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本並不算長，盡管這樣，卡爾翻動書頁的速度依然讓詹姆斯感到忐忑和吃驚。

畢竟恐怕沒有人會覺得卡爾均速一秒一頁的看法是在認真進行閱讀，詹姆斯也不例外，然而卡爾盡管翻書的速度快得超乎常理，眼神卻很專註，臉上的表情也隨著他閱讀的進程逐漸發生著變化。

就是詹姆斯想要的那種變化。

是了，這就是詹姆斯想盡辦法地將卡爾堵在花園裏，在經過卡爾的監護人同意以前先把劇本給他的真正原因：卡爾．艾爾年紀還小，但他是個很有主意的人，而亞歷山大對幼弟的縱容已經到了心智正常的人會忍不住皺眉的程度。

如果卡爾同意出演，那麽一切阻礙都不會再是阻礙。

盡管心裏不斷在為自己打氣，詹姆斯依然對這種可能性感到懷疑——亞歷山大．艾爾，在商場上盡管是出了名的剛柔並濟，卻也作風淩厲，在應該鐵血無情的時候不會有絲毫多餘仁慈的男人，真的會放任卡爾做出出演這部電影的選擇嗎？

任何一個長了腦子的人都能看出來這部劇本有多優秀。

但哪怕是沒有長腦子的人也知道這部電影上映以後卡爾將要扮演的角色將受到多少非議。

偏偏詹姆斯想要交給他的那個角色是必不可少的，就算在沒有看到卡爾之前詹姆斯能夠做出忍痛刪除掉她的決定，在看到卡爾之後，詹姆斯的每一寸皮膚、每一根毛發、每一分搖搖欲墜的理智都在向他咆哮：“就是他了！”

就是他了！卡爾．艾爾，他就是最完美的扮演者！

盡管劇本原本安排的人物是個女孩……但改成小男孩一點問題都沒有，反正劇本中的角色年齡根本還沒有開始發育，沒有丁點和性別特質有關的描繪。

“太糟糕了。”卡爾合上了書頁。

迎著詹姆斯緊張不安的眼神，他又重覆了一遍：“太糟糕了。”

“那麽，小艾爾先生，你的意思是……”詹姆斯不太相信卡爾能在這麽短暫的時間裏看完整本劇本，但對方的表現讓他的眼中燃起了希望，卡爾的評價不僅沒有打擊到他，反而讓他的語氣興奮起來。

這劇本所描繪的內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而悲劇總是當得起“糟糕”這一評價的。

不如說，“糟糕”就是悲劇能夠取得的最高評價——它們的職責就是讓人感到心靈的不適，讓人痛苦、悲傷、受挫，並在負面情緒中審視自我。

“我討厭這個故事。”卡爾說，“我會出演的。”

狂喜席卷了詹姆斯的大腦。

然而卡爾仰頭看著他，面孔和眼睛都是那麽美和純潔，正是吸引了詹姆斯的那種美和純潔。

於是狂喜只維持了一瞬間，龐大而愧疚和自責就像海浪一樣淹沒了他。

——

這場聚會詹姆斯全程都心不在焉，在祝福今晚的小壽星時差點出了個大醜。

還好多年混跡好萊塢修煉出來的演技拯救了他，才讓他安安全全地混過了這場聚會。

“回去做準備，亞歷山大那邊我會和他商量，法律相關的事情都交給我們去辦，包括宣傳工作和後期的公關，都得由亞歷山大準備的人接手，”分別的時候卡爾叮囑道，“你不用再做多餘的事情——我想你也能明白？”

詹姆斯除了點頭以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事情進展得非常順利，好像只是一夜之間，求爺爺告奶奶都沒辦法拿到手的資金也全部到位，一個劇組所需要的設備和成員就都配齊了，只是大半人的臉都是陌生的，沈默，冷淡，像是這群人之間共享了某個秘密。

一開始詹姆斯還對這個從未聽聞過的隊伍感到懷疑，可他們的專業素質毋庸置疑，敏捷、高效、紀律嚴明，詹姆斯從未見過其中的任何一個人出任何差錯，好像只要出了一點錯就會被砍頭示威似的。

卡爾是這部電影中的重要角色，不過他需要拍攝的戲份並不算多。

所以電影拍攝了一個多月後，他才帶著經紀人、助理、保鏢團和兒童保護協會的官員姍姍來遲。

不，不是他。

是“她”。

她穿了一身非常漂亮的小紅裙，臉上化了很淡的一層妝，稍微改變了一下臉型和皮膚的色澤。也許她還戴了隱形眼鏡，因為詹姆斯註意到她的瞳孔幾乎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靠近詹姆斯的時候她的腳步帶著輕微的跳躍感，笑容明亮，而又略帶著小女孩的羞怯。

——比她之前的模樣更純潔，更甜蜜，也更活潑。

“叫我莉婭。”她悄聲對詹姆斯說，連嗓音也變得……變得帶一點點柔軟的糯音，像一個總是很用力地試圖表現自己的小女孩。

詹姆斯只花了幾秒就讓自己平靜了下來。

十二三歲的小男孩打扮成女孩子並不困難，他們在這個年齡段的時候本來就顯得雌雄莫辨，詹姆斯給卡爾看的是未經修改的劇本，對方打扮成這樣來劇組也不是奇怪的事情。

而且這樣對掩飾角色扮演者的真實身份很有幫助，如果卡爾在拍攝期間始終以小女孩的形象出現，嚴格對自己的真實性別進行保密，那麽只要再等個兩三年，等到他開始發育抽條，就沒有人能夠將他這部電影聯系起來。

