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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情敵竟是我自己!)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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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的夜晚不算冷, 滿院盡是沁人心脾的桃花香。

謝鏡辭被裴渡拉著手腕,從房中一路來到庭院角落,身畔所過之處, 拂下落英繽紛。

她原本是有些緊張的。

要說關於這個人設的劇情, 其實很簡單。

身為反派的大小姐偏執陰暗, 對家中侍奉的小男仆情有獨鐘, 想要將他獨占,卻又嫌棄他低賤的身份, 覺得不過是一個下人, 不配與自己平起平坐。

極端的落差感迫使她遠離,心生狂湧的愛意則一步步逼她前進,在這種扭曲的心態下,大小姐順利進化為完全變態,一面盡情折辱, 一面肆意地釋放傾慕,把男主人公折磨得死去活來。

謝鏡辭:……

至於結局, 自然是人美心善的女主角從天而降, 將小男仆拉出泥沼,大小姐失去所愛追悔莫及,只能眼睜睜看著心上人和別人遠走高飛。

這個人設完美詮釋了什麽叫“占有欲型人渣”,不但時常吃醋暴怒, 還會強制性做出各種不適合小孩觀看的舉動,可謂“人面獸心、斯文敗類”的代言人,若是由裴渡詮釋出來――

裴渡將她帶出房間的意圖再明顯不過,謝鏡辭下意識有些心虛, 然而擡頭一瞥,徑直望見了少年人泛紅的耳廓。

他一定是被那些不可言說的虎狼之詞嚇壞了。

……忽然有了種她在逼良為娼的錯覺是怎麽回事!

行至角落, 裴渡的步伐驟然停下。

這裏種了棵生機盎然的桃樹,桃花香氣縈繞不絕,連月光也被蒙了層薄薄淺粉,幽謐非常。

謝鏡辭又聽他道了聲:“……謝小姐。”

放在她手腕上的拇指,正在無聲摩挲。

劍修的指腹難免生有老繭,摸起來有些癢。裴渡手指冰涼,輕輕往下,勾勒出她掌心的脈絡,仿佛能把涼氣沁入血管之中。

謝鏡辭想起他耳朵上的緋紅,一時覺得有些好笑,然而這樣的撫摸太過暧昧,讓她有些燥。

“我近日太過縱容,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是麽?”

裴渡向前一步,她下意識後退,腳跟卻觸到那棵巨大的桃花樹。

“還記得嗎?不聽話的話,會得到懲罰。”

他眼底晦暗,遲疑一瞬,嗓音漸低:“……到時候可別又哭了,辭辭。”

裴渡:……

他叫了謝小姐“辭辭”。

這兩個字曾在心中徘徊許多次,從未有過機會念出,此刻在系統的作用下來到舌尖,竟像清泉穿澗,不帶絲毫停頓地溢了出來。

至於在那之前的話――

他……他難道真要懲罰謝小姐,把謝小姐弄哭?他絕不會傷她分毫,更不可能打她。

如果系統發布了懲罰她的任務,裴渡寧願替她受罰。

[我說,]系統不知從識海哪處冒出來,噗嗤一笑,[你不會以為這個“懲罰”,是指裴家家法那種的拳打腳踢吧?]

裴渡垂眸:“若是鞭刑火刑,我亦能忍受。還請不要對謝小姐下手。”

系統沒出聲,須臾,爆發出一道嘲弄意味十足的大笑。

[懲罰的花樣可是有很多的,小少爺。]

它心情似乎不錯,語氣輕快,帶了點神秘兮兮的味道:[我幫你找個範本啊――比如這個。]

裴渡凝神去看,本是做了萬全的思想準備,卻還是不由楞住,面上緋紅愈深。

什麽是……“靈力緩緩下壓,綁縛般錮住她身形,旋即猛地收緊”?什麽又是“蒙上她的眼睛,在手上縛了繩索,拿著小鈴鐺,引她一步步往前”?

