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瘋了嗎？還是你受了什麽嚴重的刺激？我錯了，我真不應該覺得你花了兩年時間冷靜不是明智的決定，我現在認為你至少還得再花兩年時間讓自己清醒一下……”

詹姆斯煩躁地把煙掐滅在已經被煙頭填得半滿的煙灰缸裏，滿肚子的牢騷和抱怨在喉嚨裏轉來轉去，最後也只化作了一聲嘆息：“……你不該拍這部電影的，卡爾。”

對這位年輕的老板，詹姆斯的感情是極為覆雜的。

一方面，卡爾毫無疑問是他的伯樂，是一手將他推到現在這個位置上的大人物，雖然他自認為他的才華也配得上這份優待和榮譽，但好萊塢是個非常現實的地方，任誰都要承認，在被卡爾發掘之前，詹姆斯完全沒有展示過丁點和他如今的地位相襯的能力。

所以詹姆斯當然不可能討厭卡爾。

雖然卡爾的任性妄為和隨心所欲給他惹了很多麻煩，但事情總是有兩面性的對不對？如果卡爾沒有這種任性妄為和隨心所欲，他怎麽可能被卡爾重用？

詹姆斯不僅不討厭卡爾，還非常喜愛和尊敬這個年輕人——喜愛很好理解，尊敬就不好解釋了——連詹姆斯自己也是在卡爾消失不見的那兩年時間裏隱約意識到這股敬意的。

好萊塢是個大染缸，但好萊塢裏的汙水、黑幕、骯臟和物欲橫流的現狀也只不過是整個社會的黑暗面的縮影。

換句話說，好萊塢裏頭的那點爛事根本就不出奇——好萊塢裏的爛事從不出奇，真正出奇的事情永遠在真正的上流社會，也就是卡爾本身所處的那個環境。

然而卡爾．艾爾是上流社會裏的奇葩，這是個人人都一清二楚的共識。

他在整個童年和青少年階段都被封存在偏遠的地區，也許接受了與他的身份相襯的教育，然而從未和任何一個與他同一階層的人建立過聯系。

對這個階層的人來說，卡爾．艾爾沒有過去，沒有性格，和他們毫無聯系，盡管他們當然看在那個姓氏和他厲害的養兄的份上做好了接納他的準備，但不管怎麽說，卡爾的畫風就是和他們不同。

即使他也穿著很昂貴的定制西裝，但他不合時宜地在領口戴著古怪的領結（同時也裝扮得並不像是英倫紳士）；即使他在派對上也能言笑晏晏，妙語連珠，但他對檸檬汽水和黑巧克力的毫不掩飾嗜好簡直讓他像小男孩一樣幼稚；即使他在任何時候都妥帖漂亮、文質彬彬，但他身上沒有丁點那種他們所熟悉的框架感——

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一種從經受過任何束縛，也沒有在耳提面命下將某種潛規則融入骨血的氣質。在這個地方，人人都在試圖為自己塑造一層保護色，將自己的欲求偽裝起來，他們打量人的眼神拆皮剝骨，也正因此，卡爾才顯得那麽與眾不同。

他沒有偽裝過自己，至少在這一點上他沒有偽裝自己——他是真的無所欲求。

可他的神態和舉止裏又有種非常粗糙和野蠻的東西，讓他站在人群中的時候永遠顯得醒目和格格不入。

詹姆斯猜測自己的尊敬正是由此而來：

這種在周圍所有人的襯托下無比引人註目，但又令所有人不自覺地後退和低頭的粗糙野蠻，讓卡爾有種獅子般的氣息。

在看完那部電影之後，詹姆斯是有點微妙的憤怒的。

這種憤怒裏面究竟有多少覆雜的情緒，連他自己也不能一一分辨和說明，很有可能這種憤怒這是一種隱秘的遷怒，卡爾古怪的狀態，這部電影裏隱藏的東西，他失蹤兩年時間背後的秘密，諸如此類，都讓詹姆斯感到失落。

