記。

她不是會對誰一見鐘情的性格,在學宮與裴渡重逢,心中的驚訝占了絕大多數,除此之外,便是對於他實力突飛猛進的傾佩與尊重。

或許還有一點點別的什麽情愫。

在一行人匆匆離去的時候,雖然動作微小,身為旁觀者的謝鏡辭還是一眼就捕捉到了貓膩。

年幼的她面無表情,冷得像塊鐵,臨近離開,目光卻悄然一晃,不動聲色地望了望遠處那抹雪白的影子。

謝鏡辭只想以手掩面。

身側的裴渡半晌沒有聲音,連呼吸都如同靜止,感覺不到任何氣息。

在謎一樣的尷尬裏,畫面又是一變,來到學宮年末大比。

大比采用一對一淘汰賽制,無論刀修劍修法修醫修,抽到了對手就打,贏了上,輸了便下。形形色色的修士鬥來鬥去,臨近最後,只剩下她和裴渡。

謝鏡辭練刀多年,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學宮遙遙領先的第一。裴渡雖然天賦過人、日日都在苦修,但由於學劍不過幾年,不出意外落了下風。

好在這一戰打得酣暢淋漓。

他的悟性與劍意皆是絕佳,面對謝鏡辭勢不可擋的威壓,非但沒有露怯,反而攻勢更穩。刀光劍影彼此交錯,疾風如刃,竟生生斬斷了比武臺邊緣的一根石柱。

最終裴渡力竭落敗,大比宣告落幕。

謝鏡辭的親友團一個接著一個,端茶送水噓寒問暖,她應付得暈頭轉向,目光不經意往外一瞟,徑直撞入一雙漂亮的鳳眸。

少年劍修手裏緊緊握著長劍,孑然一身站在角落。

她身邊是溫暖和煦的陽光,以及吵吵嚷嚷、經常會被嫌煩的一大家子親友,他卻置身於石柱投下的濃郁陰影,孤零零的,面目有些模糊。

裴渡居然在看她。

他沒料到謝鏡辭竟會回望,耳朵兀地通紅,目光忽閃一下,狼狽地彎了彎嘴角。

這個笑容極為生澀,帶了倉惶無措的赧然。雖然立在陰影之下,但當狹長的鳳眼輕輕一彎,笑意攜了微光,仿佛能從眼睛裏溢出來。

不怪當初的謝鏡辭沒出息,臉頰頃刻之間就變得滾燙。

這抹笑溫柔得像水,即便是此時此刻的她,心口也還是不由自主地咚咚一跳,像被什麽東西戳中一樣。

回憶裏的小姑娘板著臉,別扭地移開視線。

謝鏡辭絕望地想,她完蛋了。

當天夜裏,稚氣尚存的女孩趴在書桌上奮筆疾書。

謝鏡辭心生好奇,上前一看,才發覺那是一本日記。

日記已經寫了很久,往前看去,居然大多都在寫裴渡。

裴渡心知不能閱覽女子書冊,很識趣地站在一側,並未上前。

還好他沒上前。

謝鏡辭看著白紙黑字,眼前發黑,腦子裏嗡嗡不止。

[今天居然見到了曾有過一面之緣的人。

他看上去變了很多,差點沒認出來。本來想打個招呼,但他一句話都沒對我說……應該是不記得我了吧?畢竟只見過一次面。

原來他就是近日傳得風風火火的裴家養子,能在短短幾年間讓修為精進至此,也不知道裴風南那個老古董用了什麽法子。

有機會的話,說不定能和他比上一比。]

謝鏡辭一邊看一邊暗暗腹誹,只不過是“曾有過一面之緣的人”,居然能讓你費這麽多篇幅去寫嗎?

明明另外幾天,都是用狗刨一樣的字體在寫[今天和孟小汀吃了烤鴨],或是[與周師兄比試,險勝]。

她心裏咕嚕嚕吐泡泡,繼續往下看。

[在竹林見到裴渡練劍,他應該快要築基。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分明還只是個沒什麽修為的凡人,這種進階速度真是不可思議。

他雖修為不高,劍法倒是用得漂亮,早就聽聞他在劍道頗有天賦,果真不假。

不過師姐說,他一直獨來獨往,孤零零的,身邊沒什麽朋友。

我要不要試著――]