從未看過、連做夢都不敢想象這種場面的少年,於此時此刻,世界觀宣告崩塌。

他真是太過分了。

在見到這行字的瞬間,識海裏竟情不自禁浮起了隱約的畫面,雖然只是匆匆而過,卻足以灼得裴渡渾身發熱。

“……謝小姐。”

少年劍修渾身氣焰散去,腦袋壓低:“對不起……”

謝鏡辭一怔。

“沒關系,我知道的,這是系統規定講出來的臺詞。”

她不明白裴渡道歉的緣由,見他似乎已經脫離了系統控制,暗暗松一口氣:“我是過來人,能明白。”

謝小姐根本就不明白。

僅僅看見那行文字,他就已經遍體升溫發燙,要是對她做出那種事……他一定會受不了的。

“兩位聊完了嗎?”

片刻的沈默之後,不遠處響起莫霄陽沒心沒肺的喊叫:“我們要去海邊啦!”

“春分之日,聽說沈眠了整整一個冬天的靈力盡數覆蘇,萬物躁動,常有難得一見的美景出現。”

顧明昭不愧是活了好幾百年的老油條,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帶著一行人走在淩水村裏,更是走路帶風:“這處地方很少有人知道,能被我帶去瞧一瞧,是你們的幸運。”

多虧那瓶價值不菲的靈藥,他腿上傷口好了大半,走起路來雖還是一瘸一拐,但總不至於像最初那樣,被疼得嗷嗷叫。

若不是他身上的確存有幾處貓膩,謝鏡辭無論如何,都不會把這人和水風上仙聯想到一塊去。

她一路跟在顧明昭身後,目光始終沒離開過韓姑娘。

這位姑娘身份不明、來歷不明,就連名姓也不願全盤相告,恐怕這個“韓”,亦是信口胡謅。

只是若她真是蠱師,何必如此招搖,大大咧咧出現在所有人眼前?畢竟以她怪異的舉止和打扮,一旦事情變得不可收拾,必然會成為村民們首要的懷疑對象。

“韓姑娘,”孟小汀同樣對她心生懷疑,用了寒暄般輕快的語氣,“你為何一直穿著大袍子?是因為太冷嗎?”

她步伐稍頓。

“嗯。”

韓姑娘嗓音清澈,帶了微微的啞,像是不太擅長與人說話,踟躕片刻,才輕聲繼續道:“我懼寒。”

然後便是再無言語。

莫霄陽不死心,接著話茬問她:“如今淩水村被蠱術所困,姑娘還是盡早離開為好――不過話說回來,韓姑娘為何要獨身來到此地?想進瑯琊秘境嗎?”

少女搖頭:“……是為尋人。”

“尋人?你朋友住在這兒?”

孟小汀好奇:“韓姑娘找到那個人了嗎?”

她靜了好一會兒,半晌,嘴角竟揚起一道極輕的弧度,眼尾稍彎:“嗯。”

韓姑娘生得很美,星眸纖長,面若桃李,雖則毫無血色,卻也平添幾分弱柳扶風的病弱之感,如今乍一笑起,仿佛畫中人有了神智,拂紙而出。

她之後再沒說話,習慣性攏緊衣襟。

顧明昭擺明了要帶他們出村,經過幢幢白墻黑瓦、排列有致的房屋,不需多久,就能聽見綿綿不休的海浪聲響。

“這邊走。”

在海岸往東,有座人跡罕至的小山。他對這條路爛熟於心,行在凹凸不平的礁石與沙土之間,竟能做到如履平地,不知曾來過多少次。

“沿著這條路,一直往上便是。”

小山不高,爬到一半,顧明昭兀地回頭:“路有點陡,諸位務必當――”

他話沒說完,就見身側的韓姑娘一個趔趄,於是沒做多想地伸出手去,在握住她手腕的瞬間,神色不由僵住。

韓姑娘低著頭,迅速將右手縮回。

顧明昭似是有些尷尬,擡手撓了撓頭:“那個……總之一定要小心。”

這出舉動實在奇怪,謝鏡辭心裏的好奇被勾到了頂峰。奈何顧明昭靈力微薄,不足以達到傳音入密的需要,她只能把重重困惑憋在心裏,迫切想抵達山頂,去向顧明昭問個明白。

“這這這、他們的表情怎麽都這麽奇怪?”

