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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落定(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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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令他憤恨的是……即便如此,齊嬰依然看起來很平靜。

他依然是無風的湖面,無論他人再怎麽試圖往水中丟入千鈞巨石,那片湖面也依然寧靜如昔。他唯一的變化可能只是眼神,平靜中透出了些微悲憫,仿佛在可憐他,在施舍他。

是那樣的居高臨下。

而正是這個憐憫的眼神擊垮了蕭子桁心中的最後一道防線,令他徹底瘋狂了。

他激烈地掙紮企圖掙開裴儉的束縛,瘋狂地對齊嬰怒吼:“不準這樣看朕!朕是天子!你不過是朕的一條狗!你憑什麽可憐朕!憑什麽!”

他不顧一切地掙紮,像是被激怒的野獸,而他的力量再大又怎麽能掙得開久經沙場的裴儉?

裴儉牢牢地控制著他,唯一的意外只是蕭子桁在掙紮時自己撞上了裴儉的刀鋒,脖子被割開了一道血痕,一滴血順著他的脖子緩緩流淌下來,讓一切看起來更加混亂不堪。

齊嬰嘆了一口氣,隨後便不再看蕭子桁了,大約他心中仍在可憐他,對他當時那個癲狂而不體面的模樣有些目不忍視吧。

遙記當年,他們曾是一起讀書的同窗,一起看過錦繡文章、一起遙想著北伐功成的大業,可後來人生既長、遭際漸雜,人心終於漸漸離亂,以至於走到無法收拾的境地。

五年前是我輸了,如今又是你輸了,但其實輸輸贏贏又有什麽意思?

你我本不必如此的。

齊嬰閉了閉眼,隨即揮了揮手,他身邊的韓非池很快會意,於是示意身邊的將士將天子以繩索捆住。

淆山之間有無數的朝廷官員,他們都對今日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如今只是眼睜睜看著這大亂的一切發生,看著天子被縛宛若階下之囚,心中的震撼和恐懼都強烈到無法比擬。

大梁的天……真的變了。

如此突然,又仿佛……水到渠成。

他們猶自震撼,此時卻又聽已然被縛的天子慘笑出聲,他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而方才的那番掙紮已經讓他的金冠散落,如今的他披頭散發、如同街邊的乞兒。

他像是瘋了,盯著齊嬰陰鷙地笑,韓非池當先不耐煩了,眉頭緊皺著揮手,讓將士把人帶下去,而蕭子桁就在這時開了口,說:“齊敬臣,你以為你贏了麽?”

他的聲音很低,同時又很陰沈。

“或許今日在淆山你贏了,但在建康呢?”他得意地大笑,“你的家人呢?你以為朕就那麽信任你、不對你做任何防備?朕告訴你!朕已命廷尉圍了齊家,你家族中的所有人都在朕的手上!你敢動朕一下,朕便讓齊家上上下下幾百口人為朕殉葬!”

他猖獗地大笑起來,而齊嬰只有一聲嘆息,他甚至不想再同蕭子桁多說一句話了,只是十分疲憊地讓人把他帶下去。

蕭子桁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那雙桃花眼,死死地盯住嬰,一邊被人拖走一邊激烈掙紮,大聲喊:“齊氏全族都在朕手上!你怎麽敢!你……”

而韓非池已經不耐再聽蕭子桁叫囂,於是終於好心地給了他答案。

“二哥是何等謀略,會想不到這些?”他冷聲說,“陛下省省吧,廷尉如今想來已被樞密院拿下了。”

蕭子桁猛然楞住,像是忽然被人掐住了脖子,一絲聲息也發不出了。

而韓非池更沒說的是,他的父親韓守松已經領了伯父的虎符、暗中調五萬軍控制了建康,趙慶晗已經被緝拿,皇城已無憂。

一切都在指掌之間。

大事終將成。

然而就在一切都將塵埃落定的時候。

遙遠的山野間忽然傳來人的呼喊聲。

淆山側鋒的山頂處依稀立了兩個人影,所有人都順著聲音仰首極目去看,映著山間的火光和朦朧的月色,終於看清了站在那裏的兩個人是誰。

——是傅大公子傅卓,和齊四公子齊樂。

傅卓正挾持著齊樂站在懸崖之畔。

眾人只見一向溫文爾雅的傅大公子如今也近瘋魔,臉上兇相畢露,他緊緊地箍著齊樂的脖子,站在山崖之上大聲喊道:“齊敬臣,放了陛下!讓你的人退兵!否則我就把你弟弟推下去!用他的血來洗刷你謀逆的罪孽!”

驚變來得猝不及防!

所有人都跟著慌亂了,即便於大位無爭的人也不禁跟著驚呼連連。

有看清形勢的臣子精乖、連忙跟著風向轉到齊嬰這一邊,在人群中大罵傅卓卑劣,也有那迂腐的老臣不甘看著皇室受欺侮,於是叫囂道:“齊敬臣!天子待你不薄,大梁更於齊氏有恩!你現在懸崖勒馬迷途知返,陛下寬宏大量,念在你於家國有功的情面上定會從輕懲處!如若你不知悔改,你親弟弟便要血濺於此!難道你真要為了權位而舍棄骨肉至親不成!那與禽獸何異!”

