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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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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熬好的湯藥呈現近乎墨色的深褐,清苦的氣息撲面而來,還未入喉,就能想象藥汁的苦澀。

嘉禾用雙手端起還有些燙人的瓷碗,跪在太後的床榻前,畢恭畢敬的將藥奉上。

杜銀釵坐在床上,面頰紅潤,眼神有光,她對外聲稱自己病重,可是在全由她做主的慈寧宮內,她連佯裝虛弱都不屑。

這藥,杜銀釵自然是不用喝的,嘉禾對此心知肚明,所謂的侍奉湯藥不過是做做樣子。

她屏息斂聲靜靜等候著,過了一會手腕上的重量一輕,杜銀釵將藥碗拿了起來,隨意的擱在一旁。嘉禾趕緊將手縮回,借伏跪的姿勢將手掌按在地上,冰涼的地磚緊貼著掌心,能夠讓她此時好受很多。

杜銀釵冷眼看著她這些小動作,過了一會之後問:“皇帝怨恨哀家麽?”

嘉禾朝著她一叩首,“為人子女,怎敢對父母心懷不敬。”

杜銀釵冷哼了一聲,往後一倒靠在軟墊上,盯著這個容貌與自己略似的孩子瞧了半天,用很輕很柔的語調說:“哀家命人將李騏押入了刑部大牢之中。”

嘉禾微微抖了一下。

杜銀釵繼續說道:“哀家知道你想要見他,不僅如此,你心裏許許多多的想法,哀家都一清二楚。但哀家不能讓你如願。不是哀家見不得你好,而是你實在太愚鈍,就像是個瞎了眼睛卻還莽莽撞撞往前沖的武夫,勇氣可嘉,可惜終究會丟了性命。”

“兒並不是瞎子。太後讓兒放棄自己的眼睛,用太後的眼睛,舍下自己的腦子,讓太後代為思考。太後是長輩,兒不敢忤逆,只想問太後一句,太後可以保兒平安麽?”

這句話脫口而出之後,嘉禾意識到自己話語中的怨憤似乎流露太過,又道:“太後的閱歷和智慧自然遠勝於兒,兒想請太後為兒解惑——李騏何罪之有?”

“邊關之將,擅離職守,無調歸京,這難道還不是重罪?”

嘉禾又問:“那太後可知李騏為何入京?”

杜銀釵的臉色冰冷,大抵這天下任何一個做父母的,都接受不了自己孩子的質疑——若是情緒激動之下的無理取鬧也就罷了,最怕的就是這種冷靜平和的態度,這意味著子女心中已經有了一套屬於自己的想法,不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糊弄過去的無知孩童。

“哀家,知道。”杜銀釵正面回答了嘉禾的這個問題,“北疆的戰事拖了三年,三年來大批的軍隊源源不斷的送往北方,是人就得吃飯,糧草是戰線穩固的保證。然而每年戶部賬面上送去北方的糧草數目,與實際送達的並不一樣,北疆處於缺糧的狀態,正因缺糧,所以不敢輕易發起大規模的作戰與胡人一決生死。戰線越來越長、死的人越來越多,而這一場戰事似乎看不到終點。”

“太後既然知道……”嘉禾垂著頭,聲音略啞,“既然知道,又為何要裝聾作啞?李騏縱然有罪,可北疆戰士無辜。”

素色窗紗外金陽流轉,窗邊掛著的雀鳥感受不到殿內的劍拔弩張,歡快的在籠中躍動,影子被拉長,閃動在杜銀釵的面前。她半垂下眼簾,心裏忽然間想起了許多的事情。

她也有過十六歲,十六歲那年的她在為了生存而艱苦奔波,她和她年少的丈夫一同蜷縮在斷壁殘垣,計劃著明日的逃亡路線。

那時候她還沒有料到自己未來會有高高在上的那天,那時她只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

她知道饑餓是什麽滋味、知道戰亂的日子有多麽難熬,可……這並不意味著她就會同情憐憫邊關數十萬正在挨餓的人。

“皇帝仁慈——”她拖長了語調,無不譏諷的說道:“然天下每年無辜橫死的黎庶有萬千之眾,皇帝你又救得了誰?書上說什麽‘仁政’、‘民心’,你聽聽就好。要是當了真,這世上可沒有人會對你仁慈。”

嘉禾呼吸略急,又被她強行平覆了下去,“兒不懂太後的意思。”