孟小汀用了傳音:“有古怪哦。”

“我知道了!一定是韓姑娘手腕粗壯,不似女子,顧明昭已經察覺了他的真實身份――男扮女裝!”

莫霄陽還是沒從這個設想裏走出來,自己成功說服了自己。

“待會兒上山後,我去問問他怎麽回事。”

謝鏡辭道:“你們不要一起跟來,若是太多人,會引韓姑娘懷疑。”

她完全是下意識說出這段話,話音方落,忽然想起裴渡如今的人物設定。

同男子搭話,雖然很可能觸碰到大少爺的禁區,但韓姑娘來歷不明,她因為此事去向顧明昭探訪情報……明顯算是公事公辦,應該沒問題吧?

謝鏡辭不動聲色視線一晃,來到裴渡面龐。

仍然是沈靜雋秀、面如白玉,想來系統並未發布任務,她悄悄松了口氣。

小山上樹木繁茂,半晌沒見人煙。

順著小道一路來到山巔,在蔥蔥蘢蘢的樹叢草地之間,分布有眾多高低不平、千姿百態的碩大石塊,宛如陣法一般,呈圓環狀雜亂排開。

向上是繁星點點,往下看去,便是一望無際的浩瀚大海。海浪不知疲倦,一遍又一遍沖擊在山腳,卷起白茫茫的雪色,綺麗且壯闊。

“這裏的風景不錯吧?”

顧明昭笑道:“重頭戲還沒來,再等一等,保證不會讓你們失望。”

這是私下套話的絕佳時機,謝鏡辭與孟小汀交換一個眼神,趁機開口:“關於淩水村和蠱師,我有幾個不懂的地方想要問問――不知顧公子可否答疑解惑?”

顧明昭腦子裏沒那麽多彎彎拐拐,想不了太多,立馬答應下來:“好啊。”

她自然不可能當著韓姑娘本人的面出言詢問,於是借著閑逛散心的理由,同他來到山巔另一頭。

山頂兩側隔著整片密林,更有怪石阻隔其中,謝鏡辭問得開門見山,把聲音壓低:“之前握住韓姑娘手腕,你為何會那樣吃驚?”

不怎麽聰明的水風上仙這才明白,原來所謂的閑逛散心都是幌子。

“因為很奇怪啊。”

顧明昭很少在背後討論他人,做賊心虛般環顧四周:“她的手腕太細了,像根細木頭――雖然都說女孩子的手不足一握,但韓姑娘完全不是常人應該有的樣子,像薄薄一層皮包著骨頭,古怪得很。”

……太瘦了?

難道她之所以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又是出於怎樣的緣由,身體才會變得異於常人?

“我覺得吧,其實沒必要一個勁去懷疑她。我雖然沒了神力,但感應邪骨還是沒問題,她身體裏幹幹凈凈,沒半點邪氣。”

顧明昭抓了把被風吹亂的頭發:“我活了這麽久,看人一向很準,她雖然不愛與人接觸,但應當沒有惡意。更何況,韓姑娘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定是遭遇了大禍,才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如謝鏡辭,如孟小汀,亦如許許多多其他的年輕姑娘,無一不是自在瀟灑,整日帶著笑。

唯有她膚色白得過分,總是孤零零不說話。

他想起什麽,目光亮了一些:“而且韓姑娘性子很溫柔的!當初我頭一回遇見她,不知為何總覺得眼熟,腦子一抽,張口就問我們二人是否曾經見過。這句話很是冒犯對吧?韓姑娘卻沒生氣,只是笑著搖頭。”

不愧是濟世度人的上仙,心地果真是好得不一般。

謝鏡辭正想回他,忽然聽見一道陌生童音:“顧哥哥!”

