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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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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陸晚風剛從東街大痦子那兒打了一架回來,搶了幾個他們的肉包子,飯後消食地溜達,接著路過燕來鎮上最富庶人家的華麗府邸。

只是今晨的華麗府邸已經變作腐焦枯架,雕梁畫棟的亭臺樓閣一夜之間被付之一炬,那夜的火光沖天幾乎要燒到雲霄,鎮上所有人都聽到了動靜,包括裏面撕心裂肺的慘叫。

天蒙蒙亮時才有人猶猶豫豫打開自己門,就看到籠罩在燕來鎮上厚厚的一層慘霧,令人心驚。

有看熱鬧的,有惋惜的,有驚恐但止不住好奇的,大清早燒成廢墟的府邸前就圍了一圈人。

陸晚風昨日瘋得厲害睡太沈,一點動靜沒聽著,早上起來還罵罵咧咧這天氣,直到走到曾經的秦府門前。

他捏捏鼻子,焦臭味兒太濃了,餘溫還烤得人熱烘烘的,他本來要走,又想到這段時間老六幫有些揭不開鍋,便決定進去淘淘有沒有什麽沒被燒毀的值錢東西。

然後他就在路過的泔水缸旁聽到了一陣細細的哭聲。

打開蓋子,惡臭撲鼻而來,他捏著鼻子,與裏頭淚眼未幹的少年大眼瞪小眼。

呀,這好像是這戶有錢人家的大少爺呢,竟然藏在這兒活下來了。

陸晚風又把蓋子放了回去,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翻翻撿撿,期間還被燙了手。

撿到一個金玉簪子,還算有收獲,只是是從一具焦炭般的孤伶頭顱上取下來的,他倒沒覺得有多嚇人,乞丐當久了什麽沒見過。

找了一圈,收獲還可以,鎮上有不少人也跟風進來撿拾,他覺得差不多了,就拍拍屁股準備回去。

然後又路過了這個泔水缸子,裏頭沒有聲音。

大少爺似乎是唯一的幸存者,陸晚風左思右想,覺得老六幫還可以再擴充點人手,於是又一次打開了蓋子,把人撈了出來。

水還挺燙手。

大少爺不管是不是情願的,就這麽連拖帶拽被拉到了鎮外神女峰山腳下荒廢的神女廟裏頭。

不進不知道,這神女廟裏竟然大大小小窩了二十來個孩子,大的看起來十七八歲,小的才堪堪需要哺乳,也有一兩個老爺老太。

把人帶回去的時候老五迎上來,結果被熏得連退三步,痛苦道:“你這回帶的是什麽人啊?怎麽比咱們還臭?”

大少爺恍若未聞,從一開始就呆楞著沒有反應。

“去去去,鎮上撿來的,摔泔水桶裏了,”陸晚風把他扇開,轉頭問大少爺,“多大了?”

大少爺沒說話,旁邊的小猴子湊過來說:“我記得上個月秦家才給兒子辦了七歲生辰宴來著。”

陸晚風摸摸下巴,盤算著,“七歲啊,行,手腳健全的,可以跟著上街出工,”說著,他指了指門邊一個空著的草甸子對大少爺說,“你就睡那兒,別這幅表情,跟著我老六,少不了你吃的喝的。”

大少爺就這麽被迫成了燕來鎮一大惡派老六幫的一員,雖然他沒表達出任何想加入意思。

這老六幫說來也有趣,本來只是五六個無家可歸的小孩子聚集在一起,連神女廟那時都還不屬於他們。

後來燕來鎮淩空出現一個流氓乞丐,才七歲不到,就十足的潑皮賴臉,與老五搶了一頓飯打了一次架,竟然就這麽不打不相識,成了兄弟,加入了這個人數稀少的“老五幫”。

老五幫人不多,還有幾個多多少少有病的,在鎮上地盤小得可憐,每日都要餓肚子,不過這種日子在流氓乞丐來了之後就開始改善。

他帶著能打能罵的幾個,上街到處挑事,還各種見縫插針惹得鎮上其他兩個大幫派打得不可開交,結果就是輸的那一幫被他拉攏合並到老五幫。

這老六雖然七歲年紀,因著幼時條件不好饑一頓飽一頓,這個子長得還不如五歲小孩高,但這手段和頭腦是相當的利索靈光,當時作為老五幫領頭的老五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後來幹脆把老大的位置交給了他,而流氓乞丐拍拍胸脯說“從此你是老五我是老六,你我就當親兄弟!”