最後那句話被無情抹掉,只剩下幾個墨團,可以想象出筆跡主人當時的內心糾結,

緊接著來到今日學宮大比的內容。

謝鏡辭低頭一望,耳朵轟轟發熱。

女孩字跡潦草,最初還在嘗試一板一眼地寫:

[學宮大比戰勝裴渡,奪得魁首。

他朝我笑了一下。]

第二句話句話被一條線橫穿而過,想必是小姑娘想將它劃去,卻又中途停了動作,筆尖堪堪頓在半空。

謝鏡辭看見她的耳朵有些紅。

狼毫筆再度往下,落筆不再成字,而是畫了朵醜醜的簡陋小花。

不消多時,小姑娘就在整張紙上畫了滿滿一頁的小花和波浪線,不時用力抿唇,擋下嘴邊揚起的笑。

最後的幾個小字藏在波浪線裏,因為太過微小,必須細細去看才能認清:[有點可愛可愛可愛可愛。他還有酒窩!可愛可愛可愛。]

沒救了。

那些波浪線有多洶湧,她寫下這些字的時候,笑容就有多麽浪蕩。

謝鏡辭脊背發麻,只想就此融進空氣,四大皆空。

裴渡雖然看不見日記的內容,但能清清楚楚瞥見她嘴角的弧度。他何其聰明,定是猜出了讓女孩發笑的緣由,長睫一顫。

緊接著畫面又是一轉,來到某日的學宮。

學宮有靈力相護,向來天高氣爽、祥雲罩頂,日光緩緩落在長廊,映出少年修士們來去匆匆的影子。

孟小汀走得悠閑,四下張望間,戳了戳謝鏡辭手臂:“奇怪,那裏怎麽圍了那麽多人?那間好像是……劍修的課室?”

謝鏡辭兀地擡頭。

人群熙攘,穿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她得以見到室內景象。

裴渡與四個年輕修士彼此對立,少有地蹙了眉頭。

雙方之間的氛圍劍拔弩張,他孤身一人,竟未顯出絲毫弱勢,雙目微沈,脊背挺拔如竹。

“裴小公子把我的玉雪翡翠撞落在地,如今碎成這副模樣,想要怎麽賠償?”

其中一人環抱雙臂,看好戲似的發出冷笑,說到這裏,陡然拔高嗓門:“哦――我差點忘了,小公子從鄉下來,恐怕沒聽說過玉雪翡翠的名頭。一萬靈石,你有還是沒有?”

他身旁幾人發出哄笑。

裴渡面色不改,並未生出慍怒的神色,嗓音有些啞:“我未曾碰過那翡翠,分明是你自行將它摔下。”

“自行將它摔下?”

那人冷哼:“小公子為了避開這一萬靈石,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我摔它圖什麽?你問問在場這麽多人,誰信?”

“那是公孫家的人。”

孟小汀把嗓音壓低,露出有些擔憂的神色:“早就聽說這人壞主意多,經常變著花樣欺壓後輩……裴渡橫空出世,奪了他的名次,這絕對是明晃晃的報覆。”

然而裴渡無從辯駁。

現場尋不到對他有利的線索,周圍那麽多旁觀的人,也沒誰願意為了區區一個養子,得罪鼎鼎大名的公孫家族。

少年長身玉立,徒勞握緊右拳,單薄的影子被日光拉長,刺穿人潮,伶伶立在一邊。

他不願拔劍鬧事,也不會說重話,只能執拗著正色解釋,又呆又固執。

孟小汀一句話剛剛說完,便陡然睜大眼睛:“辭辭!你幹什麽!”

――謝鏡辭沈著臉,一步步穿過間隙上前。

看熱鬧的人不少,像她這般出聲的,卻是頭一個:“不巧,我不但相信,還親眼見到這位道友自行摔下了玉雪翡翠。”

既然這人不講道理信口胡謅,謝鏡辭也就沒必要句句屬實。

要打敗陰謀,只能通過更加不要臉的詭計,她懂。

“親眼見到?”

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公孫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謝鏡辭擺明了是要來砸場子,他強忍下心頭怒火,勉強勾了唇:“謝小姐之前沒在這邊吧?你又是如何見到的?”

“我在不在長廊閑逛,道友理應不知道吧?莫非你在課室好端端呆著,還要時不時做賊心虛,去看看外面有沒有人?”

公孫被懟得一哽,又聽她繼續道:“玉雪翡翠脆弱易碎,若要將其掛在腰間,往往會配上雪蠶絲――據你所說,裴渡將翡翠撞落在地,難道道友用的不是雪蠶絲,而是頭發絲?”