一扭頭,竟見到兩個年紀尚小的男孩。

“你們也來山上玩?”

顧明昭顯然認識他們,瞇眼笑笑:“背上背了什麽?祈願人偶嗎?”

謝鏡辭這才註意到,每個男孩身後都背了個竹簍。

她看不清竹簍裏的東西,順著顧明昭的話問:“祈願人偶?”

“這是淩水村的傳統。”

他耐心解釋:“每到春分,我們都會把迎福去災的心願寫在人偶上,讓它代替承受未來一年的黴運。謝小姐要買嗎?自己用或是送人都可以,不過每年只能買一個,否則會被認為貪心,什麽願望都實現不了。”

兩個男孩亮著眼睛看她,把竹簍湊近一些。

謝鏡辭溫聲笑笑,蹲下來打量竹簍中的粗布人偶:“這些是你們自己做的?”

“是宋姨教我們做的。”

其中一個孩子答:“顧哥哥也有幫忙。”

“在淩水村裏,有很多父母雙亡、上不起學的孩子。村長辦了私塾,其實是在倒貼錢,為讓學堂得以運轉,經常帶著孩子們做些小玩意去賣。”

顧明昭低聲道:“……還是挺不容易的。”

竹簍裏的人偶形形色色,有仗劍的俠客,倚竹的修士,招搖的舞女,各具特點,不一而足。謝鏡辭思忖良久,拿起其中兩個,舉在顧明昭眼前:“來,哪個更好看?”

謝鏡辭給的錢很多,兩個孩子大驚失色,一度以為自己在做夢,互相掐了好幾下胳膊,才千恩萬謝地離開。

顧明昭抱著手裏的人偶,連連搖頭:“謝小姐,我也不想努力了,你府中還差神仙嗎?風流倜儻的那種。”

謝鏡辭睨他一眼。

“其實我一直在想,”她看著兩個孩子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既然淩水村所有關於你的記憶都不覆存在,按理來說,你應該消失於天地之間,不留絲毫痕跡,但如今卻一息尚存,實在奇怪。”

顧明昭睜圓雙眼,拼命點頭:“對對對!我也很納悶。”

“但說不定,即便沒有了記憶,還是會有些東西留在腦子裏。”

她仰頭看一眼樹葉縫隙裏的天空,輕輕吸了口氣:“就像村長隱約記得你的模樣,追隨著你的步伐重建私塾……或許那也是一種羈絆,雖然誰都不知道。”

與顧明昭相遇時,如今的村長只不過是個懵懂的小姑娘。

出於對那人的仰望,即便過去數十年,即便喪失了關於他的所有記憶,還是會循著他的腳步漸漸往前,亦會在夢中記起,曾有個高挑瘦削、五官平平,卻也溫柔至極的先生。

記憶不過是一種載體,即便消逝得一幹二凈,也仍會有難以言明的情愫藏在心底。

顧明昭看一眼手裏的娃娃,半晌輕聲笑笑:“但那也只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感覺吧?記憶丟了就是丟了,不可能變得同以前一樣。”

他說到這裏,笑意更深:“現在的日子也很好啊,閑人一個,雖然是個沒用的廢物,但至少瀟瀟灑灑,沒那麽多責任。我――咦?”

顧明昭略作停頓,視線穿過謝鏡辭,來到她身後:“裴公子?”

她心裏咯噔一下,迅速轉身,在與裴渡四目相對的瞬間挺直脊背,如同偷腥被發現的貓。

救命救命。

誰能告訴她,為什麽好端端的甜餅劇本……會突然之間變成恐怖片啊!

“韓姑娘托我告知二位,”裴渡腰間別了湛淵劍,眉目清冷,看不出喜怒,“時候快到了。”

時候。

什麽時候?

謝鏡辭腦子發懵,聽得身邊的顧明昭恍然一拍腦袋:“對哦!馬上就是觀景的時機了!”

