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金葬銀，垂煙融玉。人間難得歡喜殿，孤註一擲享風流。

夜裏門口碩大的招牌黑底紅字勾畫出‘垂煙融玉’四個大字，已經到了晚上，裏面出來的人多是眼睛通紅的模樣，門口幹幹凈凈，也沒有招引客人的女子，不似別的賭坊那樣來人各種各樣。萬垂煙融玉是這裏最大的一個花樓，立在繁榮的四重街中央，整個樓都漆紅抹綠。

我立在樓外，樓裏的笑聲罵聲真是聲聲入耳，我看著四周來來往往的人，他們衣著各異或開心或失落，映的碩大的招牌更增添了幾分引誘的味道。

熱鬧，是大多數人所喜歡的。真正的孤寂，只有很少喜歡。我也是個凡夫俗子，自郎斐沒了以後，本來開開心心的五個人，瞬間只剩了我跟花子官還有季雪瑤。季雪瑤也沒之前那麽愛鬧騰了，多數時候都是懶懶的，花子官已經看透了生生死死，一顆心早已變得僵硬，於他而言，生死不過是命數。我做不到像季雪瑤那樣難受就哭，開心就笑，因為我怕他們兩個擔心我，但是我也做不到花子官那樣，真的將一切看做浮雲。

這樣想著，腳就不自覺地動了，才走了兩步，面前伸過來一只手，我仰頭看著那手的主人，細眉大眼一臉精明，他穿一身灰色的短衫，看著我一瞬間臉上露出笑：“雖說這裏男女都可以進，但是……這個……這個……”他說著，大拇指食指指尖搓了搓，眉飛色舞地看著我。

我曬然一笑，從袖子裏取出銀子遞過去，拿了銀子他趕緊讓開了。我走進去，樓裏正熱鬧著，四處都點了名貴的暖春香，打眼一掃，有幾個人看上去很是眼熟，應該平日裏見過。十二樓這個地方照花子官的話說，是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有錢的公子哥數來數去也就那麽幾個。一般的賭坊樓閣，進去一掃便是三層，最多不超過六層，垂煙融玉在外面看，有五層，但進來就會知道，裏面自地面往下數，也有六層。下面坐滿了人，擠來擠去，不時有人高聲咒罵或是抱怨。看上去衣衫一般，不是什麽大戶公子，卻也絕不是貧苦人家。下面人多的厲害，上面的六層卻是人少了不少，樓中央一顆大桃花樹自地下的第六層生長出來，濃郁花香鋪滿整個樓裏。

我一擡頭，就看見桃花樹後一抹玄色。那玄色的身影靠在欄桿上，墨發有一些垂在寬袖旁邊。袖子邊是銀線滾的邊，發髻上的金冠搖搖欲墜。這也許就是蘇贏。

蘇贏，十二樓裏最大的賭坊垂煙融玉的老板，二十五歲，愛穿玄色衣裳，只有你夠籌碼，就可以和他賭，籌碼有性命、消息、美人、最下等的才是金銀，因為他不缺金銀，每一年他只賭三次。

這些聽來的消息我不知道真假，其實我前三個我都沒有，包括第四個我也並不多。我走之前拿了季雪瑤的銀子，不過上千兩，在這裏根本算不上什麽。但我還是想來這裏，連著多日一個人待著，眼睛跟心都有點鈍痛，來這裏是我的好選擇。

我徑直朝樓梯走過去，一路走到第六層，四方形的樓裏上面垂著許多傘和綢緞。傘是紅綠各為一面，玉做手柄，撐開倒掛著，傘沿掛著細長的白流蘇，流蘇下面是白銀做的小鈴鐺，大紅的紗幔垂在傘的縫隙裏。

“是蘇姑娘。”

我剛站定便看到最邊上的桌子上有人開口喊我的名字，那是一個男子，這一桌是第六層唯一的一桌人，一桌子的人醉的歪七扭八，看衣裳就知道都死都是紈絝裏有名的紈絝。說話的那個人修長的雙眉下生著漂亮的一雙眼睛，服服帖帖的領子上銀線繡了花紋，發髻上戴著漂亮金冠，衣衫齊整透著貴氣，但他的貴氣又跟顧春的不一樣。

“你是蘇贏？”我輕聲問道。

他看著我，手裏的杯子一轉而後徐徐笑起來：“嗯，我是蘇贏。一早聽說蘇姑娘找我，所以一直在這裏候著姑娘。姑娘來的比我想象的有些遲。”

我看著他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那一桌玩賭大小的紈絝都看著我跟蘇贏，我側頭看著他，一時也不知道要說什麽，都說難找到的蘇贏居然就被我這麽瞎貓碰上死耗子的碰上了，而且他還是在等我。

“你怎麽知道我想來找你？”我輕聲問道，他給人的感覺很是舒服，我勉強自己笑了笑道：“聽他們說想見到是蘇先生可遇不可求的，沒想到竟這麽讓我給遇到了。”

“蘇姑娘找在下有什麽事？”他嗓音清談目光沈沈看著我，我回看過去，我與他之間離得並不遠，但是我看他一身玄色衣裳手捧著白玉杯子笑起來的樣子，恍然覺得他離我很遠，是那種我無法企及的遠，這樣的他，看似平和溫軟，但卻讓我不由自主想起了郎斐

“聽說最近有位郎斐郎公子沒了。”蘇贏淡淡道。

我一時吃不準蘇贏的話，他的話讓我一下子又想起了郎斐，我想了想輕聲問道：“蘇老板認識他？”

