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晚風醒了過來。

身體沒有任何不適，不發暈，不無力，不冷不熱。

坐起身，掃過梁柱上的鷹隼雕刻，屋內尚不熟悉的物件擺設。

這裏不是崖間山洞，不是暮鼓晨鐘，是大漠厲風堡，看天色，大約是巳時。

他想起來了，昨夜突如其來的燥熱和寒冷讓自己昏睡過去，然後意外地夢到了一些往事……

還記得那時獲救回去後自己直接病倒，秦初寒也沒能抗住。昏昏沈沈幾日他恢覆過來，人已經回到陸家，而那個通知自己改課的程師妹一個人扛下了所有責罰，被逐出家門。

每每回想起此事便感到郁結萬分，本想此事後狠狠治一治那對雙胞胎，哪想身體不如意，被人先下手為強，可憐那個程師妹，做了兩人的擋箭牌。

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畢竟陸承陸澤最後還是為此贖罪了。

他下床，到鏡子前觀察自己額間，面具還在，下面的朱胎印也沒有任何動靜，可此前劇烈反應時的感覺仍深刻腦海。

之前在汲州時自己便因觸及碎玉昏過去一次，後來暮鼓晨鐘對抗那盜玉之人時，眉心也曾莫名跳動，只是相較前兩次，這回的反應顯然嚴重得多。

是不是……碎玉又出現了？

這個猜測讓自己心驚，他急急轉身要出去，剛跨門檻就撞上一堵肉墻。

秦初寒扶住他的肩膀，問道：“你去哪裏？”

陸晚風探腦袋出去左右看看，沒人，於是把他拉進屋子裏，把自己的猜測一一道出。

許多事情看似毫無關聯，但只要找到那一個節點，便能串聯出關系來，如今神鬼令之事嚴峻，不得不多考慮其中也許存在的種種可能。

雖然仍舊有無數謎團尚不得其解。

秦初寒神色有些覆雜，語氣略帶猶疑，“昨夜我為你運功時，發現你體內有一股魔氣源源冒出，四處沖撞。”

陸晚風下意識地摸摸額頭，愕道：“魔氣？”

秦初寒頷首：“探尋源頭，就在你額間。”

怔然後，陸晚風端過高腳架上洗手用的木盆，用力的搓洗掉臉上的面具，再照鏡子，朱胎印如往常一樣鮮艷赤紅，卻無半點異樣。

秦初寒雙指按上他額頭，片刻後道：“已經消失了。”

昨夜魔氣突然噴薄而出，一夜過後卻消失得無影無蹤，現今魔道頹靡，陸晚風自知有記憶以來鮮少與魔修之人接觸，更不說染上魔氣，若非昨夜發難，恐怕永遠無從感知。

他又盯著自己看了看，也不知是不是錯覺，胎印的顏色似乎更深了些。

“你可記得我六歲以前，是否接觸過什麽與魔道相關的事物？”他問。

驀地提起以前的事，秦初寒呼吸一凝，方想起一段往事，沈吟一陣，緩聲說：“有過一回，那時你道助我覆滅門之仇……絕路之下遙遙看到你渾身冒出黑氣，直沖雲霄。”

彼時年幼，未曾想過如何鬼神怪力，只知恐懼害怕，之後加入淩家，自己更不願憶起這段悲傷往事，此時勉強提起，他仍舊眉頭深鎖。

記憶中那夜的神女峰上可謂血光沖天。

陸晚風腦海裏仍是一片空白，暗罵自己記性不好，居然忘得一幹二凈。

“……依你說的算下來，魔氣可能很久以前就在我體內了，但是除了那次救我，它再也沒出來過，直到神鬼令出現。”

莫非是……天生的？

秦初寒像是看懂了他的心思，搖頭道：“魔氣自額間進出，未入丹田，元丹尚潔，應非與生俱來，但在你體內隱藏得很好，也沒有侵蝕的跡象。”

說做融為一體也相差無幾。

陸晚風才想起來問：“這事沒人知道吧？”

秦初寒道：“我對外稱你不習水土，抱病修養。”

那便好，魔道時至今日仍是玄門仙家的一大禁忌，玄門大家之子身藏魔氣可不是一件小事。

陸晚風很頭疼，隨著追查神鬼令的事情展開，朱胎印下的魔氣反應越來越強烈，在昨夜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強度，這也許就代表著神鬼令修覆的越來越完整，並且就在自己周圍！

同時他也很糾結，原只想揪出幕後黑手為父報仇，結果追查神鬼令至此，事件層層鋪開，連自己也牽扯了進去，現在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世。

畢竟他們出生在魔道沒落近乎消亡的年代，那些魔與鬼的只是歷史和故事，最可能知道真相的陸元已經被害，離得最近的蕭峻厲雖也參與了當年大戰，可只是自己身份特殊，他的立場不得而知。

兩人想到一處去，正欲想辦法拜會，池小寒風風火火地從外面跑進來，又硬生生在半路剎住了腳。

“你這就好了？嘔……好惡心。”

看他在那裝模作樣地吐，陸晚風趕緊兩下把臉上洗到一半稀拉拉的面糊全擦了，丟過去，“你洗臉的時候用力搓搓，一樣的。”

池小寒閃到一邊，臉上還有點綠，“才不要，為了這張寶貴的面具，到現在我還沒洗過臉呢。”

陸晚風一臉嫌棄，“……我沒記錯的話，這是朝華寺大典之前給你帶上的。”

池小寒捧臉，“是啊，可見我有多麽珍惜它了吧。”