人群裏不知是誰發出噗嗤一聲笑。

謝鏡辭眉頭一挑,視線隱隱帶了挑釁,冷冷盯著他瞧。

“來這裏閑逛?”

公孫心知翡翠一事無法辯駁,只得尋了另一處角度入手:“謝小姐用刀,來我們劍修的地盤做什麽?”

學宮不是他的老巢,她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哪裏輪得上這人來管。

――雖然不得不承認,謝鏡辭之所以假借閑逛為名,特意來這邊晃悠,的的確確別有用心。

裴渡在學宮沒有倚仗,她心裏一急,本想說些庇護他的話,舌頭卻猛地打滑,下意識開口:“裴渡是我小弟,由我罩著。我來特意看他,有問題嗎?”

謝鏡辭:……

透過小姑娘茫然的雙眼,謝鏡辭仿佛能聽見她心裏的聲音:我這個白癡在講些什麽?

講出奇奇怪怪的話也就罷了,更叫人傷心的還在後頭。

裴渡怔怔立在原地,等終於反應過來,慢吞吞道了句:“多謝……謝、謝大哥。”

沈默。

令人窒息的沈默。這短短的一句話,她需要用一生去治愈。

當時的謝鏡辭少女心受創,看不見身後那人的表情。

透過裴渡茫然的雙眼,仿佛也能聽見他心裏的聲音:我這個蠢貨在說些什麽?

公孫自討沒趣,沒再繼續找麻煩。謝鏡辭神色受傷,施施然出了課室。

“辭辭。”

孟小汀眼神覆雜,拍一拍她肩頭:“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你已經很不錯了。”

小姑娘失魂落魄像個鬼,猛地扭頭看她:“他叫我‘大哥’?大哥?我看上去有那麽――那麽剽悍嗎?”

孟小汀趕緊搖頭:“往好處想,他不排斥做你小弟啊!而且‘大哥’算什麽,很有江湖風範嘛!沒叫你‘大姐’就不錯了。”

大哥的確比大姐好點。

眾所周知,“大姐”相當於“大娘”的一種雅稱。大哥好歹還算是同一個輩分,碰上誰都能叫,一聲“大姐”叫出來,畫風立馬變成禁斷的忘年之交。

走在學宮裏,謝鏡辭有氣無力:“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挺差勁?”

“像一只發了瘋的大母獅。”

孟小汀很誠實:“或是一顆在油鍋裏掙紮的炸湯圓。”

謝鏡辭如同垂死掙紮的魚,惱羞成怒,一蹦蹦出三尺高。

記憶之外,謝鏡辭以手掩面,裴渡臉上的紅潮自始至終沒退過。

“謝小姐。”

他解釋得吃力:“我那是一時心急。”

當時謝小姐從人群裏走出來,徑直擋在他面前,裴渡只覺得像在做夢。

腦子和心裏全是一團漿糊,迷迷糊糊聽她說了個小弟,他心口砰砰直跳,下意識順著謝小姐的意思出聲。

在凡人界的江湖裏,與小弟相對的,往往是“大哥”。裴渡沒想太多,稀裏糊塗就開了口。

話語說完的那一刻,他只想從謝小姐眼前徹底消失。

回憶仍在繼續。

謝鏡辭內心受挫,再也沒敢去和裴渡套近乎,在日記本上提筆狂書:

[收為小弟這種做法,怎麽想都不是正常的搭訕方式吧!是英雄救美,不是好兄弟結義啊啊啊!怎麽會變成這樣!再也不看那些行俠仗義的話本子了!付潮生周慎害我!]