他說著一怔,終於意識到不對:“韓姑娘?她怎會知道觀景的確切時候?”

這裏分明是他和幾個小孩的秘密基地。

“顧公子,”裴渡並不理會他的遲疑,語氣仍是溫和得體,“再不去,時間就過了。”

顧明昭聽不出這句話裏的貓膩,謝鏡辭卻是心下一抖。

來了來了,這劇本她曾經看過,這句話分明就是火山爆發的前兆,特意摒退閑雜人等,只為褪下偽裝,露出瘋批內核。

裴渡是什麽時候來這兒的?她買人偶的時候?那兩個男孩離開的時候?還是她和顧明昭說話的時候?

小傻子顧明昭樂呵呵地走了。

謝鏡辭輕咳一聲,欲蓋彌彰。

“他同你說了什麽?”

裴渡神色淡淡,步步靠近:“我不是警告過你,要認清自己的身份麽?”

謝鏡辭沒動,擡眼看著他。

遵循常理,在這種時候,她理應像所有傳統女主角一樣感到頭暈惡心害怕難受,但只要見到裴渡的臉,和他耳朵上的一抹紅――

對不起,她真的只想笑。

講出這種話,裴渡心裏肯定比她更加羞恥,就像一只兔子披了狼的外皮,看上去張牙舞爪兇巴巴,其實還是很好欺負。

更何況這些臺詞的古早味兒,實在太濃了。

謝鏡辭好整以暇,忍了唇邊的笑:“我是什麽身份啊――少爺?”

少年瞳仁微縮,氣息驟亂。

……她真過分。

謝小姐定然看出他的窘迫,特意順著臺詞繼續往下演,擺明了是在欺負他。

可偏偏系統的強制引導難以抗拒,裴渡頂著滿臉通紅,從口中緩緩吐出的,卻是無比羞恥、強勢霸道的話:“你不過是我用來取樂的玩具,明白嗎?”

對不起,謝小姐。

他真的好壞,竟對她講出這等折辱人的話,像個齜牙咧嘴的傻瓜。裴渡已經足夠困窘,長睫一動,瞥見她眼底的弧度――謝小姐絕對笑了。

他只覺得眼眶發熱,想找個地洞縮成一團。

逗裴渡玩,實乃世上一大樂事。

謝鏡辭心裏已快要笑塌,語氣卻是無辜:“少爺為何生氣?”

[餵餵,你怎麽回事,好端端的霸道大少爺,怎能這樣委屈巴巴,反被丫鬟壓了一頭?]

系統恨鐵不成鋼:[兇一點啊!用你的氣勢鎮住她!狠狠教訓這只小野貓!]

裴渡咬牙:“僅僅因為謝小姐同顧公子說話而責怪她,本身就毫無道理。是我理虧。”

[這不能怪我。]

系統喲呵一聲,發出意味深長的怪笑:[只有觸發相應場景,我才會給出對應的臺詞――分明是你不願見到謝鏡辭同旁人親近,她給顧明昭買下玩偶的時候,你敢說自己不在意?]

裴渡眸色一暗。

他當然在意。

韓姑娘委托他來尋謝小姐與顧公子,隔著層層樹海,裴渡一眼便見到她向顧明昭伸了手,詢問哪個更好。

待他再往前一些,便見到後者歡歡喜喜接下人偶,抱在手中的模樣。

他知道那人偶意義非凡,心中止不住發澀,只能佯裝毫不在意地安慰自己,謝小姐不過是順手買下。

……人偶一年只能買下一個,他從沒奢望過,謝小姐會買來送給他。但看見被旁人拿走,還是難免覺得難過。

然後就聽見了系統的叮咚響。

謝小姐朝他靠近一些,柳葉眼亮盈盈,仿佛能徑直望到心裏:“少爺是不喜歡我和別人說話?”

不是。

裴渡目光閃躲,臺詞不受控制往外冒:“……今後不許送別人東西。”

謝鏡辭一怔。

“不能再送別人東西嗎?”