一番陳詞慷慨激昂,引得一班老臣連連附和,韓非池當先聽不下去了,一聲斷喝曰:“老匹夫!左相要做什麽哪裏輪得到爾等置喙!——來人!把人捆了!封了他的嘴!”

士兵們聽命行事,立刻便將一幹叫囂的老臣一一拿住,而文人老臣的嘴豈是輕易就能堵住的?他們越發大肆叫囂,呼喊著什麽“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儼然一副心甘情願為大梁正統犧牲性命的壯烈模樣,更將場面攪成一團亂麻。

一切都亂了套了。

而在這樣的動蕩中,只有齊嬰和齊樂是很靜的。

他們隔著嘈雜的人群,隔著陡峭的山崖,隔著重重的巨樹和巖石。

遙遙相望。

齊嬰看得很清楚,甚至能看到齊樂的臉因為傅卓用力的扭縛已經漲得通紅,他連喘息都很困難,可他看著他的目光卻並不帶著痛苦,甚至齊嬰隱隱看見……他在笑。

笑。

是的,他的四弟是很愛笑的。

他還記得幼時四弟和三弟一起進家塾讀書,王先生很嚴厲,沒過多少日子便要打他們手板,三弟當時哭了很久,並且事後也一直記得這事,而四弟雖然也哭了,卻很快就把這事忘了,次日就重新高高興興地抓蛐蛐兒、和家中的小廝們一塊兒藏貓。

一點也不往心裏去。

父親當年經常說四弟不成器,說他性子跳脫不穩重,恐將來難成大事。可齊嬰其實一直覺得四弟達觀,就算不能建功立業,也能一生平安喜樂,這樣就很好,至於他的未來,有自己和長兄來照顧,總不會過得差了。

然而其實齊嬰自知並沒有把弟弟照顧好,譬如當年那場春闈。他知道齊樂憑自己的才學是可以入二甲的,只是當時自己為了顧全大局不得不舉賢避親黜落了他,讓他受了很多委屈。

然而就算是這麽大的事,齊樂也只生了一陣的氣,齊嬰知道弟弟沒有變,還和幼時一樣達觀開朗,這令他很欣慰,同時也很歉疚。

他本想之後再補償他,可惜事不由人,齊家忽而一朝傾覆,所有的一切都變了模樣,官場由他們的福地變成了泥潭,所有的叔伯子侄都紛紛被貶黜受難,牽連無數。

而偏偏在這個時候,齊樂長大了。

家族大難令他心性大變,再不像孩提時那樣無憂無慮,他在所有人都向外跑的時候跑到了自己身邊,並告訴他:二哥……我想幫你。

只這麽一句就令齊嬰深為動容。

他心中很欣慰,覺得弟弟終於長大了,可五年前的局勢實在太過艱難,即便是齊嬰都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能活下來,自然更不會容許自己單純的幼弟也淌這個渾水。因此彼時他故作冷淡地拒絕他入仕,以為時日一長他自然會懂得放棄,就像小時候一樣——他畢竟不是有長性的孩子,碰到困難的文章沒多久就會放棄不讀了,齊嬰以為這一次他也會這樣。

可沒想到偏偏這一次他堅持到了底。

他獨自應考、獨自入仕,獨自從九品做起,獨自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他是齊家的人,鼎盛之門陡然衰落,這等門庭的後人在官場之中怎會過得輕松?齊嬰知道齊樂受了很多折辱,太常寺的長官也給他下過許多絆子,可齊樂從始至終沒有一句怨言,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更沒有祈求過自己的幫助。

他再也不像小時候一樣了,再也不會哭著對他說“二哥幫幫我”。

他已經學會了獨自承擔一切。

他是如此的懂事、如此的成熟,可齊嬰其實寧願他還像幼時一樣什麽都不懂,這樣他此時此刻就可以留在家中和父親母親在一起,而不是被人挾持著站在生與死的懸崖之畔。

敬康……

月色迷蒙,淆山遼闊。

山崖之上的齊樂也正在越來越艱難的呼吸中註視著自己的二哥。

他看到了那時二哥看著自己的神情,就像他們小時候一樣。那時自己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惹上一些麻煩,要麽被先生打、要麽被父親訓,每當這時他去向二哥求助,二哥便總是會這樣看他——有一點為難,有一點無奈,但更多的是袒護、是關切。

而此時他眼中最濃的則是心痛。

齊樂覺得呼吸越發困難起來,自己身後的傅卓似乎還在大聲地喊著什麽,想來是什麽威脅的話吧,他已經耳鳴到有些聽不清了。

可他的視線和思緒依然很清楚。

甚至他的心,也從未如此刻一樣清明。

他看到了許許多多的過往。

二哥深夜坐在燈下幫他改文章的樣子,二哥在父親要打他手板時護著他的樣子,二哥在春闈後被父親罰跪在祠堂那夜的樣子,大哥和三哥出事後二哥從廷尉法獄中趕回家的樣子,二哥佯作冷漠地拒絕他入仕的樣子……