“見過幾回，他來過垂煙融玉，當時是跟一個姓顧的公子來的，兩人在這裏豪賭賭了三局，兩人的賭法很有意思，我便也去看了看。”

“他們賭什麽？”我莞爾一笑，腦海中大致能想到那個場面，一個不溫不火的郎斐碰到一個一點就著的顧春，那個場面相比很有意思。

“賭一個姑娘……”

我曬然一笑：“那只能是花荻了，蘇老板不知道，那位顧公子為了這個姑娘真是鬧得我們一群人人仰馬翻。”

“不，他們說的是蘇姑娘。”蘇贏眸色一暗，他隨手放下杯子，不經意地瞥了我一眼笑起來：“正巧前日有客人說起郎斐，同時也說起了蘇姑娘，蘇某大致猜到蘇姑娘會來，所以候在這裏，平是我是不在這裏的。”

“那平時你在哪兒？”我開口問道。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他卻給我一種熟稔的感覺，似乎之前見過，讓我不由自主就相信他。問起話來也不覺得唐突打擾。

蘇贏歪著頭笑了笑，有些調皮的樣子 ：“平日都是到處游玩。對了，不知蘇姑娘找我有什麽事？一直顧著說話，都忘了問了。”

我這才想起我來這裏的目的，我看著他收斂了笑鄭重道：“先生知道不少事，我來這裏是想問先生一些事情。”

“我不白說的，得贏了我才行。”蘇贏笑道：“況且我一年只賭三局。”

“我知道。”我嘆口氣笑笑，來之前我就已經大致猜到了這個結果，不過能見到蘇贏還是讓我很意外的。

“蘇姑娘覺得這裏怎麽樣？”蘇贏掃一眼樓下問道。

他這垂煙融玉比一般的賭坊是要幹凈太多了，雖然是有不少人賭紅了眼，但賭坊這樣也是正常，沒有咒罵的聲音和恐嚇的聲音，有些人雖然看起來穿著一般，但是倒也還算可以。

我對著顧春點點頭：“是個不錯的地方。”

“蘇姑娘不知道這些人有多麽能賭，他們來的大多數人都是用身家性命在賭，不過我有規定，每人在此每日只可賭輸自己身上一般的銀兩。多者便會被轟出去。”

“為什麽？”我覺得有點新奇，送上門的銀兩他居然不要。

“因為小賭怡情大賭傷身。凡事都不可將自己賠進去。蘇姑娘想與我賭一場也未嘗不可，只是我不要姑娘的銀票，我想要姑娘身上的菱花鏡。”

我渾身一震：“你怎麽知道這個東西？！”

“天下無不透風的墻，我知道不奇怪。”

我搖搖頭：“我雖然想跟你賭，但是這個東西我不能給你，這不是我的東西。”我看著神色不變的蘇贏突然心裏有了抵觸，他這樣子處變不驚的樣子，初看覺得是個不錯的人，看久了便覺得城府極深。

蘇贏頓了頓輕聲道：“蘇姑娘不必多想，我只是想用菱花鏡見一個人，見到了就好了，菱花鏡我會還給姑娘的。”

“我不想跟你賭。”我語氣不怎麽友善道，雖然知道賭坊裏少不了打手，但我自己我還是能走出去的。說完我也不看他的臉色，徑直起身就朝樓下走，一桌子的紈絝子弟在瞎起哄說著什麽“蘇老板近來運氣不大好，碰到個姑娘也沒辦法。”還有“姑娘過來，我林某幫姑娘出銀子。”他們的無一不顯得輕薄可笑，但我卻沒有聽到蘇贏的聲音，我往下走了幾步，下意識一擡頭卻剛好看見了蘇贏，他懶懶靠在朱紅色的欄桿上，微微笑著，臉上是遮掩不住的落寞，粉色的桃花落在他的衣服上，他恍若未聞，只是看著我輕輕笑著，笑容裏沾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大約他也是一個癡心人，因為我在十二樓裏見過的最多的不可把控事情，都和愛一個有關。

能得到蘇贏的喜歡，那個女子很有福氣。我看著他，恍然又覺得是我自己剛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現在看起來也確實是個不錯的人。傳聞說的可怕又可笑，但其實他也只是一個普通人罷了。他的眼睛沈沈如水，任憑周遭怎麽喧嘩吵鬧，依舊是那樣溫和平淡的，這麽熟悉，就像郎斐，已經死了的郎斐。

我眼裏突然就蓄滿了淚水，浪費死了，這些天不管什麽事，都是在無時無刻地提醒著我不要忘記這件事，郎斐是因我的愚蠢而死。他死前，甚至沒有留下一句話來。

我快步跑上樓，在一堆人的驚訝裏，站在蘇贏面前擲地有聲道：“你想做什麽事，我幫你。”

他有一瞬間的迷惑，而後一怔笑笑輕聲道：“蘇姑娘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我點點頭：“跟我走吧。”說完我就轉頭，身後的腳步聲是蘇贏的，他一直跟在我身後，我們兩人出了垂煙融玉。外面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刮風，路上人來人往，我轉身看著蘇贏，他比我高出很多，看著不像武將卻也不像文臣。

蘇贏忍俊不禁笑笑道：“蘇姑娘是在想我的身份？”

我點點頭，蘇贏眉眼一彎，無奈地嘆口氣道：“大約今天是得告訴蘇姑娘了，否則蘇姑娘也幫不了我。”

“你說吧。”

“我叫蘇贏，耳國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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