然後畫面再轉。

這次的背景總算不再是學宮,邪氣陰冷,蔓延如霧,放眼望去,整個空間都是幽謐}人的暗色。

孟小汀曾對她說起過,在由學宮主導的玄月地宮探秘裏,謝鏡辭曾遭人坑害,誤入荒冢。當時千鈞一發之際,是裴渡及時趕到,與她聯手相抗,才終於擊退邪魔。

如今展開的畫面,應該就是荒冢之中。

玄月地宮森寒潮濕、不見天日,因廢棄多年,曾經又是邪修聚集的地盤,邪氣經久不散,濃郁非常。

荒冢作為地宮禁地,更是詭譎幽深。

此地藏於深深地下,立了幾座不知名姓的墳冢,被綠苔全然吞沒。四周不見陽光,唯有幾團鬼火懸在半空,散發出淡淡幽藍。

記憶裏的小姑娘四下張望,手裏握著筆直的長刀。鬼哭似是察覺到逐漸靠近的殺氣,嗡然作響。

她踩到什麽東西,垂眸一看,竟是好幾塊淩亂散開的骨骼。

正是在低頭的瞬間,謝鏡辭耳邊襲來一道冷風。

置身於靜謐地底,邪魔的呼嘯便顯得格外刺耳。她反應極快,擡手拔刀去擋,雖然擋下了絕大多數力道,卻還是被洶洶邪氣擊中胸口,後退一步。

出口被人做了手腳,沒辦法從荒冢之內打開。

她明白這是一場計謀,卻為時已晚,倘若當真死在邪魔手裏,所有秘辛都會同她一起埋葬。

少女只能咬牙去拼。

這只潛伏在荒冢的邪魔不知沈眠了多久,甫一現身,空氣裏就彌漫起腐肉生臭的味道。

它身形不大,行蹤莫測,應該是由邪修們不甘的怨念所化,凝成一具漆黑骷髏,所過之處腥風陣陣,讓她不由皺眉。

一個邪魔便已難以應付,謝鏡辭剛要拔刀迎敵,卻聽見角落裏響起一道哢擦響聲。

受到邪魔感召,沈眠於荒冢的屍體皆被賦予了邪氣,盡數攻向她這個唯一的活人。

彼時的謝鏡辭初出茅廬,哪曾遇見過這般景象,一只兩只倒還好,然而墳墓裏的、角落裏的骨架一個接一個冒出來,在屍山血海裏,她連立足的地方都不剩下。

刀光斬斷連綿不絕的屍潮,邪魔本體更是四處飛竄。謝鏡辭應付得一個頭兩個大,本以為即將葬身於此,在上下躍動的鬼火磷光裏,突然察覺出口一動。

裴渡進來的時候,披了層薄薄軟軟的長明燈燈光。

一個人難以抵抗的局面,若能變成兩個人,難度就降低不少。

他看出謝鏡辭陷入苦戰,沒有多言,拔了劍朝她步步靠近。與鬼哭猩紅的殺氣不同,屬於少年人的劍意澄澈明朗、燦白如雪光,刀劍交織的剎那,一暗一明,爆開漣漪般不斷擴散的靈力。

以一敵多,最忌身後遭到偷襲。

一旦把後背交付給他人,無異於彼此握住了對方的命脈。他們不甚熟識,甚至沒講過太多的話,此刻卻展現出驚人的默契,將屍潮步步擊潰。

邪魔亦是無所遁形,在四面八方環繞的靈力裏,發出最後一聲嘶啞咆哮。

謝鏡辭心口一動,下意識感到不妙。

在同一時間,她終於聽見裴渡的嗓音:“謝小姐!”

