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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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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謝鏡辭第二日醒來, 已是日上三竿。

她在裴渡床上睡得很沈,乍一睜眼,甚至沒意識到這是別人的房間, 抱著被子舒舒服服滾了三個來回, 才突然心思一閃, 想起昨日種種。

這裏是裴渡的臥房。

昨天夜裏……

謝鏡辭身形僵住, 把裹在被子裏的臉呆呆往外邊探出一些。

這會兒雖是正午,冬日的陽光卻稱不上熾熱刺眼, 從窗外懶洋洋灑下來, 像是蒙了片盈盈生光的霧。

在霧團中央,床邊的書桌旁,坐著個身形筆直的少年人。

裴渡並未如往常那樣外出練劍,而是坐在木椅上,拿了書冊來讀, 許是聽見她滾來滾去的聲音,朝這邊略微側過視線。

四目相對。

又很快不約而同地雙雙移開。

該死。

謝鏡辭胡亂摸一把亂糟糟的頭發, 耳朵莫名發熱。

被裴渡看到她披頭散發, 還渾身裹著被子、像大蟲子那樣滾來滾去了。

所以他幹嘛要剛好在這種時候轉過來!

她沒說話,默默把腦袋又往被子裏縮了一些,聽見裴渡的聲音:“謝小姐……可還記得昨晚發生的事?”

不記得!當然不記得!她絕對不知道裴渡抱她哄她還悄悄握她的手!

謝鏡辭趕緊搖頭,搖完又覺得這樣的反應過於激烈, 於是眉頭一皺,佯裝成剛醒酒時睡眼惺忪的模樣:“昨天我們說好了一起去放河燈,然後……”

她說著一頓,很是驚惶地睜大眼睛:“等等!你怎麽會在我的房――這是什麽地方?”

因為映著日光, 裴渡臉上陡然湧起的薄紅顯得無處可藏。

“這是我臥房。我們昨夜並未發生任何事。”

他哪曾遇見過這種事情,顯然有些無措:“謝小姐做了噩夢, 不敢獨自入眠,便在此處歇下。”

說到這裏,裴渡加重語氣:“我一直在書桌旁……真的。”

那聲“真的”說得綿軟無力,像是他自己也覺得心虛,謝鏡辭順著光看去,能瞥見他攥緊袖口的手指。

對了。這人好像,有點喜歡她。

謝鏡辭說不上心裏究竟是怎樣的想法,只覺得哪怕僅僅同他共處一室,渾身都能生出若有若無的熱。

她不懂裴渡為何要把這份情愫遮遮掩掩,不向任何人透露分毫,更想不明白,裴渡之所以會對自己上心的緣由。

他們之間的接觸寥寥無幾,除了學宮裏的比試,就只有幾次秘境探險時的短暫會面。

傾慕裴渡的姑娘大有人在,他難道僅憑幾次你來我往的打鬥,就能對她另眼相待?

那裴渡還不如和他的湛淵劍成婚。

想不明白。

不過――

之前在由夢魘編織的夢境裏,裴渡一眼便認出她小時候的模樣……莫非他們兒時曾經見過?

謝鏡辭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冷氣,背後發涼。

聽說裴渡出身低微,在被裴家收養之前,只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

根據眾多話本子的經典套路,這種從小孤苦無依的小孩總能在某天遇上一位官家小姐,小姐心地善良、笑靨如花,要麽替他療傷,要麽給他一些點心充饑,要麽在他被嘲笑欺淩時出手相助,只此一瞬,就成了他永生難忘的光。

好浪漫,好溫柔。

可謝鏡辭她是那樣的人嗎。

小世界裏的諸多歷練,教給了她一個道理:只有黨才會精準扶貧。

身為整個雲京有名的戰鬥狂,謝鏡辭雖然也有過路見不平的時候,但往往由於下手狠戾、目光不善等等原因,一場架打完,無論是被救的可憐人,還是施加暴行的惡棍,都能被嚇到動彈不得。

至於贈送點心、耐心療傷這種事情……

啊,好累,好費事。

要是給每個遇見的小乞丐都送吃的治傷口,那她就不應該叫謝鏡辭,而叫謝謝女菩薩。

謝鏡辭自認沒那麽善良,更別提她中二爆棚脾氣爆炸、一整個“上天入地我最無敵”的小時候,可無論原因如何,裴渡待她,總歸是與旁人有些不同的。

――那她呢?