從此幫派更名成老六幫,流氓老六天不怕地不怕,一股狠勁在燕來鎮裏搶了大半地盤,惹得大痦子那群人苦不堪言。

如此說來老六也算是新的燕來鎮“惡霸”了。

當然,這個老六就是未來的陸晚風。

大少爺的加入沒有讓神女廟裏的日子有任何變化,幫裏幾個年輕人每日從鎮上或討或搶帶回來的食物都被平均分配給了所有人,就連嗷嗷待哺的小娃也有米湯或偷偷擠來的羊奶喝。

過了幾日,兩個親生姐妹的女娃娃偷偷摸摸跑到陸晚風跟前說:“老大,新來的那個身上太臭了,我覺都睡不著。”

陸晚風這才想起來該帶他去洗個澡,雖然乞丐窩裏臭氣熏天,但發餿的泔水味兒還是太難聞了。

反正自己也快一個月沒洗了,於是叫上了老五幾個人,帶上大少爺,去到鎮裏下游的小溪裏洗澡。

乞丐頭子終日外頭溜達閑逛,看起來不務正業,實則為地盤食物操碎了心,如今偷得浮生半日閑,脫了個幹幹凈凈。

大少爺一聲不吭地坐在河邊,捂著眼睛不去看河裏幾個光溜溜撲騰的小男孩。

陸晚風玩了個盡興,才坐回岸上,濕漉漉的也沒穿褲子,戳戳這個滿身酸味兒的大少爺,“你真不洗洗?好臭啊!”

大少爺抖了一下,指縫剛打開一點點,馬上又合起來,往旁邊挪了又挪。

陸晚風懂了,拿過來褲子簡單套上,也沒再坐過去,隔著點距離說:“大少爺真是嬌氣,哪像我們,睡的是土地,蓋的是老天,吃的是糟糠,離了這群同命相連的夥伴,真的就是被世上遺棄的渣子。”

“……”

“這樣吧,反正他們也洗夠了,我讓他們穿衣服起來,這樣總可以了吧?”

“……”

大少爺還是不說話,陸晚風吆喝兩聲把老五他們趕了回去,又對他說:“這水流動的,不臟,現在裏頭沒人,我衣服也穿了,可以了吧?”

好半晌大少爺才把手放下來,但還是沒動。

陸晚風心想這新來的可真難伺候,他抓耳撓腮也沒想出個辦法。

然後忽然聽到旁邊的人小聲咕囔說:“我不會水……”

陸晚風一下笑了,幹脆穿著褲子下了水,轉身伸出一只手說:“水不深,你看,才到我胸口,你比我個子高,下來更淺了,別怕,大不了我牽著你。”

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幾日來經歷了悲痛欲絕的滅門之殤,如今才緩過來一些,也覺得自己身臭如腐,只是在這群乞丐面前怎麽也拉不下臉面。

可是……真的好難聞。

最後他還是抓住了乞丐頭子伸出來的友誼之手,衣服也沒脫,一點點往溪水裏浸。

“你不脫衣服怎麽洗?”

大少爺不理他,一只手緊緊抓牢,另一只手在身上搓洗,溪水一會兒就染出一道黃綠色的汙濁小流,飄向鎮外無人的山林。

回去的時候陸晚風才想到,大少爺沒衣服換呀。

於是他下午揣了點私房錢去鎮上的成衣鋪買了一套看起來還算不錯的衣服,即使付夠了錢,還是遭了不少白眼。

大少爺拿到他的新衣服時十分詫異,他身上的衣服還是從家中穿出來的,在廟裏捂了一下午也沒幹,饒是再好的料子制成的,也讓人覺得難受得很,還打了好幾個噴嚏。

但是陸晚風的意思很明確,衣服就是給他的,還惹得幾個幫眾看紅了眼,被他罵回去:“人家是富人家的少爺,來咱們這兒呆一段時間,以後還得回去的,到時候少得了咱們的好處?”

