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春輕聲道：“你再說一遍，說慢些。”聲音裏是威嚴的，不容討價還還價。

“你大婚那一天，她從千層塔跳了下來，我葬了她，為她守孝七年，今年是第七年了，我想我該告訴你，所以就來了。”

“哦。”顧春認同的點點頭，他擡起眼瞼看著面前的男子，一瞬間顯露出迷茫的神色來，但那迷茫並沒有削減他的冷清和殘忍，他倏忽笑起來，一雙眼睛銳利的看著面前的男子，像一只貓抓住了耗子卻不想吃，眼底浮起一抹殘忍的笑：“你說她死了？死在千層塔下面？而且還是七年前？”他重覆了一遍這些話，我分不清他究竟是在說給誰聽。

“對。她死了。”

螢山守在宮門口，見他出來對著他笑了笑，七年的時間已經足以削減掉螢山身上的嬌憨，她完全有了一個國母該有的氣度，笑的時候溫婉而大方，穿的富貴，身邊侍立著十多個侍女，軟風從簾子外吹進來，瓜果花香在四周來回盤旋。

她看著他，在他微帶清苦的身上她有一瞬間的晃神，她是見過花荻的，那一年她初進雁宮，在蓮花池邊時，於千萬盞水燈河畔，她突然轉過身笑起來，四周宮娥手裏的燈籠照的她眉眼之間一片明亮，艷麗而端莊的一張臉，眉心處壓進去一道淡淡的痕，那痕該是顧春。女子的心思大多相通，這樣好卻也不好。

她立在她面前，福福身道：“見過陛下。”聲音清淡不諂媚也不高傲，恰到好處的適合自己的身份，而後徐徐擡頭時她看見花荻蒼白的臉頰，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沈，她知道自己猜中了。

花長嬰見了她躬身行禮：“見過王後。”

螢山笑笑，她端起身邊的酒壺斟了一杯酒，這杯酒大抵是顧春授意的，即便不是顧春授意，花長嬰也是活不過今天，他釋然的笑起來，看著螢山大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旁人眼裏顧春寵愛螢山的表象，花長嬰卻是一眼看穿了。他飲了酒而後伏在石桌上沈沈睡去，他的這場夢，會很長。

“我真羨慕花荻。”螢山輕聲說道，可惜花長嬰已經聽不到了。四周景物灰敗，螢山拎起面前的酒壺給自己的杯子裏也斟了不少，這麽些年，她最熟練的，應該就是斟酒了。一杯留雁酒下肚，心房燒起來，螢山笑笑扶著宮娥的手朝著自己的寢殿走去。

顧春還是去看花荻了，她一個人死的無名無份，墳塋也修的很不起眼，或許是命運如此，或許是其他，這一夜裏國寺走水，花荻是真的沒了。顧春到山腳下時，山上竄起大火，紅彤彤的火光照亮顧春的眼睛，他久久立在山下沒有移動一下，身後的兩個侍衛恭敬侍立著，不敢催他，也不敢請他趕緊離開。

菱花鏡裏最後的一個場景是顧春立在山下吹簫，他吹的是《落花流水》，黑色的衣裳被風卷起來，看起來整個人十分蕭條。

我不知道顧春難過不難過，我只知道他達成所願，不管是於燕，還是花荻，都是真的死了。再也不可能被他苦苦追尋，夜夜憎恨。

“沖冠一怒為紅顏麽？”我失笑起來。

我睜開眼睛身邊的花荻正睡的沈，我猛然想起顧春送花荻離開雁宮時的樣子，才是三月初春，說是桃紅柳綠還為時過早，只能記得細瘦伶仃的桃花枝，於晨光裏微微打著顫，晶瑩的露珠從枝幹處一路滾下來，一路遇到花枝上無數怯怯的花苞，越滾越小，最後在梢頭那朵肥艷的九重層疊桃花下徹底消失，花枝微微一顫。我猛地擡起頭，就見顧春穿一件淺綠的袍子正立在層層花枝後，隔得稍稍有些遠，我卻清楚的看到他像平常一樣半側著頭，眼瞼下垂眼角上挑，抿唇一笑有些無奈地再擡頭徐徐看過來，身後紅柱上雕刻盤錦鴛鴦紋，飛檐朗朗聳入雲中，偶爾能聽到檐鈴一聲脆響。

我記得他笑了一下，笑的很輕很輕，那一笑與往常比起來甚至有些柔弱的味道，出現在一個男子的身上顯得很不合時宜，那一瞬間，我倉惶收回眼睛，想到了很多，比如顧春漂亮的一雙手，比如顧春笑起來的樣子，比如……很多很多，我亂了心緒，再擡頭那裏卻早已空無一人。

郎斐摸摸我的頭，我沒出息的靠上去，我認識於燕已經三年了，她從沒有說過她的身份，一個容貌看起來像六十多歲的老婦人，守著四畝花田，花開的時候賣花，果熟的時候賣果，除開她鬼醫的身份，她是最平常不過的一個人。

我認識她的那天，天下著大雨，我從她的門前過，地上落滿了花瓣，淅淅瀝瀝的雨裏，她推開窗一眼看到正路過的我，那一天我鬼使神差跑到她面前笑著問她能不能在她屋檐下避雨，她看了我很久，而後輕輕笑了一下道：“可以。”

那一天雨到晚上也沒有停，我借住在那裏，只記得當時天色已全黑了，我去找到她的時候，人才立在廊子上，已聽到她輕聲道：“怎麽了？”

恰好一個閃電打下來，照的四處一片雪白樣的亮堂，她微微側身笑著，一頭白發眼瞼微收，一個和藹的老婦人。我從沒想過她會是一個帝姬，一個女帝。一個鬼醫，一個二十多歲的絕色佳人。

“萬物隨緣。”郎斐輕聲說道，他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我，我勉強笑笑看著郎斐，突然鼓起勇氣，輕聲道：“你知道我有未婚夫嗎？”

郎斐身子僵硬了一下，他歉疚的笑笑拿開了放在我頭發上的手，神色一片黯然。

我別過頭收起菱花鏡，吸口氣道：“他就是扶黎公子。可是他到我身邊，與我有婚約，不過是為了一把裁仙劍，那把劍他的爺爺喜歡，現在那把劍在曲寶齋裏砍柴用。”

郎斐勉強笑笑，神色躲閃著低聲道：“怎麽想起說這些？”

我搖搖頭，答道：“我很喜歡他，可是他不喜歡我。他喜歡別的姑娘，但為了一把裁仙劍他願意娶我。”

“你喜歡花子官麽？”郎斐突然問道。

我一怔，話題怎麽突然到了花子官身上？我看著郎斐，他堅定地看著我，像是一定要問道答案。我腦子裏浮現起花子官的樣子，一時有點茫然，小聲道：“好好的說他做什麽？”

郎斐看著我，眼神打漂，他移開眼睛看著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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