“……”陸晚風走過去，食指在他臉上戳了戳，煞有其事地點頭道，“嗯，挺硬的，難怪覺得你最近黑了不少，原來是灰堆的。”

“……不是吧，”池小寒擠開他跑到鏡子前換著角度照，“沒有啊，挺好的呀……”

說是如此，內心不知道打了多少場大仗，看了又看盆裏洗過的白水，池小寒還是覺得臟水比較惡心，自己現在這樣挺好的。

這麽一想心裏就舒服多了，才記起自己還有事沒說，表情急吼吼道：“我家姐來了，剛剛在花植園差點撞上，嚇死我了！”

正說著，就瞥見客舍進來兩個人，一高一矮，矮的那位坐在黒木手搖輪椅上，膚色黑黃，五官銳利眼神沈煉，眼下有些疲色但臉上神采熠熠，兩頰垂下兩縷卷黑發，後腦的發攏作一起，著一身玄黑描金邊的直襟長袍，大馬金刀地坐著，而彎折的兩膝處尖尖凸起，袍下半掩著一雙有些空落凹陷的黑色錦靴。

此人正蕭家家主蕭峻厲。

身後推著輪椅前行的則是款款而行的池蓁，衣著淡綠色略顯素白的羅裙，前襟外罩珍珠白錦緞披肩，簡單的發髻上插著一直茉莉花簪，青絲垂在胸前，低眉含笑，薄施粉黛下更增柔美。

她挪著小步子推輪椅前行，身子微微想右前傾斜，蕭峻厲側頭輕輕說著什麽，淩厲的眉眼褪去威嚴，帶上淡淡的笑意，惹得姑娘不時輕笑。

行至庭中淺池木棧，軲轆轉響，聲音慢慢傳了過來。

“……你這一趟來得如此急，許多東西還沒準備好。”

“瞧你說的，這裏的一切不是時時都備著麽，我可想給你一個驚喜。”

“你呀……”

“這月你腿上感覺如何？”

“已經好多了，多虧了你的法子，待會兒你再檢查檢查。”

下了木棧，池蓁發現這邊門半掩著，裏頭站著人，低頭與蕭峻厲說了幾句，接著一道拐了過來。

她比同輩的秦初寒等人還要大上四五歲，說話也自然而然帶著大姐的關切，眉毛恰到好處地彎著，輕輕淺淺地笑問：“初寒，早前便得知你們來了厲風堡，說來也巧，明日江林也要過來，我們難得可以聚在一起。”

不同於她的婉婉有儀，蕭峻厲在拐道後就變回了平日冷峻嚴厲的表情，只點點頭算作招呼後就沒再說話。

池蓁性子柔婉，與人都相處融洽，和秦初寒、陸江林更是同輩間的好友，秦初寒放緩了語氣，出口卻是恭敬：“蕭家主，”說完才對池蓁頷首，“池家主。”

蕭峻厲冷冷地“嗯”了一聲，一句客套也不多餘。

世人皆知蕭家家主生來涼薄，一雙隼般銳利而冷漠的鷹眼帶著寒氣仿佛能洞穿一切，雖為一家之主，但除卻族派大事從不出面，唯與齊名的另外三大家家主尚可多交談幾句。

若非剛才看到他與池家大小姐私下愉快暢聊的親近模樣，誰能想到素來不把人情世故放在眼裏的蕭家主，居然也能有那樣展演而笑的時候。

秦初寒面不改色，權當未見。

這邊池蓁有些無奈地與他說：“自我繼承家主之位後，你這般就疏遠地稱呼我了。”

秦初寒不否認，“長幼尊卑，高位下階，你我位置不同，不能逾矩。”

“也是，你向來謹守規矩，”池蓁嘆氣，又道，“這大漠天氣不好，初來乍到容易不習慣，聽說與你同行的小兄弟病了，現下如何？”

池小寒早就不知躲去了哪裏，陸晚風才洗了臉，手忙腳亂下內屋垂幔後，只露出小半張臉，沒出聲。

秦初寒看了他一眼，答道：“好了許多，只是熱未褪盡，吹不得風。”

池蓁當下有些抱歉地說：“那我們便不打擾了，你快把門關上吧。”

她推著蕭峻厲退了出去，方向一轉，兩人進到一號房，把門關了起來。

等人走了，陸晚風放開帳子，摸摸下巴，心想池蓁方才儼然是一家之主的副模樣，這裏可是蕭家，看來她與蕭峻厲的關系已經超越了想象中的地步。

“我才知道她昨夜就來了……”但是現在才住進客舍。瞟了眼淩家大弟子，這後半句話池小寒沒敢說出口。

秦初寒若無其事地坐下，沒說話。

陸晚風滿腹心事地在屋子裏呆了一晚，第二日準備出門逛逛那慕節時才想起來，臉上的面具洗了，但是來得匆忙沒有備材料，而沙漠物資匱乏，一時間實在湊不齊。

思來想去，只能借著不習水土之由稱見不得風，尋來一塊絲料掛在兩耳當做面紗遮掩。

池小寒來叫他出門時笑出了眼淚，“好一個蒙面美公子，要是換身姑娘的衣裳，我鐵定當你是個女的。”

陸晚風撈了一把自己披散的長發，挑眉，當真去找來一件淺橘色煙羅裙換上，甩袖轉了一圈，成功賺了池小寒一陣驚呼，卻惹得秦初寒臉黑如炭。

他按下秦初寒要拔劍的手，一臉討好：“權宜之計，權宜之計。”

說是如此說，但是否是為了滿足個人癖好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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