謝鏡辭不知道。

按理來說,她對裴渡所知甚少,不應當對他生出多麽旖旎的心思,可無論是當年答應婚約,還是毫不猶豫前往鬼冢找他,如今細細思索……

似乎總藏著幾分貓膩。

裴渡見她楞著沒說話,以為酒勁未散,低聲道:“謝小姐,需不需要醒酒湯?”

醒酒湯,一種以毒攻毒、用苦味強行拉回理智的兇器。

謝鏡辭立馬搖頭:“我們當真沒做什麽?”

他應得毫不猶豫,眼底是隱隱的、慶幸一般的笑:“嗯。謝小姐昨夜裏,可還做了噩夢?”

“……不記得了。”

謝鏡辭想起他那聲呢喃似的低語,又覺心頭一動,嗓音被悶在被褥裏頭:“謝謝你。”

謝府之內還有其他人,要是有誰心血來潮,突然上門拜訪裴渡,見她躺在床上,恐怕兩人跳進護城河也洗不清。

謝鏡辭給自己匆匆用了個除塵訣,比起道別離開,更像是心懷鬼胎、落荒而逃。待她轉身離開,房門被輕輕關上,發出的吱呀聲響如同暧昧不明的笑。

沒有她的身影,臥房便陡然安靜下來。

裴渡沒有動作,仍保持著筆直坐在書桌前的姿勢,隔了好一會兒,才長睫微垂,自唇邊勾出淺淺的笑。

昨夜發生的一切恍如隔世,哪怕是他自己,都驚訝於當時說出那些話的滿腔孤勇。

今早他坐在這裏,手裏雖然捧了書冊,腦子裏想的,卻滿滿盡是謝小姐醒來後的反應。

醉酒後的困惑茫然,得知他心意後的刻意疏離,甚至於被他占了便宜、留在這間房屋後的羞惱憤怒。

萬幸她什麽都不記得,省去了他胡編亂造的麻煩。

日光如水,被他突然起身的動作悠悠一晃。

裴渡身量高挑,立在白晝之下,宛如筆挺瘦削的長劍,自帶凜然風骨,眉目如畫,高不可攀。

他一步步靠近床鋪。

謝鏡辭臨走前特意整理一番,把被褥整整齊齊鋪在床上,他掀開厚厚的玉蠶被,嗅到似有若無的清香。

床單上殘留了凹凸不平的褶皺,讓他想起謝小姐抱著被子翻滾的模樣,如同中了焚心的蠱毒,少年無言伸手,觸碰到她曾躺下的位置。

尚有餘溫,很淡,卻燙得他指尖微顫。

修長白皙的右手緩緩向上,撫過絲絲褶皺,來到略有凹陷的枕頭。

裴渡一面觸碰,一面唾棄自己的無恥,倏而瞳色漸濃,溢出自嘲般的淺笑。

他從很早以前,就已經這麽瘋了。

被日光拉長的影子緩緩躬身。

無比卑劣地,他將臉埋進枕頭。

歸元仙府開啟之日很快來臨。

從千燈會以後,系統沒再發出什麽任務,裴渡同樣拘謹守禮,未曾與她有過親昵接觸。

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謝鏡辭在玄武境拼了命地打怪升級。

她識海受損,聽藺缺所言,是被破壞了一小片,導致修為退化幾個小階。

歸元仙府中的秘寶雖被瓜分殆盡,但聽聞仙府之主精通奇門詭術,於秘境內設下不少陣法,倘若不慎遇上,很是難纏。

因為實力不濟而死在陣法裏,聽上去著實算不上多麽光榮的事跡。

玄武境裏幻境眾多,主要用於磨練神識與身法,恰好與她神識受損的情況極為相貼。

謝鏡辭堪比二十一世紀網癮少年,幻境一開,誰都不愛,眼裏只剩下心愛的鬼哭刀,面對浩浩蕩蕩襲來的妖魔鬼怪,拔刀就是一通亂殺。

連莫霄陽都看呆了。

“我一直以為,像我那樣的修煉方式就已經夠可以了。”