一聲轟隆爆響。

邪魔自知落敗,爆體身亡。四溢的邪氣瞬間充滿每個角落,少女怔然立在原地,鼻尖縈繞著清新的樹木香。

在邪氣湧來之際,裴渡擋在了她身前。

萬幸他沒受到多麽嚴重的波及――

謝鏡辭反應及時,在他靠近的剎那調動全部靈力,一並護在裴渡身後。

她的靈力所剩不多,雖然充當了護盾的角色,卻沒辦法阻止所有奔湧的邪氣。裴渡不可避免受了傷,暫時失去神智,被她笨拙接住。

記憶之外,謝鏡辭眼睜睜看著當初的自己把裴渡扶出荒冢,在玄月地宮發了個求助信號。

直覺告訴她,接下來的畫面,很危險。

是和荒冢邪魔不一樣的危險。

死裏逃生的少女累極,長長出了口氣,徑直坐在宮墻的角落,須臾之後,把視線一偏。

糟。糕。了。

她向來都是怕什麽來什麽,謝鏡辭心中警鈴大作,不敢繼續往下看。

地宮裏亮著長明燈,燈火葳蕤,不甚明晰,朦朦朧朧照亮她身旁少年的側臉。

這是她頭一回如此貼近地、仔仔細細地觀察裴渡。

小姑娘目光直白,在靜謐的空氣裏有如實體,不知怎地,突然從嘴角溢出一抹笑,遲疑片刻後,慢慢伸出右手。

她的指尖瑩白圓潤,力道很輕,恍如一剎那的蜻蜓點水,悄悄戳了戳他酒窩所在的地方。

這個觸碰稍縱即逝,謝鏡辭看見她臉上迅速湧起的紅。許是覺得不好意思,少女迅速收回右手,把腦袋兀地埋進膝蓋,胡亂拱來拱去。

救命啊。

像小豬拱食。

謝鏡辭:……

謝鏡辭只覺得渾身都在往外噗嗤噗嗤冒熱氣,幾乎隨時都會兩腳一蹬,變成一只蜷縮著的通紅軟腳蝦。

這是她嗎?這裏真的是她的記憶嗎?她面對裴渡怎麽會如此嬌羞――好吧即便到了現在,她還是會因為裴渡臉紅,本性不改。

她已經不敢去看裴渡了。

被遺忘的記憶逐一鋪開,謝鏡辭腦子裏一團漿糊,混沌之中,忽然想起當初進入歸元仙府,她在幻境裏說出的話。

“你日日在不同地方練劍,鮮少能有與我相見的時候,我便特意觀察你前去練劍的時機與規律,刻意同你撞上,佯裝成偶遇,簡單打個招呼。”

原來這段話並非是假。

浮動的記憶裏,少女獨自行走在落葉紛飛的後山,模樣慵懶,手裏捧著本書。

其實那本書根本就被拿反了。

後山寬廣,她佯裝無所事事的模樣繞了一圈又一圈,等終於感受到淩厲劍風,立馬低頭盯著書看,直到聽見一聲“謝小姐”,懶洋洋擡頭:“裴公子?好巧。”

然後便是簡短的寒暄與道別。

等轉身下山,走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少女眼尾才忍不住彎彎一勾,把書拎在手上轉來轉去,走路像在飛。

“有時學宮領著我們前去秘境探險,那麽大的地方,我總跟小汀說,想要四處走一走,瞧瞧各地機緣。其實機緣是假,想找你是真,若能在秘境遇上你,只需一眼,就能叫我覺得高興。”

原來這段話同樣句句屬實。

“辭辭,你以前不是嫌棄秘境小兒科,從不願進來探秘嗎?”

秘境裏群山連綿,在彼此掩映的樹叢裏,孟小汀累得氣喘籲籲,扶著腰喘氣:“不行了,咱們休息一會兒。這麽多山路,絕對不是給人走的地方。”

這要是以前,她們倆早就從秘境裏悄悄脫身,去城裏大吃特吃了,

謝鏡辭遞給她一顆丹丸,眼裏是誘哄的笑:“多走走路,強身健體啊。你不是體修嗎?很有用的。”

孟小汀雙眼睜得渾圓:“體修才不是像這種修煉方式!我――咦,那不是裴公子嗎?”

於是她竭力壓下嘴角弧度,佯裝出冷然又陌生的模樣,擡眼回頭。

這一幕幕畫面有如當眾處刑,謝鏡辭腦子被燒得發懵,心裏迷迷糊糊,遲遲冒出幾個字:對不起,小汀。

回憶進展到這裏,畫面已經在漸漸褪色,不剩下多少。

當神識的光暈越發黯淡,終於來到被憶靈吞噬的最後一處記憶。

――被謝鏡辭深深藏在心底、視為珍寶的回憶,竟然發生在謝府的飯桌。

“裴風南那老頑固,居然向我引薦了他的二兒子。”

謝疏喝了口小酒,語意閑適悠然:“我本以為以他的性子,絕不會在意這種事情。不過裴鈺急功近利,劍法談不上出色,性子也聽說不怎麽好,要想配辭辭,還差得很遠。”

他身為親爹,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家女兒天下第一,哪個臭小子都配不上,近年來拒絕的提親多不勝數。

“裴家那幾個孩子……”

雲朝顏說著一頓:“唯有裴渡尚可。當初地宮事變,多虧有他出手相助――辭辭還記得麽?”

雖然沒有記憶,但謝鏡辭能猜到,當時的她定是心如鼓擂。

本在埋頭拔刀的少女動作停住,答得遲疑:“是還不錯。”

“喲,我女兒頭一回誇人!”

謝疏哈哈笑:“裴風南還說了,另外兩位公子也隨你挑――倘若讓裴渡與你訂婚,你是願或不願?”