杜銀釵從床上坐起,她自三十之後便不再愛繁覆與奢華,發髻上不飾珠玉釵環,唯有一條抹額纏在頭上,眉心恰有紅寶石鑲嵌,鮮亮得如同被血染成。

“這個時代,說到底還是君本位制……”杜銀釵這半句話的聲音壓得很低,算是她無意識的一句感慨,“人與人之間是不平等的,以各階官僚、權貴為次序,所有的人都圍繞著唯一的天子。那句話怎麽說來著: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我的女兒,你就是那顆唯一的北辰星,你的位子不穩,那才是真正的會掀動腥風血雨,使無數人身家性命難保,你有心救濟蒼生,也只能等待你有這個實力的時候,而你一旦坐不穩這個位子,非但無法救人,反而說不定要將整個國家都拖下去給你陪葬。”

嘉禾擡起頭看著自己的母親,她聽不懂母親的部分言論,可她又好像隱約能懂母親話語之中的深意。

“我算是明白了——”杜銀釵的聲調壓得很低,語速卻是飛快,也不知這些話她是想要說給女兒,還是說給自己,“其實歷朝歷代的皇帝,從來就沒有一個愛民。仁政、寬和、蠲免、休養生息,亦或者是□□、嚴法、窮兵黷武,都不過是為了讓這個國家能夠延續,只在於是否在正確的時機用了正確的法子。‘民’是什麽?是千千萬萬的整合體,愛不過來的。你是庶人的時候,你或許愛自己的家人、你做了一方長官,你可能愛所守疆土的子民,可當你站到了足夠高的地方,你就誰也不能愛了。這個時代的物質生產不足以滿足所有的人、精神創造也推動不了發展,總有一批人要被犧牲,還得有一大批的庶人背負著這個國家蹣跚而行。”

她長長的吐了口氣,按住了自己的額角,屬於“杜瑩”的那一部分仿佛又在這時候跳了出來。

杜瑩永遠的活在少年時期,是陽光之下剔透純粹的露,而杜銀釵是身披華服蒼老陰沈的婦人,一顆心早就如同死水。

“哀家知道你不甘心。”杜銀釵又看向了自己的女兒,“就算你登基的時候滿心抗拒,到了這時,也該明白,權力是多麽好的東西。邊關的戰事於你而言,是個機遇。”杜銀釵用冷淡卻清晰的話語這樣告訴嘉禾,“所以,這一場戰爭不能這麽快結束。你懂麽?”

嘉禾許久沒有說話,只是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大口喘息著,後背冷汗涔涔,浸濕了衣衫。

慈寧宮中照例設有史官,可這些人在聽聞太後說出第一句悖逆之言後,便停下了筆不敢再動彈,恨不得將自己化作不惹人註意的一抹影子,免得被杜銀釵一時興起滅了口。

“你退下,去佛堂再抄幾卷史書吧。”杜銀釵擺了擺手,她今天已經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嘉禾從慈寧宮正殿走出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去。

走下臺階的時候,她步履有些踉蹌,身旁宮人想要攙扶她,卻被推開了。

眼下已經不早了,可她當真是轉身往佛堂的方向走了過去。

“陛下——”宮人們急忙跟了過去,“陛下去休息一會吧。”

“沒這個必要。”嘉禾卻說。

這年她還年輕,不需要太多的休息,也正因為年輕,所以懂得的東西實在太少太少。

她模仿帝王的言行,卻不明白帝王究竟要做的是什麽。她以為她要愛她的子民,可她的母親告訴她沒有這個必要。

這年十六歲的嘉禾還不懂分辨對錯,她一頭將自己紮進佛堂之中,希望能夠找尋答案。

蘇徽回到宮內的時候,恰是黃昏時分即將宮門閉合的時候。

在紫禁城生活了也有一段時間,他對這裏大部分的地方都算是熟悉。走在每天要行經十多次的石磚地上,他很是心不在焉。

嘉禾交待給他的事情他算是辦砸了,雖然心裏清楚那個小姑娘不會將他怎麽樣,然而他還是止不住的不安。

說到底,他還是心虛了,害怕看到嘉禾失望的神情。

心情沈重的回到了乾清宮,做好了面對天子怒火的準備,可是乾清宮的宮娥告訴他,皇帝還在慈寧宮,沒有回來。

這幾年,尤其是最近這段時間裏,乾清與慈寧兩宮的矛盾已經到了極其明顯的地步,乾清宮的宮人們都擔心皇帝會吃虧。

蘇徽想了想,拖著疲憊的腳步,義無反顧的又去了慈寧宮。

他不覺得自己能夠把嘉禾撈出來,他……只是放心不下她,所以過去看看而已。乾清宮其餘的人不敢觸怒太後,他敢。實在不行,就給那個史書中出了名的暴躁女人杜氏一發催眠噴霧,然後帶著嘉禾回來。

走到慈寧宮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落下。慈寧宮的宮人攔住他,問他是來做什麽的。

他回答:“來接陛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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