他以為卡爾是一頭雄獅。

但如果一頭雄獅憤怒的時候也不會揮舞利爪，雄獅和家貓又有什麽區別？

但卡爾真的在生氣嗎？他真的在憤怒嗎？和這個年輕人有關的一切都是那麽開闊坦蕩，又因為太闊坦蕩而語焉不詳。

詹姆斯只能去猜。

“我在做什麽？我知道我在做什麽嗎？如果這是你的疑惑，”卡爾說，躺在沙發上翻看著人們對電影的評論，也打斷了詹姆斯的思索，“我知道我在做什麽。我拍了一部很精彩的電影。”

“同樣也是一部暗示超人和盧瑟之間存在不正當感情的電影。”詹姆斯說，挑明了所有，並且決定直接問當事人的想法，“考慮到你的身份——你和盧瑟還沒有沒有公開分手消息呢——你拍這部電影是什麽意思？”

“公開分手消息？”卡爾說，“哪來的分手消息？”

詹姆斯一怔：“……所以你們沒有分手。所以你拍了一部暗示你男友精神出軌的電影。很好，我一點也不為此而驚訝。”

但他的潛臺詞幾乎藏在他每一個咬著牙迸發出來的重音中，他在很禮貌地暗示：你到底發什麽瘋？

“……這部電影看起來真的這麽具有暗示性？”卡爾卻轉了話頭，“如果我告訴你這和我的意願無關，純粹就是因為我們的兩位演員對對方太來電了呢？”

這倒是——老實說，放在任何其他電影公司這種說辭都會被嘲笑，但放在D&M公司……這會是個很有說服力的理由。

事實上，它太有說服力了。

“我們就這麽引導輿論，炒他們的緋聞。”詹姆斯冷靜地說，“當然不能太明顯，最好都不要被他們抓到我們在炒作的把柄。湯姆那邊的形象管理做得非常好，他的團隊不可能放任網絡上的傳言；從丹尼爾這邊著手比較方便，唯一的問題是電影可能會因此受到一些反同人士的激烈對抗……不過管他呢，D&M公司本來就是他們的固定攻擊對象……”

他越說語速就越快，也越是把自己的想法理得一清二楚，那種微妙的憤怒在他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平息了下來——就算這些年裏他再也沒導演過任何作品，他終歸是一個導演，也最認同自己作為導演的身份。

而不管怎麽說，《超級英雄》確實是一部非常優秀的作品。

它講述的故事確實很簡單，可電影本來也不僅僅是在講一個故事，每一幀畫面中的布景和陳設，鏡頭的銜接，特效的真實度，整部電影的敘事方法和節奏，背景樂的貼切度，演員的演技和顏值……這些都是電影的一部分，“故事”本身在很多時候甚至算不上組成一部電影的所有元素中最重要的部分，它只是比較重要而已。

而這部電影，它所呈現出來的整體效果是非常均衡的，可謂沒有任何短板，在特效、鏡頭、背景樂上的表現力上更是能用“超凡脫俗”來形容。

乃至於主角的表演……丹尼爾的表演裏幾乎沒有什麽表演的痕跡。

他第一次出現在大熒幕上就是擔任一部商業大片的主角，卻沒有犯任何新人該犯的錯，既沒有用力過猛，也沒有僵硬呆板。

或許因為是模特出身，他在鏡頭中的每一秒都是那麽的、那麽的優美。

用直觀的形容詞很難形容那種優美，但你會很容易從他所呈現的姿態中聯想到芭蕾舞者——又不完全是芭蕾舞者，他的儀態中有芭蕾舞者那種迥異於常人的高貴感，但是又不會顯得太倨傲，太高高在上，總體上說，他在電影中的形象依然是極為溫和親民的。

整體形象上的標準漂亮就不說了，最讓人難以置信的其實是他的各種微表情。

在巨大的電影銀幕中，就算不是特寫鏡頭，人臉也會被放大成普通尺寸的數倍，特寫就更誇張了，一張臉幾乎有兩棟樓那麽高，在這種恐怖的放大效果下，任何不恰當的微表情都會產生不可忽視的毀滅性後果，而丹尼爾的表現，詹姆斯只能將之視為天賦，雖然這不算是好的天賦——

