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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茫然(八)【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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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晏從昏昏沈沈的高熱中睜開了雙眼,眼角早已是濕潤一片,他望著灰撲撲的帳頂發了一會兒呆,才緩緩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屋頂上劈裏啪啦作響。

外面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屋內又昏又暗,空氣裏彌漫著潮氣,看來他這一覺又睡到了傍晚。褚晏起床靸鞋去點了燈,簡陋的屋內總算明亮了些。

他從衣架上扯下外袍披在肩上,走到窗邊,甫一推開了窗戶,濕氣便迎面撲了進來。

“咳咳……”他忙攏了攏身上的外袍,抵拳咳了兩聲。

窗外的芭蕉樹被屋檐上滾下來的雨簾打的扭來扭曲的,像個半夜發瘋的小醜,雨水落在芭蕉葉子上,濺了幾滴在褚晏的發著高熱的滾燙臉頰上。

離開華京已經兩個月了,當初憑著一腔怒意沖出了華京的城門。

然,當他站在城門口望著眼前一望無際的前路時,卻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了。一瞬間覺得,這天大地大,竟好像沒有他的容身之地。

想了很久,他決定一路往東。

小時候他望著碧澤湖時,就一直期望有朝一日能夠看見比碧澤湖還要大上許多的湖,大哥當時告訴他,比湖還要大的只有海,而一路向東,便能看見廣袤無垠的東海。

那就去東海看看吧。

所以,他一路往東,走到哪兒是哪兒,有時候在山裏逗留幾日,有時候在野外風餐露宿幾日,有時候借宿農家兩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兒,也從不打聽前方是哪兒,就這樣一直漫無目的的向東走著。

不久前,他偶感風寒,便淹留在了這個荒郊野嶺的野店裏。

持續了幾日的高熱,他也不管不顧,扛不住了便躺下,這一躺下便開始不停地做夢。

起初,他只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所致。

可持續幾日,反反覆覆地做著同一場夢,一場有如著前世一般的夢境,他竟開始分辨不清了,到底是他在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但是夢境裏的那種撕心裂肺的絕望,就像是刻進了他的骨子裏似的,如今一旦重見天日,光是想一想,就會覺得痛到內心抽搐,無法呼吸。

他從懷裏摸出一件貼身所藏之物,那是一個月白色的絲絹包裹著的東西,打開絲絹,裏面露出了兩樣東西。

一樣是在通縣時,宋茹甄隨手扔給他的那把同心鎖。

另一樣是他確定宋茹甄就是多年前的救命之人的那日,從宋茹甄頭上掉落下的那根金累絲寶荷蝶簪。

這根簪子跟許多年前,他與宋茹甄初見時,她隨手從頭上取下送給他的那支金簪很相似,只是原本那支早已被宋茹甄棄之如敝屐地扔在了洞房的地上。

他低頭,拿起金簪仔細地端詳了起來。

歲月迢迢,恍若昨日,少女如春花明媚的嬌靨再度浮現在他的腦海裏。

“你這話取悅到本公主了,作為賞賜,本公主決定……與你一同賞月共飲。”

少女從頭上取下一只金壘絲鳳穿花簪遞給他道:“三日之後,酉時初刻,景山滄浪亭上,不見不散。”

他垂眸看著金簪,心知一旦接下,就代表他同意赴約。

他從未給過別人這樣的機會,也從未給過自己這樣的機會,不知為何,這一瞬間,他忽然想給彼此一個機會。

垂在身側的手指剛要擡起,少女像是生怕他拒絕似的,搶先拉起他的手,將金簪強塞入他的手中,丟下一句‘不見不散’就急匆匆地離開了。

少女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眼前,他垂下眼睫,看著手心裏的金簪,緊緊握住,唇角忍不住勾了勾。

三日後,他如約出門,準備去滄浪亭赴約。

然,他剛上馬,一輛馬車從暮色裏駛了過來,停在他面前。

車簾起處,露出一張淡麗清秀的臉。

“看來我來的正巧。”

褚晏看著宋妍霜微微蹙眉,翩然施禮道:“二公主,你怎麽來了?”

宋妍霜道:“我來替三妹給你帶句話,免得你白跑一趟。”

褚晏心口微微一提,有些緊張地問:“什麽話?”

宋妍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道:“太子殿下昨夜偶感惡疾,高熱不退,三妹徹夜守在東宮,殫精竭慮地照顧太子殿下,傍晚高熱將將退下來,今夜之約赴不了了,因此托我帶信改到明日此時。”

褚晏與馬背上再度施禮:“多謝二公主特來相告。”

宋妍霜撇了撇嘴:“你我之間,何需如此客氣?”