禦劍前往歸元仙府的路上,少年搖頭嘖嘖:“沒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謝小姐真乃我輩楷模,砍魔獸跟切菜似的,吃飯睡覺全忘了。”

玄武境裏的幻境多種多樣,有面對魔物狂潮的抗壓戰,也有和大能單打獨鬥的高端局。

謝鏡辭自然也有吃虧的時候,等後來的對手越來越強、難度越來越大,面對鋪天蓋地的突襲,她壓根無處可躲。

可她像是絲毫不怕疼,即便被傷得口吐鮮血、遍體鱗傷,居然還能不松開握刀的手,沖上前繼續拼個你死我活。

用謝鏡辭本人的話來說,是:“連幻境都挺不過去,以後真正遇上了該怎麽辦?――而且你不覺得很刺激嗎!不到最後一刻,永遠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那種極限反殺的感覺超棒!”

就,不愧是她。

“哇,你們快看!”

身為體修,孟小汀沒有劍或刀用來支撐飛行,也不可能憑空飛來飛去,這會兒站在謝鏡辭身後,聲音被狂風打散:“歸元仙府的入口到了!好多人啊!”

仙府之中靈氣匯集,自然會吸引來一眾渴望進階的修士。

歸元仙府位於駁山的瀑布之中,如今即將開啟,飛流而下的水瀑激起千層浪花,隱有光華四濺,暈開月色一般空蒙的靈氣。

謝鏡辭目光淡淡,隨著距離越來越近,自上而下地望去,認出其中幾個頗為熟悉的面孔。

雲京城裏多次找孟小汀茬的那群高門子弟,被簇擁在人群中央的龍逍,還有裴家的裴明川與裴鈺。

兩個手下敗將。

她不露聲色,視線悠然一晃,落在裴鈺腰間。

自裴渡身受重創、跌落懸崖,手中湛淵劍因他筋骨盡斷而倏然落地,便被裴鈺拾起,試圖馴化為自己的所有物。

長劍尚未出鞘,就已散發出冰雪般冷冽的劍意。可惜他的馴化似乎並未生效,感受到裴渡逐漸靠近的氣息,湛淵猛然一震,發出低弱嗡鳴。

由劍冢帶出的認了主的劍,可不會輕而易舉跟著小偷。

謝鏡辭眼底生出一抹笑。

她上回在玄武境裏遇見裴鈺,由於一切皆乃幻象,湛淵只不過是由神識化出的模板,並不具備自我意識,因而才能為他所驅使。

至於現在,恐怕連拔劍出鞘都難,之所以放在身上,頂多為了彰顯神器的威風。

之前在幻境裏奈何不了這人的真身,如今實打實遇上了……

簡直就是在明晃晃地提醒她,得想個法子把劍奪回來。

就算想不出法子直接硬搶,那也是物歸原主,裴鈺想哭,都找不到說理的地方。

感受到湛淵的震動,裴鈺心有所感,目光陰沈地擡頭,甫一擡眼,就對上謝鏡辭滿含挑釁的視線。

這臭女人――

“你們來了。”

龍逍一眼就瞥見四人身影,站在人群裏揮揮右手,咧嘴微笑。

莫霄陽看著環繞在他身側的諸多少年修士,目瞪口呆:“龍道友居然這麽受歡迎?”