不止是記憶裏的小姑娘,就連另一側的謝鏡辭本人,也感到心口在砰砰狂跳。

她一顆心提到了喉嚨,眼看著坐在桌前的少女擺弄一番筷子,漫不經心地應答:“還……還成吧,應該。”

謝疏那句話擺明了是在開玩笑,沒想過能得到確切答覆。

她話音方落,一旁的爹娘皆是眉頭一挑,紛紛露出了然之色。

謝鏡辭的雙眼逐漸失去高光。

當初的她還以為自己情緒內斂、做事滴水不漏,但謝疏和雲朝顏何其聰明,“還行吧”這三個字落在他們耳朵裏,無異於搖旗吶喊:“對對對就是他!我早就想把他拐回家了!”

“那我改日同他去說,”謝疏努力憋笑,“辭辭,你別反悔。”

小姑娘板著臉,還是不甚在意地低頭。

後來便是例行的回房,鎖門,坐上床頭。

空氣裏是一瞬短暫的靜默。

謝鏡辭看見她右手一握,緊緊攥住床單。

破案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與裴渡的訂婚是場烏龍,結果卻是謝鏡辭本人的早有預謀、強取豪奪。

坐在床頭的少女終於沒忍住笑,上下撲騰了好一會兒,整個人翻到床上,用被子裹成一條蟲。

一條扭來扭去的蟲,臉上帶著春光滿面的笑,有時實在忍不住,便從喉嚨裏發出幾聲呼呼的氣音。

謝鏡辭的臉快要熱到爆炸。

這也太丟人了。

記憶裏的她翻滾好一會兒,似是想到什麽,騰地坐起身來,翻開桌前的日記。

[心想事成!夢想成真!未婚夫!激動!哦呼!]

她寫到一半,沒忍下激動,又把腦袋埋進手裏撞了撞。

這個動作倏地一停,少女重新擡頭。

[……他要是不答應怎麽辦?]

[管它呢!那我就再努把力!激動!哦呼!]

真是強取豪奪啊。

謝鏡辭當真是沒眼看,強壓下識海裏沸騰的滾燙泡泡,一把捂住裴渡眼睛:“……別看了。”

有的人活著,她卻已經死了。

記憶到了這裏,便已步入盡頭。

四散的金光悄然散去,化作一顆圓潤光團,落在謝鏡辭掌心。再睜開眼,兩人又回到了瑯琊的密林。

謝鏡辭手沒松,能感受到裴渡臉上滾燙的熱度。

他的身子在隱隱發顫。

她沒想好接下來的說辭,心亂如麻。怔忪之際,手腕忽然覆了層柔軟的觸感。

裴渡握住了她的手,將它輕輕往下壓。

他力道很輕,落在謝鏡辭身上,卻激起一片戰栗的酥麻。她擡了眼正要出聲,卻見到一雙通紅的眼瞳。

裴渡定定看著她,鳳眼是綿軟的、微微上挑的弧度,瞳仁漆黑,卻在此刻映了水色,蕩開桃花般的淺紅。

他喉頭微動,嗓音發啞:“謝小姐。”

這聲音近乎於沈喃,尾音下壓,撩得她心口一沈。

手腕被繼續下壓,少年人欺身向前。

他又低低道了一遍:“……謝小姐。”

這聲音像蠱,謝鏡辭只覺得耳朵快要化開。

木香越來越近,裴渡覆上她的唇。

這個動作不似親吻,更像是淺啄,幾乎沒有任何力道,自她唇珠向下,來到微抿的嘴角,緊繃的下巴,以及白皙纖細的側頸,像是最為虔誠的信徒。

他一點點將她抱緊,指尖輕顫,勾勒出她脊背的輪廓,仿佛為了確認一切並非幻象。

“對不起……我從來都不知道。”

這一切都來得猝不及防。

在許許多多孑然一身的日與夜裏,裴渡都是將她看作唯一的信念,一步步往上爬。謝小姐能答應同他訂婚,便已是難以想象的喜事,今日所見的一幕幕景象,如同團團簇簇爆開的蜜糖。

他被沖撞得不知所措,只覺眼眶酸澀發燙。

這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奔赴。

當他竭力向謝小姐靠近的時候,她也在不為人知地、默默然註視著他。

在以往,裴渡甚至不敢做出這樣的假想。

心緒如潮之後,便是情難自禁。

“謝小姐。”

喑啞的少年音繾綣在頸窩,裴渡下巴蹭在她肩頭,帶來微弱的癢,以及一滴滾燙的水珠:“……我像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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