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裏夜半時下了一場雨，蘇贏披著衫子坐在窗前看書，燭臺裏蠟燭跳了幾下，蘇贏看向一邊的鏡子，鏡子裏雕花的門被緩緩推開，姬將拎著一把傘走進來。

蘇贏回頭看著站在門口正在掩門的姬將眉頭皺起來：“怎麽這麽晚了還不睡？”

姬將停下腳步，她頓了頓又走過來撩起珠簾，淡綠的袖子裏露出白皙修長的五指松松挑著珠簾。半晌她才從簾子後走出來站在蘇贏面前，輕聲道：“榮姑娘沒了。”

“怎麽沒了的？”蘇贏收起手裏的書。

“她上吊的，她留了束薪同我說她是罪有應得，明知榮家有仇，卻不報。明知看錯了人，卻不願改。我還沒來得及葬她，就被老爺子發現了，最後被老爺子不知道埋到哪兒去了。老爺子認識榮大人，說是會把她跟她父親葬的近些，但是我沒去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怎麽想起來和我說這些？”

“她……”姬將微微一頓：“她臨死前通知了官府如雪的藏身處，我匆匆趕出來如雪已經被帶走了。如雪一路都在罵她，說她無情無義。”

“那你呢？眼淚是為誰流的？”

姬將一怔，趕緊垂下頭：“我以為你看不出的。”她嘆口氣：“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想哭。老爺子不讓我摻和，說了些君王韓家的，又說到了前朝，聽得我一個腦袋兩個大。”

“你是哪的人？”姬將突然話頭一轉問道。

“耳國。”蘇贏平靜的答道。

姬將看著他深吸一口氣：“離這裏很遠，你還想娶我麽？娶我吧，帶我走，我不想再待在這兒了。每天在死人，每天都在吵。”

蘇贏攏攏衫子輕聲道：“你知道我是誰麽？”

“蘇贏。”姬將笑起來，臉色有點白：“垂煙融玉的老板，那一封告密信也是你寫的。都是榮姑娘告訴我的。你喜歡我，對麽？”

“嗯。”

門猛地被推開了，姬將猛地回身，就看見姬老將軍站在外面，身後跟著一堆家臣，姬將一楞，輕聲道：“爺爺，您怎麽來了？”

“我再不來，姬家就要死在你手上了！”姬老將軍暴呵道，他胡須全白，站在門外精神抖擻，看著蘇贏一雙眼睛恨不能噴出火來。

“爺爺。”姬將趕緊道，她才出生立刻被姬老將軍打斷：“你知道你面前的是誰？！他是耳國來的奸細！耳國太子的幕僚。他來這裏還能是做什麽！你當韓家是怎麽倒的！出了皇妃都能倒的這麽快的韓家，全是你面前的這個好人做的！今夜如若不是老夫手快，攔下來帖子，明日整個姬家就得赴韓家的後塵了！”

“爺爺，你在說什麽啊？”姬將面色煞白，她久久沒有回頭看蘇贏。

“姬家出了你這樣的外孫女，真是姬家無人！”姬老將軍一巴掌直直朝著姬將打下去。姬將一個踉蹌，她回過身看著一直默不作聲的蘇贏，輕聲道：“真的是你？”

“是我。”蘇贏答的坦然。

姬家的災難來的太快，在蘇贏被強行帶回姬家的第二日一早，宮裏便傳來聖旨，姬家一門因叛國而被譫臺赫下令全部當場誅殺。羽林衛帶刀走進姬家的時候，姬老將軍還是偷偷送出去了姬將，他交給了姬將兩樣東西，一樣可以調動姬家舊部的將軍令，令一樣是姬將從小使用的流光矢。

姬將逃走後不久，便遇到了蘇贏，他同太子殿下才從暮宮中出來，一身白衫穿在身上，文雅俊朗。

姬將一直跟著他，直到他一個人的時候她才突然出手，流光矢所放出的箭，從沒人躲得過去。姬將站在他身後，奮力拉起弦，才要松手便聽到蘇贏輕聲道：“你當真想殺了我？”

姬將手一抖，冷笑一聲道：“蘇先生好計謀！耳國的太子殿下真是善於識人，養了蘇先生這樣的好蛇！一出口便傷我全族！不曉得蘇先生得了什麽賞賜？可願意說給我停一下。”