謝鏡辭:“他可是學宮裏常年不變的人氣前三甲。”

龍逍出身名門,相貌周正俊朗、性情豪爽外向,結識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無論什麽時候遇見他,幾乎都在人群裏被眾星拱月。

她說罷一頓,用視線匆匆掃過自己這邊。

謝鏡辭,心高氣傲,人盡皆知的不好相處,一年到頭一大半的時間都用在修煉上。

裴渡,高嶺之花,看上去溫溫和和,其實對誰都稱不上親近,也是個從早到晚抱著劍的呆子。

莫霄陽,從鬼域而來,人生地不熟,除了他們幾個朋友,和修真界裏的其他人連話都沒說過幾句。

孟小汀就更不用說了。

……唉。

果然人以群分,慘。

“仙府主人號曰‘雲水散仙’,是個精通符法、幻術與奇門遁甲的奇人,聽說她還自學過傀儡術,在仙府內布置有無數機關。”

謝鏡辭道:“聽聞她一生鉆研‘情’之一字,機關多與欲望、恐懼、憎惡相連。待會兒秘境打開,我們會被送往隨機的各處地方,無論遇見什麽,都切記平心靜氣,不要被幻象所困。”

“不止恐懼憎惡,聽說有情人之間的愛意,也是那位前輩極感興趣的一點。”

龍逍不知什麽時候告別人群,倏地竄到她身邊,面上笑意不改,一派正道之光的模樣,嗓音卻是被刻意拿捏過的低沈悅耳:“要想進入仙府,每個人都會被送入幻境,先行經過考驗。若是相熟之人,說不定能進入同一場幻象。”

又開始了,努力搖頭晃尾巴的花孔雀。

謝鏡辭被他矯揉造作的聲線逗樂,低頭輕咳一聲。

孟小汀沒察覺貓膩,接話道:“聽說幻境千奇百怪,也不知道能不能通過。”

她說著苦了臉,眉頭一皺:“那位前輩應該不會故意嚇唬我們吧?”

“雲水散仙性情古怪,還是多註意些才好。”

龍逍抿唇一笑:“我托家中工匠做了個小玩意,正好剩下一些,不如贈予各位,或許能派上用場。”

他一邊說,一邊低頭拿出儲物袋,伴隨白光倏然,手中赫然出現了四枚銀鈴。

“這鈴鐺被施了秘咒,有正心驅邪之效。只需輕輕一搖,便能精心凝神,把神識拽回正軌。而且你們聽,這銀鈴的聲音――”

不知出於什麽緣故,談及鈴鐺聲音時,龍逍耳根竟然生了幾分淺紅,嘴角更是情不自禁往上揚。

當他正色一擡手,銀鈴之聲響起,謝鏡辭才終於明白原因。

不是叮叮,也不是哐當,當銀鈴隨著指尖微晃,從中傳到耳邊的,竟然是道正氣凜然的少年音。

屬於龍逍的嗓音堪比播報廣播體操,不絕於耳,來回循環:[別怕,這是幻境!別怕,這是幻境!]

謝鏡辭覺得,這玩意吧……

孟小汀果然露出了嫌棄的表情。

“工匠封存了我的聲音,比鈴鐺響更有用。”

龍逍目光真摯,朝她遞來第一枚:“謝小姐,你一定會收下,對吧。”

她老工具人了。

謝鏡辭:……

謝鏡辭強忍不適,在此人無限循環的“別怕”聲裏道了謝,將銀鈴接下。

莫霄陽和裴渡同樣收下,前面三人都做了表率,孟小汀就算覺得這鈴鐺極其鬼畜,恐怕會造成精神汙染,也不得不接。

龍逍面不改色,唯有發尾被興奮外溢的靈氣沖上半空,以詭異的弧度翹起來搖搖晃晃:“諸位若是覺得害怕,用它便是。”

他語氣如常,略作停頓:“仙府開啟的時間……應該快到了。”