褚晏垂眸不語。

宋妍霜撒氣似的放下簾子離開了。

翌日,他提前來到了滄浪亭,卻發現亭中擺著茶具和幾盤點心,其中一個茶甌裏剩了半杯殘茶。

他也沒多想,只以為是白日裏已經有人來過這裏,忘記將東西收走。

然而,約定的時辰已到,他卻未等到宋茹甄的人影。他只當是宋茹甄還在路上,誤了時辰。

可後來,他一直等到月入中天,再落西山,也未等到宋茹甄。

方知,是她爽約了。

二人再次相遇,是在兩個月後的皇家避暑山莊裏。

陛下為表示體恤下屬,特允五品以上的官員攜家屬隨禦駕前往避暑山莊避暑,作為明宗口中的‘義子’,褚晏自然也在隨行的名單裏。

炎炎的夏日裏終於迎來一場陣雨,陣雨過後,避暑山莊越發涼爽宜人,各家貴女公子們紛紛出來玩鬧。

宋茹甄自然在房裏呆不住,便隨手拿著一把玳瑁描金鏤空小折扇,同蕙蘭一起出來散步。

行至一處水榭附近,忽聽有人喧鬧,留神一看,便見前頭不遠處的水榭外面,正圍著一撥人,吵吵嚷嚷著什麽。

宋茹甄好奇地走了上去,從人群外,竟然看見褚晏負手站立在中央,神色漠然地蹙著眉,似有所思著什麽。

地上歪坐著一名女子,那女子臉上臟兮兮的,一只手死死地捂住胸口,衣衫看起來有些淩亂,整個人哭地那叫個梨花帶雨,削肩聳動,我見猶憐的。

小陳郡王正指著褚晏義憤填膺地說:“就是他,就是褚晏,我們都看見了。”

那女子飛快地覷了褚晏一眼,見褚晏一臉無動於衷的模樣,頓時提高嗓門嚎哭道:“小女子的清白沒了,若是褚公子不給個說法,小女子今日就撞死在這裏,嗚嗚……”

無動於衷的褚晏終於垂下眼眸,淡淡看了那女子一眼,解釋道:“不是我。”

女子楞了一下。

小陳郡王見狀,立馬指著褚晏的鼻子道:“就是你,我們這麽多雙眼睛都看見了,就是你幹的。”

褚晏扭頭瞪了小陳郡王一眼。

小陳郡王嚇地一哆嗦,下意識縮回自己的手,像是覺得自己再這麽指下去,自己的手會直接被褚晏的眼刀子給剁了似的。

這時,宋茹甄在人群外,一邊慢悠悠地扇著扇子,一邊大聲問道:“怎麽回事啊?”

眾人扭頭一看,見識宋茹甄,紛紛轉身向宋茹甄施禮:“見過三公主。”

宋茹甄走了進去,睨了一眼眾人,蹙眉道:“在皇家園林裏吵吵鬧鬧的,成何體統?”

地上的那名女子立即申辯道:“公主,不是我要鬧,是,是……”她微微低頭,頭也不敢回的指著褚晏,小聲道,“是褚公子,他玷汙我。”

“哦?”聞言,宋茹甄的目光跟著女子的手指得方向落在了褚晏的臉上,卻見褚晏正靜靜地註視著她,褚晏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像是三分惱怒,三分哀怨,三分期待,還有一分欣喜似的,看地宋茹甄心頭微微一跳。

“玷汙?”宋茹甄趕緊將目光撤回來,落在女子的身上,打量了一番,才似笑非笑地追問,“怎麽個玷汙法?”

女子又羞又窘地說:“他,他把我的裙子扯下來了。”

宋茹甄好奇地問:“你親眼看見是他扯下你的裙子?”

女子搖頭:“那倒沒有,當時我在河邊餵魚,突然有人在後面扯我的裙子,還把我推倒在地上,害得我險些掉進河裏。”

宋茹甄合上扇子,敲了敲自己的手心,道:“所以,連你自己也沒看見扯你裙子,推你倒地的人是誰?”

女子臉色一變:“我是沒看見,但他們都說看見了。”說著,她忙擡手指了指小陳郡王和袁世子他們幾個。

宋茹甄揚起下巴,睨著小陳郡王和袁世子他們問:“你們幾個,是誰說看見褚晏扯下人家姑娘的裙子的?”

“是,是我,”小陳郡王立馬道,說著,他用肩膀撞了撞一旁的袁世子,“不過袁世子也看見了,對不對啊,袁世子。”

袁世子眸光閃爍不定地點頭,小聲的附和:“正正是,是我們看見褚晏偷偷地站在秦姑娘身後,至於扯沒扯裙子,我們當時也沒看清楚。”

宋茹甄嬌顏一沈,喝道:“胡說八道!”