卡爾已經坐到了一旁的小椅子上，椅子顯然是根據他的身材定做的，那個二十來歲的助理站在卡爾的身側，警惕地盯著詹姆斯，眼神十分不善。

似乎是註意到詹姆斯時不時投來的視線，卡爾擡起頭，朝他輕輕一笑。

——

屬於莉婭的戲份並不算多，第一幕也非常簡單，卡爾只需要穿著漂亮的小紅裙在草坪上獨自玩耍就行。

當然，她要盡可能表現得更活潑、更快樂和更美好一點，簡單來說，呈現在觀眾們面前的，應該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小女孩。

按道理說在這種凸顯美麗、純真的鏡頭裏，打光師的存在至關重要，光能很清晰地對鏡頭中的人物進行調整，然而不知道為什麽，詹姆斯卻放棄了打光，直接在自然光效中進行拍攝。

草坪上的灑水機已經打開了，小女孩在草地上轉著圈，因為快活得頭腦發昏而跌跌撞撞，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彩虹包圍住了她，她咯咯地笑著，不顧自己快要摔倒的窘境，快活地用手指撩動著漂浮在水霧上方的彩虹。

在自然光效下這一切都是那麽美好，重點是這美好純潔的一幕又是那麽……家常，那麽引人憐惜。

就像是鄰家小妹或者自己的女兒。

真是難以置信，詹姆斯一邊移動鏡頭，一邊想，她是怎麽做到在那麽完美的同時又那麽令人感到親切的？

“完美”和“親切”當然不是什麽水火不相容的狀態，但過分完美的人總是顯得高高在上，和親切這個詞搭不上邊。

如今這種情況在“莉婭”身上打破了。

她彎著腰，兩手撐在膝蓋上，無意間擡頭沖鏡頭微笑，水霧讓她的臉蛋有些朦朧，一縷彩虹飄蕩在她的唇邊，場景如夢似幻，用作青梅竹馬電影裏男主角對女主角的一見鐘情再合適不過。

可惜了，詹姆斯又想，可惜了。

正是這種發自內心的可惜，讓他激動得渾身發抖。

——

電影上映的時候堪稱悄無聲息，人們只知道這是一部描繪二戰的電影，卻不知道主要的劇情到底是什麽。

唯獨被貼在電影院外的海報洩露了一點端倪。

在暗色調的、沈痛的戰場上，海報的角落，紅色的連衣裙柔軟地鋪展開來，一只稚嫩的手從紅色連衣裙下方伸展出來，溫柔地蜷縮著手指，像是陷入了酣眠。

——

小女孩在熒幕上玩耍，笑容溫順靦腆。她有一對恩愛的父母和幸福的生活，閑暇時總在寬闊的院落中奔跑，小紅裙晃晃蕩蕩，每一個屬於她的鏡頭都溫柔明亮得像是大都會的夕陽。

……

她靜靜地坐在隔離區裏面，美麗的藍眼睛和面孔都被隔離區的鐵絲網切割成了無數塊，她仰著頭看著天空，把手擡起來遮陽。

在她的指縫中，些許微光洩露出來。

那雙小手的影子落在她的臉上。

……

好像她的美貌和那種無與倫比的純潔氣質也令她受到了偏愛。

當隔離區內的所有人都在做工和列隊的時候，在所有人都只能用破破爛爛的碎步裹身的時候，她穿著幹凈的、一塵不染的小紅裙在隔離區裏晃蕩，那些看守他們的衛兵對小女孩的態度十分親切，甚至會從自己的衣兜裏掏出裝滿烈酒的酒瓶遞給她。

小女孩也許是有些口渴了，她天真無邪地笑著，接過酒瓶，小口小口地喝光了那些酒水。

……

混亂、暴動、搖晃的鏡頭，人聲鼎沸。

痛苦的尖叫和嘶吼，絕望的痛罵和呻吟，有人喃喃地默念聖經。

……

最後一個屬於小女孩的鏡頭是一個色澤飽滿的遠景鏡頭，整個隔離區都被囊括在其中，這凝聚了痛苦和罪行的隔離區已經被摧毀了，槍彈和鮮血留下的痕跡卻依然十分鮮艷。

就在熒幕的角落，小女孩靜靜躺在地上，僵硬地、不自然地睜著沒有焦距的藍眼睛。

她的肩膀赤裸在外，一抹柔軟的小紅裙巧妙地蓋住了她的身體。

那曾經出現過的酒瓶就扔在一邊，瓶口開著，卻沒有液體滴出來。

——

詹姆斯一夜成名。

在那之後的很多年，卡爾．艾爾都沒有再拍過電影。

——

他按部就班地讀書進修，偶爾也出席那些邀請他的宴會。

他表現得溫柔而不失親切，卻也不會讓人覺得特別容易接近。

當亞歷山大問起卡爾對未來的計劃時，這個年輕的男孩思考了一會兒，說：“我要做一個偉大的演員。”

——

他在二十歲之前就實現了這個願望，理所當然，毫無疑問。

——

卡爾．艾爾的二十歲生日宴會上來了許多人，但卡爾並不喜歡這樣的場所——他的年紀越大，就越是不樂意被讚譽和崇拜的目光包圍，於是在發表完講話，見過幾個如果不見會很失禮的人物之後，他悄悄地出了門，躲到一個僻靜的角落。

他點燃了一只雪茄，不過沒有吸，而是就這麽註視著它燃燒，嗅著它飄散在外的香氣。

“嗨，”有人在他身後輕輕地說，“怎麽，派對上最重要的人物卻不喜歡這場派對？我知道有很多人都期待了很久，真遺憾他們要失望了。”

卡爾轉過了頭。

月輝照進了他們彼此的瞳孔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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