歸元仙府大開之際,謝鏡辭先是聽見一聲悠長清唳。

自高山而來的飛瀑氣勢恢宏,恍如銀河傾瀉,墜下繁星萬千。四周皆是一碧如洗的藍天,於秘境入口之前,卻籠了層輕粉煙霞,將頭頂的一小片天空同樣染成粉色,薄雲翻滾,霧氣升騰。

倏然水波一滯,瀑布竟向兩側轟然蕩開,如圖掀開層層白簾,於嶙峋石塊之間,露出一道瑩白裂痕。

那便是仙府入口。

“地圖人手一份,等入了秘境,大家都去花榭集合。”

謝鏡辭挑眉笑笑:“不要當最後來的那個哦。”

“幻象有什麽好怕的?”

莫霄陽摩拳擦掌:“咱們來比一比,誰能第一個趕到那裏!”

對於幻境,謝鏡辭並未生出恐懼的情緒。

她從小到大很少怕過什麽東西,無論妖魔鬼怪,拔刀硬砍便是。

歸元仙府詭譎莫測,她本已做好了拔刀的準備,然而當謝鏡辭穿過入口,再睜開雙眼時,並未見到想象中的屍山血海。

雖然與屍山血海一樣,入目皆是刺眼的紅。

這場景……她好像有點熟悉。

謝鏡辭恍然一楞,心有所感,一擡眼,果然見到同樣茫然的裴渡。

還是同樣的配方,還是熟悉的味道。

和那次夢裏一樣,他們兩人再度穿著婚服,被送入了洞房。

只不過這次的氣氛,與夢裏大不相同了。

“謝小姐。”

裴渡猜出這處幻象的名字,喉頭微動:“這裏是――”

謝鏡辭太陽穴突突直跳,替他說完接下來的兩個字:“……情境。”

可惡。

她的運氣也太太太差了吧!歸元仙府裏那麽多大大小小的幻象,怎麽就偏偏讓她遇上這一遭――尤其是和裴渡。

情境,顧名思義,需用情來勘。

這算是雲水散仙的一個惡趣味,傳聞她一生鉆研“情”之一字,對於無論男女之情、親子之情還是友誼之情,都心懷好奇,因此創造了這一出幻象,以供研究人與人之間的情愫。

唯有情到濃時,讓幻境心覺滿意,才能順利從中脫出。

謝鏡辭心裏一團亂麻,把視線往上移。

在婚房中央,憑空懸浮著一粒白芒。

幻境本身沒生眼睛,也無法感知境中人的情感波動,正是通過此物,觀察房間裏所有的風吹草動。

若是在以前,她還能像夢裏那樣肆無忌憚調侃一番,再毫無心理壓力地與裴渡演上一段時間假夫妻,但――

但裴渡喜歡她。

這就,真的很要命。

“謝小姐。”

裴渡用了傳音,語氣正經:“我可以先用靈力重創自己,你只需在床邊看護幾日,應該就能脫離幻境。”

好家夥,一場新婚夫妻的恩恩愛愛,楞生生被他演成了不離不棄照顧重癥傷患。

謝鏡辭真想鉆進他腦袋裏,看看這人整天都在想些什麽東西。

倘若用了這個法子,她雖然大概率能從幻象脫身,但裴渡一個直挺挺躺在床上的木頭,絕不會被允許從中脫離。

到時候他滿身是被自己打出來的傷,孤苦無依倒在這鬼地方……

謝鏡辭想想就頭疼。

謝小姐皺了眉。

雖然早就料到她不會接受這段幻境,但親眼見到她毫不猶豫拒絕的模樣,裴渡還是心底一空。

她終究……是不願同他成婚的,哪怕只是一段逢場作戲的幻境。

他說不清心裏究竟是怎樣的感受,沒有多麽透骨的劇痛,只是隱隱發悶,空落落的,從心底裏牽出藤蔓一樣的疼。

“此番進入仙府,正是為了治療謝小姐神識,我就算出不得幻境,待仙府關閉之日,也會被傳出――”

他還在兀自用傳音說,忽然聽見踏踏而來的腳步。

四下聽不到任何聲音,這腳步雖則輕,卻無比清晰撞在他耳邊,引得少年長睫微顫,抿唇擡頭。

一只手輕輕握住他掌心。

“婚約訂下那麽久,今日卻遲遲才來,著實叫人等得心焦,你說是吧?”