眾人一靜,誰也不敢出聲。

宋茹甄盯著陳袁二人,冷哼著道:“依本公主看,扯下秦姑娘裙子的人就是你們倆。”

小陳郡王臉上浮起一絲慌亂道:“三公主,你別瞎說,說我們扯下秦姑娘的裙子,分明,分明是空口無憑之詞!”

宋茹甄冷笑了一聲,瞅著二人道:“想要憑證?簡單。”

小陳郡王和袁世子有些心虛地互相看了一眼。

宋茹甄用折扇指了指秦姑娘的鞋子,大聲道:“大家先看看秦姑娘的鞋。”

圍觀的眾人隨著宋茹甄的提示紛紛看向秦姑娘的鞋子,只見她的繡鞋鞋底和鞋頭邊緣上沾有黑青色的泥。

扇子一轉,又指向了袁陳二人:“大家再看看袁世子和陳小郡王的鞋。”

小陳郡王和袁世子也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這才發覺自己的鞋子邊上也有同樣的黑青泥,二人立即欲蓋彌彰地縮了縮腳,然而大家夥早已看見了。

宋茹甄笑了一下,目光轉而落在褚晏的鞋面上,道:“最後,大家再看褚公子的鞋。”

眾人一看,褚晏的鞋面幹凈地簡直令人發指,就好像他腳底下踩得根本不是人間的泥濘,而是天上的祥雲似的。

宋茹甄一邊用扇子輕輕地敲擊著手心,一邊總結道:“秦姑娘的鞋邊上沾著帶有青草的黑泥,袁世子和陳小郡王的鞋子邊緣上沾著和秦姑娘鞋子上同樣的泥,而褚公子的鞋,一塵不染。這說明什麽,說明當時站在秦姑娘身後的人根本不是褚公子,而是袁世子和陳小郡王。”

至此,圍觀眾人的臉上什麽樣的表情都有,有對秦姑娘的鄙夷和同情,有對小郡王和袁世子的敢怒不敢言,有對褚晏的心疼與同情,還有對宋茹甄的佩服與敬畏。

宋茹甄盯著小陳郡王和袁世子問:“你們倆還有什麽話要說的?”

小陳郡王和袁世子閉口不言,想以沈默否定此事。

秦姑娘一聽,反而哭地更大聲了,好像有冤無處訴似的,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宋茹甄忍無可忍地揉了揉耳朵,然後彎下腰來俯視著秦姑娘,一本正經地說:“秦姑娘,你也別哭了,既然你想要公道,那正好,本公主帶你去見父皇,好讓父皇替你做主。”

秦姑娘聽了面色一變,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小陳郡王和袁世子立即上前,又是拱手又是做輯道:“三公主饒命,三公主饒命啊。”

宋茹甄直起腰板,笑看著二人,眸光卻淬著冷意道:“好說,好說,那你們把事情的經過在眾人面前還原一遍。”

小陳郡王看了袁世子一眼,袁世子躲避似的低下頭,撞了小陳郡王一下,小陳郡王只好開口說道:“是我們倆看見秦姑娘在河邊餵魚,就想突然出現在她身後嚇嚇她的,誰知,一不小心踩到她的裙子……是秦姑娘自己嚇地往下一撲,裙子就就,就被扯落了……”

袁世子立即在後面補充道:“我們怕說不清楚,就趁著秦姑娘沒反應過來溜了,恰好,恰好褚公子從附近路過,我們還以為他看見了,怕他告狀,所以這才,才……”

宋茹甄冷笑:“人家褚公子怎麽著你們了,竟然學瘋狗亂咬人,惡人先告狀起來,還有沒有天理了。”

小陳郡王和袁世子羞愧地低下頭道:“三公主,我們知道錯了。”

宋茹甄沖褚晏的方向努了努下巴,斥道:“還不快向褚公子道歉。”

小陳郡王和袁世子只好轉身,拱手向褚晏深深做輯,賠禮道:“褚公子,對不起。”

褚晏卻淡淡地瞥了他們一眼道:“你們對不起的,不是我。”

小陳郡王和袁世子為難地看了一眼地上還在哭哭啼啼的秦姑娘,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哄。

宋茹甄見秦姑娘哭個沒完,幹脆負手蹲下來,以一種與人打商量的語氣同秦姑娘說:“至於秦姑娘,你看,是袁世子和小陳郡王一不小心玷汙了你,要不,你隨便挑一個嫁了?”