“將將……”蘇贏聲音淡淡，這是他第一回這麽喊她，完全迥異於之前的姬姑娘和姬小姐。他看著姬將口氣溫和，臉上帶著一點愛憐。

姬將突然就狠下心，手一松，箭直直朝著蘇贏飛過去，只是她親眼看著蘇贏躲開了，蘇贏不僅躲開還抓住了箭，她尚且來不及逃走，蘇贏已經到了她面前。

“蘇先生瞞的姬將好苦！”姬將突然笑起來，聲音尖銳，笑著笑著便落下眼淚來。

蘇贏出手，快而準的拿下姬將，隨手周遭跑出來一堆暮宮中的羽林衛，為首的人笑笑道：“果然蘇先生好計謀！要不然可是抓不住這個漏網之魚！”

蘇贏攔住那人：“國君說了，調兵令給你，人我可以帶走。”

“帶走？！不行！”那人見蘇贏冷著一張臉，又想起之前他接住的箭，軟了口氣道：“可我接到的格殺勿論，先生莫讓我為難。”

蘇贏快速伸手拔下那人腰間的長刀，手一揮在一堆人正要出刀時刀已又放回了那人的刀鞘裏。

地上一串血珠，蘇贏單手摟著臉色煞白的姬將，他親手從她腰間的腰帶裏找調兵令遞給羽林衛帶頭的人。而後沈聲道：“人我可以帶走了麽？”

那人趕緊點點頭，蘇贏拎起地上的流光矢，打橫抱起姬將。

他是真正的狠角色，計謀一流，武藝也一流，一瞬間便用刀割斷了姬將手腳的筋脈。

蘇贏將姬將帶往耳國，他請了宮中的太醫游方的大夫，卻始終不見姬將好轉。兩人在一起，不再說一句話。真正支撐著姬將活下來的，是他帶著姬將從羽林衛身邊走後說的那句：“若想報仇，便活著。”

“你真心狠！”我不由得心裏一疼，親眼看著自己的親人死於眼前，自己卻要日夜活在仇人身邊，這種痛苦沒幾個人受得了。

蘇贏神色一黯，輕聲道：“姬家功高蓋主，是早晚的事，若我不出手，連姬將也是保不住的。”

“她肯定很恨你。”我嘆口氣，我大致能明白蘇贏。他有一肚子的好計謀，但他不是個壞人，起碼我是相信的。

姬將除了身體的病，還有心病。她的病越來越嚴重，到後來針灸、草藥、以毒攻毒，什麽法子都試過了，半年裏，她瘦了很多，整個人除了喊疼什麽話也不說。

她再次和蘇贏說話，是在那一年的冬天，那一日，蘇贏請到了當世神醫——東裏紹。

緋紅衣裳的神醫粗略在屋外瞧了姬將一眼，看著蘇贏嘆口氣：“連個人樣子都沒了。”

沒人敢說這樣的話。

蘇贏輕輕一笑：“若能醫好她，神醫要什麽都可以。”

“你的命呢？”

蘇贏微微想了一下，聲音低沈道：“可以。”

東裏紹笑起來：“說著玩的說著玩的，哪有這麽嚴重。先去看看吧。”說完東裏紹就往裏走，姬將躺在床上，看著東裏紹和蘇贏走近，她定定看著蘇贏，良久落下一滴眼淚，輕聲道：“都出去，我跟你說話。”

東裏紹很識相，未等蘇贏說話便帶著一堆人出去了。蘇贏輕聲道：“怎麽了？還是難受？”他的口氣清清淡淡，姬家的家仇，他的欺騙和隱瞞，姬將身上的傷，以及這些時日的冷戰全不在他全忘記了。

“你放過我吧，這一輩子我只求你這麽一次。我真的沒有什麽可以給你了，你放過我吧。”窗外稀疏的花枝上耷拉著搖晃的昏黃燈光，屋檐上的檐鈴一聲接一聲響著，姬將躺在雕花的床上，她半合著眼睛，唇角掛著一抹笑。蘇贏沒有答話，慢慢朝她走過來。隨著那腳步走近一步，姬將唇邊的笑便減淡一分，到最後她話音畢時，姬將停住了腳步，他獨身站在門窗邊那道相對十分亮的光裏。

過了良久，蘇贏輕聲道：“我請到了神醫，再試一次吧，將將。”

幼年父母早逝，她自小便被送到了姬老將軍面前教養，姬家的女孩兒有的會繡花，有的會彈琴，有的會煲湯，只有姬將，只會使一把流光矢。姬老將軍打過她罵過她，但最終仍是順著她，將她像個男孩一樣養大成人，後來甚至帶著她上疆場。

姬老將軍喊她：“十三。”姬家所養的遺孤女子中她排行第十三。

姐妹喊她：“十三妹妹。”或者“十三姐姐。”

只有蘇贏喊她是：“將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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