謝小姐毫無征兆地向他靠近,裴渡下意識後退,腳跟卻撞到堅硬的床板,一陣踉蹌下,徑直跌在床上,後腦勺落進綿軟被褥之中。

謝鏡辭被這個慌亂失措的動作逗笑,柳葉形狀的雙眼柔柔一彎,眼底淌出清潤的光。

她說這句話的意思是――

裴渡一顆心高高懸起,像被繩索陡然縛緊,連跳動都沒了勇氣。

他感到逐漸蔓延的熱。

而謝小姐俯身而下,指尖微動,劃過他僵硬的掌心,薄唇開合,念出噙了笑的低語:“相公。”

纏在心頭的繩索轟地縮緊,又在頃刻之間炸開。

他幾乎要以為眼前的謝鏡辭也是假象,心臟還來不及呼吸,就被糖漿的清甜填滿,不剩下一絲一毫空隙,只能蜷縮著輕輕一顫,唯恐戳破幻境。

好在須臾之後,終於匯入零星實感。

謝小姐的聲音通過傳音來到耳畔,與方才含情帶笑的口吻截然不同,淡漠得聽不出喜怒:“幻象之中,不如順著它的意思來,如何?”

裴渡無聲勾了勾唇,點頭。

他不知曉的是,謝鏡辭同樣緊張。

她不清楚自己對於裴渡的心意,總覺得兩人之間像是隔了層濃霧,看不清許多情愫。

但毋庸置疑的是,除了裴渡之外,無論面對哪個男修,她都不會做出這種動作,講出那兩個字。

謝鏡辭覺得很恐怖。

即便不知道來由,但她可能也有那麽一點點喜歡裴渡。

可能,大概,也許。

既然他沒有將一切戳破,她不清楚自己心中所想,便也順勢佯裝不知,逐漸試探。

等歸元仙府關閉的時候,倘若對他沒生出任何綺想,就直接了當地拒絕;倘若她當真懷有不可言說的心思……

謝鏡辭破罐子破摔地想,那就壁咚加強吻,料他也不會拒絕。

――雖然不像個正經人會幹的事,但她就是這麽霸道的反派角色怎麽樣!

懸在屋子裏的白芒悠悠旋轉,寂靜無聲。

裴渡被她壓在身下,面頰被紅衣襯得冷白,平日裏矜貴清冷的臉,無端浮起朦朧艷色。

謝鏡辭能清楚見到他臉上的紅。

胸膛一點起伏也沒有,想必是屏住了呼吸,不露聲色,也可愛至極。

好奇怪。

一想到裴渡可能喜歡她這件事,謝鏡辭就情不自禁地感到高興。

嘴角忍不住會翹起來的那種高興。

她莫名開始笑,沒有系統搗亂,神色與動作也就更加自然,垂眼打量他緊繃著的面龐,往酒窩的位置戳了戳。

裴渡的睫毛又是一顫,連眼底都湧上緋紅。

“能與夫君成婚,我高興得不得了。”

這些話沒有經過演練,無比自然地從她口中溢出,像是被牢牢印在心頭,連謝鏡辭自己都覺得奇怪:“還記得我們在學宮裏的時候嗎?”

她用很輕的聲音說。

“你日日在不同地方練劍,鮮少能有與我相見的時候,我便特意觀察你前去練劍的時機與規律,刻意同你撞上,佯裝成偶遇,簡單打個招呼。”

“有時學宮領著我們前去秘境探險,那麽大的地方,我總跟小汀說,想要四處走一走,瞧瞧各地機緣。其實機緣是假,想找你是真,若能在秘境遇上你,只需一眼,就能叫我覺得高興。”

謝鏡辭不由佩服自己胡編亂造的功力,居然能把謊話說得如此渾然天成、脫口而出。

幾段話下來,連她都不禁想要懷疑,自己是不是當真暗戀過裴渡。

“夫君。”

她說著一笑:“我這樣喜歡你,你對我呢?”