她似是終於明白了什麽,抿唇揚起嘴角,右手變戲法般一晃:“那真是可惜,我買了這個人偶,本想送給某個人,倘若少爺不願意,那就算了吧。”

在謝小姐手裏,赫然握著個藍色的小人。

不是多麽道骨仙風的模樣,高高瘦瘦,穿著長袍,看上去呆呆的,拿了把劍。

可顧明昭手裏,分明還拿著個娃娃。

……啊。

他怔怔看向那個人偶,在腹部的位置見到一行小字,看不清具體內容,只能瞥見開頭三個字符:給裴渡。

[可惡,失策了。]

系統輕嘖:[情敵竟是你自己。小公子好自為之,我撤了。]

方才還氣焰囂張的少年劍修,此刻倏地沈默下來。

裴渡有些不好意思,只覺得周身都在被火燒,笨拙地撓撓後腦勺。

“覺得有兩個都挺適合你,就問了問顧明昭的意見。至於顧明昭,他也買了一個,給另外的人,現在應該送出去了吧。”

謝鏡辭用人偶戳戳他胸口:“想要嗎?”

裴渡小心翼翼把它接下,終於看清那行小字。

[給裴渡:祝來年一帆風順,無病無憂,心想事成。]

嘴角情不自禁上揚,又因為害羞,被強行壓平。

這是……謝小姐送給他的禮物。

心裏的小人開心到滾來滾去,所過之處百花盛開,最終旋轉著飛上半空,翺翔片刻,炸成一束撲通撲通的煙花。

裴渡摸摸鼻尖,試圖擋住唇邊的笑。

謝鏡辭笑意不止:“喜歡嗎?”

他點頭。

“可不能厚此薄彼,因為它而忘記我啊。”

她踮了腳尖,湊到他耳邊:“我也是你取樂的玩具嘛,少爺。”

這是他不久前親口說出的話。

裴渡像只炸毛的貓,緋紅蔓延到耳朵尖:“謝、謝小姐!”

謝鏡辭還是笑:“不用謝。”

謝鏡辭與裴渡來到山崖邊,正是景觀最為絢麗的時候。

此地偏僻,少有人煙,覆蘇的靈力自四面八方而來,向東海聚攏。靈力散發的微光好似星點,連綴成條條細線,有如星河倒灌,順著風的方向緩緩前行,匯入海潮之中。

天與山與水,仿佛成了彼此倒映的錯綜鏡面,分不清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唯有白芒如故,充斥天地之間。

“不賴吧?”

顧明昭很是滿意:“這座山視野開闊,最適合觀賞此番景象。”

他說著咧嘴笑笑:“等蠱師的事兒結束了,我再帶你們去別的地方逛逛。東海特別有趣,我是老熟客了――韓姑娘,你也來嗎?”

她之前準確道出了景觀來臨的時間,顧明昭對此頗有疑惑,然而出言詢問,對方只說是在淩水村時偶有聽聞。

少女本是沈默不語,聞言輕擡了眼,又迅速低頭。

她動作很快,從口袋裏掏出幾個小瓷瓶,伸出手,竟是要遞給顧明昭的意思。

“除蟲的藥,除草的藥,讓花迅速生長的藥,治病的藥。”

她仍把手指藏在袖口中,小心翼翼不露出來,咬了咬下唇:“……給人治病的藥,你可以用,不要給花。”

顧明昭頭一回聽她說這麽多話,受寵若驚:“給我的?”