躁動的幫眾們立刻就被安撫了。

大少爺抱著疊好的新衣,視線好久都沒從這位幫主臉上移開。

傍晚他就換上了新衣服,然後把舊衣服拿去河邊認真清洗,洗得滿手通紅,頭上也冒了細汗。

觀察了他許久的陸晚風上前,在他背後突然出聲:“你這麽洗,皮都搓破了也弄不幹凈。”

大少爺平日都是被伺候得仔仔細細,這種粗活細活他哪裏做過?先是被嚇了一跳,然後漲紅了臉,不理他。

“哎呀,去去去,我來,”陸晚風擠開他,掏出洗衣棍,攤開衣裳灑上皂角粉,捶打起來,“這樣才叫洗衣服,你們這些有錢人家的孩子,唉……”

大少爺咬緊了嘴唇,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陸晚風覺得不對勁,轉頭看他,才發現人家臉紅的跟快憋斷氣了似的,無奈得很,說道:“生氣了?我說的不是事實嗎?有錢人什麽都不用做,天天享福,有事花錢雇下人幹就行了,哪像我們……”

雖然很想反駁,但大少爺覺得這的確是事實,雖然此時感到非常羞愧。

陸晚風沒停下的意思,絮絮叨叨繼續說著:“兩年前朝廷動蕩打仗打得厲害,我家在中原一些的地方,正好是戰火交接地,沒兩個月村子沒了,爹娘也死了,我是撿來的,也沒什麽親戚可以投靠,就一個人帶著三塊烙餅從家鄉一路流亡南下,到了這裏。”

他說話的時候帶著超越年齡的老成,講述著一路過來的艱辛苦痛,一點也不像一個還未滿八歲的男孩,生活的磨難逼得人提前成長,無可奈何又心酸不已。

“……遇到老五真是緣分,現在仗打完了,我決定以後就呆在這兒了,神女廟在以前是鎮上供奉的大廟,戰爭之後荒廢了,我想把這裏作為據點,以後把老六幫發展成江南第一大幫,收納天下無家可歸的孤苦孩童,無論他們經歷過什麽,在我老六這裏都會有一個家。”

大少爺沈默地聽他說完這一切,也意識到自己也是無家可歸者的其中一員,短暫的哀傷和感動過後,身後的血腥慘案又將濃濃恨意翻湧而出。

就特別想把自己憋在心裏的一切托盤傾訴。

“那天有一個披著鬥篷的女人來到我家,我爹正在矯正我的書法,突然看到她,嚇得墨汁撒了一頁,”大少爺一改往日沈默寡言的樣子,就這麽說了起來,“我從沒見過這樣……面目可憎的女人,她說我爹偷了什麽教中錢財,叫我們馬上歸順交還。”

陸晚風又錘了兩下衣服,耳朵豎起來。

“我爹不答應,他們就動手了,那女人先是用一根紅色的鞭子打死了管家,後來又抓去我娘……殺了她……又放火……我好沒用,什麽都幫不了……”大少爺講得斷斷續續,漸漸泣不成聲,抽動的肩膀顯得弱小而無助。

陸晚風放下洗衣錘,在水裏過了遍手上的泡沫,往自己衣服上擦了擦,而後抱住這個明明比自己小但是個子卻比自己高的弟弟,一下一下輕輕拍打他的後背。

“沒事了,沒事了,活下來就好……”

大少爺一把揪住他領口的衣料,放聲大哭。

月上中空,夜深人靜,這裏的動靜聽起來特別大,被吵醒的老五揉著眼睛走過來,被他搖搖手打發回去。

過了很久哭聲才停止,陸晚風放開他,瞧見一雙紅腫的兔子眼笑得不行,被瞪了兩眼,才笑著說:“你叫什麽名字?我總不能一直叫你大少爺吧?”

秦大少爺郝然側頭擦著眼淚,小小聲回答:“秦初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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