小陳郡王立即嚎道:“公主饒命啊,我已有未婚妻,若是讓我爹知道此事,非打斷我的腿不可。”

袁世子緊跟其後嚇唬道:“我也是,我娘最是難相處,誰要是敢嫁到我家,保準被我娘天天刻薄虐待死。”

秦姑娘一聽,哪裏還敢再哭了,立馬收了眼淚,結結巴巴道:“三,三公主,我我,我誰也不嫁。”

宋茹甄皺眉憂愁道:“可你的清白怎麽辦呀?”

秦姑娘從地上起身,原地轉了一個圈,裙裾在半空中劃過一個大圓弧,趕緊解釋道:“我我,我其實並沒有暴露什麽,就算裙子掉了我裏面還穿著衣服呢。”

宋茹甄也站起了身子,似笑非笑地瞅著秦姑娘不說話了。

秦姑娘心虛地縮著脖子,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楚楚可憐之樣。

宋茹甄皮笑肉不笑地掃了眾人一眼,道:“既然如此,大家那還堆在這裏做什麽,都給本公主散了。”

大家夥一聽,哪裏還敢再停留,都作鳥獸散似的迅速離開了,很快,水榭外就剩下褚晏和宋茹甄他們。

自宋茹甄出現,褚晏的目光就自始至終地註視著宋茹甄。

宋茹甄早就感覺到了,她故意清了清嗓子,才沖褚晏粲然一笑道:“褚公子,我們又見面了。”

褚晏擡起流雲廣袖,沖宋茹甄鄭重施禮:“多謝三公主解圍。”

宋茹甄烏溜溜的眼珠子一轉,撇嘴嬌嗔道:“行個禮就算謝過了啊,那本公主的忙幫的也太廉價了點吧。”

褚晏認真地問:“公主想要褚晏如何謝?”

宋茹甄瞧著褚晏一本正經的樣子,頗覺得好笑,展開泥金小扇慢悠悠地扇了起來:“你放心,我幫你不是為了找你挾恩圖報的,我只是看不慣他們仗勢欺人,胡說八道而已。”

“你,”褚晏黑漆漆的瞳仁微微一顫,盯著宋茹甄問,“為何信我?”

宋茹甄被褚晏盯地渾身怪不自在的,又覺得他問的問題實在好笑的很,一時沒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一轉眸,卻見褚晏依舊不茍言笑地盯著自己,宋茹甄只好斂笑,幹咳了一聲,解釋道:“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

褚晏:“……”

一看褚晏的表情就知道是沒明白的意思,宋茹甄只好再次解釋:“褚公子,你大概不知道你在華京貴女心目中的分量……,若說你非禮了誰家的姑娘,那除非是太陽打西邊升起來。但要是說誰家的姑娘非禮了你,那倒是很有可能的。”

褚晏:“……”

雖然還是那張不茍言笑的臉,但宋茹甄明顯感覺到褚晏的周圍的氣壓在變低,忙安撫道:“你別生氣啊,我就是說你長得好看,只有別人打你的主意,你不可能打別人的主意的意思,是在誇你。”

褚晏卻道:“我沒生氣。”

宋茹甄噎了下,訕訕低下頭不說話了。

褚晏一直盯著宋茹甄,也不說話。

二人竟然就這樣詭異地沈默了一陣子,誰也沒覺得尷尬。

過了一會兒後,宋茹甄率先開口道:“那個,既然你我又見了面,證明我們之間還是有些緣分的,”說著,她忽然從身上掏出一個請帖,遞給他,笑盈盈道,“五日後,我在西苑的昆明湖上設下游船宴,如蒙不棄的話,還望你能夠賞臉前來,共賞荷花。”

褚晏沈默地看著眼前的請帖,心裏想起之前滄浪亭的那個漫漫長夜,一時沒動。

宋茹甄見狀,只以為他不願意,正要縮手道:“沒空就算了。”

褚晏忽然伸手接過請帖,低低地應了聲:“好。”

……

月光潺潺如流水,靜靜地灑在鋪陳整齊幹凈,充滿書香的室內。

褚晏端坐在書案前,眸光溫柔地端詳著手中的金簪。

忽然,門外響起輕微的腳步聲。

褚晏眉眼驟然一冷,將金簪重新放回懷裏,擡頭看向門口。

很快,從門外走進來一個穿著黑色鬥篷的人。

那人進屋後,四下看了一眼,瞧見他坐在書案前,這才揭下頭上的兜帽,露出清麗的臉龐,沖他笑了笑。

褚晏斂眉,起身走過去:“你是怎麽進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開竅倒計時1】

我都等的不耐煩了,不一樣的兒砸馬上要來了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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