丹尼爾的臉可以像冰川一樣完全凍結。

不管和他說話的是誰，不管對面的人是在崇拜他、嘲笑他還是怒罵他、侮辱他，他都能維持著那種舞蹈家一般的優雅儀態，帶著平靜的、溫柔的微笑，回以情緒莫測的凝望。

他應當是沒有“演技”這種東西的。

可是靠著剪輯、背景樂等後期效果，還有他那特殊的姿態、完美的臉孔、雕塑般的身體，他在鏡頭中的表現，卻能展示出一種充沛的“自我”。

至少對他所扮演的角色來說，他的表現是非常豐富和充沛的。

而且這部電影的打光非常……詹姆斯想了半天，勉強想出一個詞，獨具一格。

怎麽說呢，只要丹尼爾出場，他身上就一定會有一層柔光，那是一種效果很清透、很自然的光效，能為人物塑造出一種身處陽光下的錯覺。

簡直是胡來。

普通的鏡頭裏這麽打光也就算了，戰鬥場面居然也這麽打光！甚至在夜晚，也硬要在邊上弄個路燈，或者給月亮一個特寫鏡頭，然後再給丹尼爾打一層柔光！

詹姆斯一點也不懷疑這是卡爾的意見，這部電影卡爾插手的痕跡太多了，也只有卡爾會有那麽多亂七八糟，胡攪蠻纏，偏偏效果又總是非常好的意見。

而且無可覆制。

這部電影還是在吃超人的名聲，暗示性太強了，不管是主角的藍色緊身衣制服，還是紅色的披風，就差再穿一雙紅色長筒靴、胸前繪一個“S”標志了。

人們看到這個造型就會很自然地聯想到超人，於是完全胡來的柔光也就可以被原諒了。

那溫暖的、清透的柔光，不就是超人給人們的基礎印象？

但直到這裏還不夠，丹尼爾的表演依然還不夠。

如果他不在電影中貢獻出除了“平靜”、“微笑”以外的表情和情緒，那麽之前的所有寬容寧靜都會變成做作的高深，變成僵硬、呆板、無趣的面具臉。

湯姆——毫無疑問——他為丹尼爾的表演註入了活力。

在這方面詹姆斯都不想說什麽了。

天知道卡爾是怎麽搞的，他就是有本事折騰出這種情況，他就是能萬裏挑一地找出……的兩個男演員，把他們湊做一堆，他們一些意味深長的臺詞，安排上若有所指的糾纏，產生的效果當然是升華了整個作品，事情到這裏都不怎麽出奇。

但妙就妙在——妙就妙在，威爾和漢尼拔的扮演者成了一對，萬磁王和X教授的扮演者也成了一對——其實D&M公司總共就成就了兩對同性情侶，只有這兩對是真的，可是吧，這個比例，確實也已經相當高了……

更別說這兩對是公認的真愛，確定關系、公開出櫃、出國結婚三步走，這些年來一直都感情穩定，街拍無比恩愛。

“……就順著這個方向來，不管怎麽說，我們要避免這部電影帶動起關於超人和盧瑟的關系的臆測。尤其是不能把你牽扯進去。”詹姆斯繼續說，“雖然炒作丹尼爾和湯姆也不是好主意，但因為這部電影裏他們的感情太外顯了，反而能把苗頭推到他們身上。”

“不。”卡爾冷酷的聲音是那麽可惡，“我們不炒丹尼爾和湯姆的緋聞。不許你去打擾丹尼爾，他退圈的決心非常堅定，我尊重他的意見。”

“那你打算怎麽做？”

“我打算怎麽做。”卡爾咀嚼著這句話，“別擔心，詹姆斯，我有分寸。我知道你在擔心的是什麽。你在擔心另一個當事人的反應。”

直到現在，他的聲音中才洩露出屬於他自己的情緒，他漫不經心的尾音終於被幹脆利落地收起來，他的話很輕快，透著安撫的味道，甚至還有一絲笑意。

只有一絲。

卡爾說：“我會處理好另一個當事人的反應。”

詹姆斯激靈靈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掛斷電話，看著煙灰缸，罕見地，完全大腦放空地出了一會兒神。

等擡起頭，他驚訝地發現，熄滅的筆記本屏幕上映出的，分明是一個心滿意足的愜意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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