裴渡擡眸望著她。

太近了。

當還是個懵懂幼童的時候,他就已經習慣了無言仰望,地上的蟲子無法肖想太陽,因而一切情愫都被硬生生碾碎,再壓回骨血裏頭。

可如今不同。

謝小姐一次次地主動靠近他,如同在他心口綁上一個小鉤,彼此間的距離模糊不清,看不清晰界限。

裴渡不知道,此時此刻從她口中說出的話裏,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以謝小姐對他的心思,或許從頭到尾,都是為了哄騙幻境而說出的謊話。

那都不重要了。

當身邊的一切皆成虛妄,任何言語都難辨真假。

他終於能毫無顧忌地,把藏在心底的秘密一點點親手剖開,無比虔誠地獻給她。

那是陪伴裴渡度過無數個日日夜夜的,難以啟齒、也微不足道的秘密,如今被以謊言的方式,不帶任何遮掩地來到他舌尖。

窗外響起冷風的嗚咽,木窗被搖晃得吱呀作響。

少年喉結微動,靜靜待她說完,見謝鏡辭沒再言語,忽而溫聲開口:“接下來呢?”

……接下來?

謝鏡辭怔住。

由於反派系統裏千奇百怪的人物設定,她悖著本心,對裴渡做過不少堪稱“親昵”的事,例如上藥,撫摸,乃至撲倒。

但也僅僅是這樣了。

無論氣焰多麽囂張,反派永遠不可能真正得手,因此在系統給出的劇本裏,她往往演到一半,任務便戛然而止。

在那之後,撩撥完畢後的下一步應該如何,謝鏡辭從沒想過。

空氣裏盡是冬日綿密的涼,風聲消匿了行蹤,在四下幽靜裏,謝鏡辭卻感到驟然騰起的熱。

裴渡的視線自她眉梢向下,像是安靜卻炙熱的火。

“謝小姐。”

手掌虛虛撫上她側臉,攜來一團柔軟的熱:“我對你――”

身下的少年眸色烏黑,眼尾勾弄般地往上微揚,溢開瀲灩水光。

裴渡沒有笑,似是極為緊張,目光定定落在她臉上,仿佛要將眼前人的模樣牢牢烙在心底,半晌無言,忽地長睫一動。

他薄唇輕啟,眼底染上淺淺的、近乎於癡迷的笑:“……思之如狂。”

那只生了薄繭的手,終於落在她面頰之上。

突然貼近的溫度猝不及防,謝鏡辭下意識屏住呼吸,下一瞬,僵硬的身子便接觸到另一股更為不由分說的力道。

這是“接下來”的劇情。

裴渡動作很輕,緩緩一帶,毫不費力地反客為主,把她壓在身下。

紅燭搖曳,破窗而入的夜風撩動層層紅紗。

變幻的光與影填滿整間房屋,入目是搖墜不定的紅、月色皎潔的白、與流水一般浮動著的昏沈夜色。

謝鏡辭聞到越來越濃、越來越近的樹香,屬於少年人的溫度勢如破竹,沖破寒冷冬夜,逐漸靠近她身邊。

謝鏡辭兀地睜圓雙眼。

等、等等,這是――

她下定決心要對他做的,壁、壁咚加強吻?!

劍風一動,斬滅躍動的火光。在清清冷冷的月光下,紅帳內映出兩道逐漸貼合的影子。

裴渡垂眸,掩下眼底晦暗不明的色彩,右手順勢上擡,稍稍用力,扯落束發的發帶。

絲絲縷縷的黑發倏然下墜,有如長瀑流瀉,遮掩兩人近在咫尺的側影。

他用目光描摹出姑娘唇瓣的輪廓。

然後屏息,俯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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