還有很多。

那麽那麽多。

尤其他還想起一樁趣事,那時他小時候,他和三哥調皮些,有一回上樹去抓知了。上樹的時候快活極了,也不知怎麽蹭蹭的就上去了,可下來的時候卻發現那樹原來那麽高,以至於他們都害怕得不敢往下跳。

他們哭、他們叫,可四周卻鮮少有人經過,過了好一陣才有幾個仆從發現了他們,二哥也匆匆趕來了。

當時他看著他們兩個的神情很是無奈,可他沒有訓斥他們,只是叫他們往下跳、又安排了兩個小廝在樹下接著他們。

他們那時候怕極了,都哇哇地大哭,齊樂還記得自己那時候一邊抹眼淚一邊對二哥說:“二哥……我害怕。”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說,明明家中的小廝們都已經過來了,他們接著自己也一定很穩妥,可他就是很害怕,總覺得要二哥接才會安心。

仆役們都跟著勸,讓他和三哥跳吧,說樹下的小廝一定會接住他們、不會讓他們傷著的。而二哥卻沒有這麽做,他很遷就他們,走到樹下對他們張開手,說:“跳吧,二哥接著。”

後來他們真的跳了,二哥真的接了,他們都平安無事,只是後來不可避免地挨了父親一頓板子,同時也是過了很久他和三哥才知道,二哥的手臂在那一回受了傷,傷筋動骨,過了很久才康覆如初。

二哥……

我一直是個很沒用的人,即便我真的很努力了,可還是無法幫上你,就像在朝堂上你站在最前面的位置,而我所擁有的僅僅只是一個角落一樣——我們就是如此的相差懸殊。

可是我知道,你從來沒有責怪過我,即便我是這麽的沒用、甚至曾經為了無關的人事而怨怪你,你也一直沒有生我的氣。

二哥,對不起。

我真的很沒用,甚至現在,我還成為了別人拿來威脅你的工具。

可是二哥你信我,敬康已經長大了,現在我還是在樹上,但我不想讓你接我了——是我自己非要爬樹的,那麽,就應該由我自己承擔所有的後果。

我知道應該怎麽做了。

我沒有什麽怨言,只是還有幾句話想留下。

我走之後,請二哥代我照顧我的生母,還有寧蘭,以及我和寧蘭的孩兒……她們都是可憐的人,我本該照顧她們的,只是往後沒有機會了。

還有三哥……他真的做錯了很多事,可是他已經知道錯了,倘若可以,二哥能不能抽些工夫勸勸他?這些年他把自己鎖起來了,誰也走不近他,我也不行,他心中很在意二哥,我想若是二哥親自勸他,興許他就會慢慢好起來。

還有……還有……

還有最後一句。

二哥,對不起。

但我這一生最走運的事情……就是成為你的弟弟。

山崖高峻。

夏風驟寒。

那是誰的身影如此決絕,墜進了無底的深淵?

所有人都在驚呼。

所有人都在吵鬧。

這神聖清凈的淆山喧嘩如同市井的勾欄瓦舍,又血腥如同深淵地獄。

而那座金碧輝煌的殿閣之內卻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

就像蕭亦昭的眼睛一樣死寂。

他看見了一切。

他看見尊貴的父皇滿面血淚、被低賤的士兵扣在地上。

他看見左相的弟弟拉著自己母後的兄長一同墜下了懸崖。

他看見無數的士兵終於打開了他和母後所藏身的這座殿閣的大門,並抓走了母親。

他看見母後眼中的絕望和恨意。

他看見無邊的夜幕。

他被人領著,送到了左相的身邊。

那個人身上還沾著他弟弟的血。

而他弟弟的屍首已經是一團模糊的血肉。

他看見左相面無表情,一眼都沒有看向自己。

這很好。

蕭亦昭默默地低下了頭,掩藏住眼中深埋的刻骨恨意。

子時已至,六月初十終於過去。

所有人都記得……這是一個百年不遇的黃道吉日。

作者有話要說:第四卷 結束了,正文只剩下一個短短的結局卷,大概十天以內完結吧。

同時我們也又送別了一個人物,機智的大家早就看出端倪了,在此我不禁zqsg喊一句:讀者太過機智作者真的很難茍!猛虎落淚以及到這裏齊家四個孩子的命運基本都已經清楚了,所以我們就可以放個小彩蛋啦~(這也能算彩蛋嗎…

四位公子的名字都是各自命運的寫照,但都是反的:長子齊雲字敬元,有位高權重(和雲一樣高)的意思,但終被罷官跌落雲端;三子齊寧字敬安,有尋求安寧的意思,但五年前也是他讓齊家不得“安寧”;四子齊樂字敬康,有和樂安康的意思,但最後只有他走向死亡,不樂不康。

至於齊嬰字敬臣,“嬰”指赤子之心,“臣”指恪守臣節,不知道他的命運會不會和名字一樣,還是會反著來呢…?【如果只有他順應了自己的名字,大家也不要問我為什麽就他和其他兄弟不一樣,問就是主角光環…(頂鍋蓋跑大結局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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