韓姑娘點頭。

“謝謝謝謝!我院子裏的花花草草時常生病,尤其那株牡丹,我一直很頭疼來著。”

他歡歡喜喜接下:“韓姑娘,我沒什麽可以作為報答的謝禮,等明日的時候,送你一些花吧。”

對方不置可否,只是低低應聲:“那株牡丹花……的確挺嬌貴。”

“不過它很漂亮啊!那是我院子裏最好看的花。”

顧明昭笑道:“不瞞你說,花種子是某天莫名其妙出現在我門口的,許是仙人賜福,我將它種下以後,運氣果然好了許多――在那之前,我還以為自己太沒用,被好運嫌棄了。”

她聽罷一頓,破天荒擡起視線,與他四目相對:“顧公子……很好,有用。我一生少有這樣開心的時候,全因為有你。”

韓姑娘是真的很不會說話。

她言語笨拙,說著耳廓隱隱發紅,順勢低下頭去:“時候不早,我該告辭了。各位保重。”

顧明昭以水風上仙的身份作為擔保,親口坦言在她身上感應不到邪氣,倘若強行扣押,他們反倒成了不講道理的那一方。

韓姑娘走時神色如常,孟小汀左思右想想不通,盯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瞧:“如果她不是蠱師,那為何要來到此地?我們又如何才能找到幕後真兇?”

“雖然很可能作廢,但我有個辦法。”

顧明昭靠在一棵樹幹上,神色微凝:“假如溫知瀾真是白家的女婿,按照蠱術世家一脈相承的傳統,會在他體內種入名為‘一線牽’的蠱毒,與白家人血脈相連。只要找到當初那位幸存者,取其一滴血液,再以蠱蟲作引,或許能找到他的行蹤。”

然而天地之大,要找一個同他們毫無幹系、行蹤不明的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更何況這種蠱術對距離有所限制,一旦溫知瀾達成目的、離開淩水村,哪怕他們當真找到了白家後代,隔著天涯海角的距離,蠱蟲也沒辦法互相感應。

謝鏡辭卻是一楞。

淩水村神秘蠱師的現身。

韓姑娘自命案發生,便孤身來到村落,一直住在客棧之中。

一線牽,春分,溫知瀾――

她兀地出聲:“小汀,你知道當年那位幸存下來的白家人是誰嗎?”

孟小汀亦是心有所感,挺直脊背:“我找找!”

她的儲物袋裏裝了不知多少八卦秘聞,一一搜尋之下,扒拉出了如山的紙堆。

“我看看,五年之前,白家亡故五十六人,唯一活下來的,是年方十三的二小姐――”

她語氣一頓:“白寒。”

白寒。

裴渡蹙眉:“韓姑娘?”

顧明昭神色更糟。

“五年前,十三歲的女孩――”

他終於斂去笑意,渙散的記憶回籠:“我好像見過。”

時值春分,萬物覆蘇,蠱蟲亦是如此。

身著白衣的少女神色淡漠,手腕被劃破一道猙獰血口。血水止不住往下淌動,她卻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漠然凝視著血滴成型,宛如絲線,將她引向海邊的破廟。

四下靜寂,夜色四合,在漫無邊際的黑暗裏,隱約閃過一道人影。

“白家人。”

高大的青年立於霧裏,白霧迷蒙,似是從他體內生長出來,濃稠不散:“既然已經找到我,就快把你那惡心的蠱術收起來,陰魂不散,煩死了。”

他停頓須臾,看向她身上寬大的外袍,爆發出情難自禁的大笑:“也對……我上回見你,你還只是個小孩,短短五年修為精進至此,想必付出了不小代價,對吧?”

隨著笑聲回蕩,一陣疾風乍起。外袍被驟然吹飛,隨著袖口晃蕩,少女的雙手若隱若現。

那並非常人的手掌,骨瘦如柴、蒼白如紙,在皮膚之下,隱約能見到蠱蟲亂竄的影子。

當初謝鏡辭等人討論到溫知瀾匪夷所思的修煉速度,頭一個想到的可能性,就是用了以身飼蠱的法子。

然而後來細細一想,邪骨已是絕佳資質,就算不用那種損人不利己的邪術,他的修為也能一日千裏。

可對於資質平平的其他人而言,以身飼蠱,是迅速增進修為的唯一出路。

“把血肉餵給蠱蟲,與它們融為一體……你已是不人不鬼的怪物。”

男人嗤笑一聲:“還特意趕在實力最強的春分來找我……二小姐,你真以為能是我的對手?”

少女沒說話。

她靜默不語,手中緊緊握著一個柔軟圓潤的東西,良久,用拇指輕輕摩挲。

那是個女孩模樣的人偶,圓臉大眼睛,身前一筆一劃寫著:

[給韓姑娘:祝新的一年諸事順利,開開心心。]

這分明是最為重要的、只能送給一個人的娃娃,顧明昭送給她時,笑得靦腆卻認真:“你獨身一人來到這兒,就讓它做個伴吧。”

……真是個爛好人,一如既往。

她與那個人在五年前匆匆見過一面,他顯然已經不記得她。

然而真是神奇,哪怕沒有了記憶,顧明昭還是會在見到她時,茫茫然道上一句:“我是不是曾與韓姑娘見過?”

她聽見那句話,心臟幾乎跳出胸膛。

“我以為你已經死了。”

溫知瀾哼笑:“白家二小姐跳入嘉羅江,這則消息可是傳得風風火火。”

她還是沒說話,暗暗催動體內蠱蟲。

在五年前,她的確想過自盡。

溫知瀾一直隱瞞天生邪骨的事實,暗地裏殺人無數。她姐姐察覺端倪,本欲勸他皈依正道,不料成婚多年的道侶對她毫無感情,眼看惡行敗露,一不做二不休,屠盡整個白家,奪走了全部秘法。

那日她恰巧外出游玩,於半途聽聞噩耗。十三歲的女孩無依無靠,只能以身飼蠱,試圖豁出性命,搏一個報仇的可能性。

從那以後,她變成了只能住在暗處的怪物。

血肉幹枯、皮膚下隱約可見蠱蟲,所有見過她身體的人,都難掩目光中滿溢的恐懼與嫌惡。她無家可歸,四處徘徊,在某一天,懷著滿心憤懣與絕望,來到淩水村中。

那是溫知瀾的故鄉。

溫知瀾當然早就不在其中,海邊立著座荒廢已久的神廟。

她吞食蠱蟲,劇痛噬心,疼得昏倒在地,醒來時已經置身於神廟。身旁站著個瘦削的年輕人,五官平平,瞧不出一絲一毫特色。

他見她坐在角落號啕大哭,手足無措地呆立許久,等她哭得累了,便遞來一塊棉帕。

“什麽水風上仙,根本就沒有用。”

她止不住地哽咽,眼淚一直流:“哪怕出了事,他們也從不會去管,只顧自己享福,世上那麽多不公……神仙真是爛透了。”

情緒激動的時候,蠱蟲會四處逃竄,湧上她面頰。

他一定見到了她古怪的身體,卻並未像其他人那樣連連後退,避之不及。

那人沈默許久,笨拙為她擦去眼淚,忽然開口應聲:“這水風上仙,的確沒什麽用――否則廟宇也不至於破落至此。”

“與其崇拜那些虛無縹緲的神明,不如試著相信一把眼前的人,對吧?”

她仰頭,看見他咧嘴輕笑:“我叫顧明昭。小妹妹,你為什麽哭?我比水風上仙厲害多了,倘若有人欺負你,準能幫你報仇。”

他只不過是一介凡人,才沒辦法替她報仇。

她只能靠自己。

不懼怕她醜陋的模樣,願意對著她笑的人,如果早一點遇見就好了。

那天她頭也不回地倉促逃開,身體裏的蠱蟲劇烈生痛。

時機、地點、境遇,與那個人相見的時候,全都不對。

後來女孩眼睜睜看著身體被蠱蟲蠶食,化作煉蠱容器,只能在每年春分悄悄前往淩水村,藏在大袍子裏,站在遠處看他一眼。

或是送上牡丹花籽,或是隨他登上那座人跡罕至的山,看著靈氣四合,星空浩瀚。

那都是屬於她一個人的記憶,沒有別人知道。

至於那一瓶瓶的藥,是她唯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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