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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雲霧(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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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迷離。

山霧茫茫。

另一邊的屋舍中早已點起了並不很明亮的燭火,屋內,齊嬰正與大魏太子高靖對坐。

魏太子高靖曾被沈西泠的小姑子顧婧琪偷偷稱作淇奧公子,意指此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玉石一般的風雅氣度,更有玉石一般漂亮的皮囊。這比喻十分精妙確鑿,但見燭火之下這位太子殿下眉目清俊,即便與齊嬰坐在一起也並未落入下乘,只是他時年二十七歲、比齊嬰小了約四歲,平生也不曾經歷過齊嬰那樣的大風大浪,在氣韻上自然就難免顯得單薄些,稍顯遜色。

他端起面前短案上的茶杯,品了一口杯中的粗茶,隨後看向齊嬰道:“久聞先生出身江左世家,品味高華,近來暫居於此荒山之中,用度如此粗糙,說來也是我朝怠慢的過錯。”

他態度十分謙和,齊嬰笑了笑,答:“殿下客氣,檐下之人罷了,並無什麽講究。”

高靖聞得此言亦是一笑,他頓了頓,又頗負深意地說:“所謂檐下與宇下,想來不過是一種心境,倘若先生願意,此屋檐也可化作穹宇,那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這話意義頗深,細聽來……倒有勸齊嬰歸附大魏的意思。

這主意乍一聽十分荒謬,然而仔細推敲起來卻也頗有一番道理——是啊,留在江左大梁又有什麽好呢?那裏處處兇險,幾乎所有人都與他為敵,還不如索性效仿先賢另投明主,假使南齊北顧同朝為官、只要再加上一個不太昏庸的君主,一統的大業便有望大成了。

這話高靖雖是帶著笑說的,可眼中深藏的卻是真意,任誰都能看得出來,這位殿下是真心想要籠絡面前這位聲震南北的名臣,倘若齊嬰此刻點頭,等待他的便是高官厚祿、風光絕不遜於往昔。

齊嬰同樣也看出來了這位殿下的真意,只是他的神情有些悠遠,嘆了口氣後方說:“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外臣恐終有負殿下所托。”

聽了這話,即便是在意料之中,高靖的神情也依然難免有些失望,但與此同時,他的眼中也依稀生出了些微感慨。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原來這就是眼前這個男子即便步履維艱、百劫壓身,也依然甘為江左之臣的緣故麽?

他所戀所思的是什麽?僅僅是故國的山川河澤?還是那裏與他有關和無關的一切?

高靖並不知道答案,他所能見的僅僅只是此時齊嬰鳳目中的安穩開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一時竟給人恍若神佛之感,是那樣浩大而悲憫。

大梁齊敬臣……或許只有真正與他相對,才能知道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高靖心中折服,嘆曰:“先生之風朗闊,果非常人之所能及。”

“殿下言重,”齊嬰搖了搖頭,隨即目露和煦之色,“此次外臣遇困,還多虧殿下代為轉圜。”

齊嬰這句倒不是客氣話,在這次的事裏,高靖的確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

江左韓家一系早就與魏帝達成協議,要借魏廷之手殺齊嬰,而大魏朝廷一早就將南朝這位年輕的左相視為眼中釘肉中刺,魏帝自然很快便應承了此事。

太子高靖是皇後鄒氏嫡出,也是魏帝如今唯一成年的兒子,乃繼承大統的不二人選。魏帝很早就讓長子參涉政事,這次暗殺自然也不會瞞他,而高靖聽聞此事後的見解卻與他的父皇不同。

倘若現在是五年前,那場轟轟烈烈的北伐之戰還沒來得及打,那高靖一定支持暗殺齊嬰,因為那時大魏國力強盛,百萬雄兵意氣崢嶸,揮師南下當有一統之機。

可現在一切已經不同了。

五年前北伐一戰傷了大魏的元氣,三年前的鳩陵之戰大魏更是折損了二十萬兵馬,甚至連顧居寒本人也被梁軍將領重傷,險些喪命。如今的大魏已經打不起仗了,沒有錢糧,沒有兵丁,更沒有國運。

他們最需要的是休養生息。

殺了齊嬰真的有利於大魏麽?

江左韓氏的狼子野心如今已經呼之欲出,假使齊嬰死了,則他們一族謀反成功的可能性極大,倘若韓守鄴坐了帝位又當如何?他為人愚魯怯懦,按道理應當會受到顧居寒的威懾,可是為君和為將是截然不同的,作為一個將領他不得不親上戰場,可是作為君主他就大可不必直面在沙場上與顧居寒橫刀立馬的恐懼。

而人的恐懼一旦褪去,很多限制就都會被突破,屆時大梁或許會很容易地發現……大魏的雄兵已經遠不如當年那樣強勁了。

到時候會發生什麽事?韓守鄴的確愚魯,可有時候偏偏就是這樣缺少思慮的人更容易突破障壁,他們不會考慮制衡、不會顧念蒼生,只講一個單刀直入,可大魏此時最怕的就是這樣的直來直往——他們已經承受不了任何試探了。

當然如果事態真的發展到那一步,他江北也不是不能真的和大梁毫無保留地一戰,只是那又有什麽好?兩敗俱傷,蒼生受難而已。

他們需要的是安定,需要長久的和平。

而高靖知道,齊嬰是認可這一切的。

當年的鳩陵之戰魏軍之所以大敗,就是因為他們掉入了齊敬臣在梟山谷設下的圈套,一場火攻掀起滔天大火,魏軍三十萬兵馬宛若甕中之鱉,眨眼之間就要化為灰燼。

那一戰的帶兵之將正是顧居寒,而太子高靖也曾隨軍督戰。

他們都曾被齊敬臣逼到死地,可到了千鈞一發之時,梁軍的包圍圈卻漏出了一個小小的缺口,那不是漏算,而是齊嬰留給他們的一條生路。

他曾放過他們一次。

他為什麽放過他們?高靖曾百思不得其解,後來他也一度以為這是齊敬臣的自救之法——他不能放任大魏徹底沒落,否則他自己對於梁皇就沒有了價值,他會被棄如敝履。

可後來高靖漸漸明白了,他的眼界終歸是太過狹窄——齊敬臣早已先於這世上的所有人,考慮到了整個天下。

他一定知道,大梁的境況雖比大魏好上些許,但本質也沒有吞並一國的能力。即便這時梁軍拿下上京,他們就能安然無恙地統治大魏的國土麽?

絕不可能。

會有無窮無盡的北地遺民不斷地反抗、會有不計其數沒落的北地貴族借魏室的名號興兵反叛,大梁難道有能力一一鎮壓麽?

可攻,卻不可治,後果無非是天下離亂、百姓受苦。

齊敬臣已經把這一切都看透了,所以他當初才放了他們一馬。

並非為一己之私,而是為了天下蒼生。

當高靖終於想明白這一點之後,他就知道——齊敬臣絕不能死。

只有他活著,大梁的朝局才能得到更好的控制;只有他活著,南北的局勢才能更好地穩定;只有他活著……這大江南北黎民無數,才能得一夾縫求得生機。

因此,高靖堅決向魏帝進言陳情,稱絕不可殺齊敬臣,而他的父皇卻目光短淺,只貪求眼前的蠅頭小利。高靖無奈,苦思之下才另想出一個說法在父皇面前應對:他將原本的刺殺換成一場大火,此後暗中監丨禁齊敬臣,以他為籌碼再與南朝交涉,從而再換取更多的利益。

魏帝這才勉強點頭。

但與此同時高靖也是知道的,他父皇並沒有真的放棄要殺齊嬰的計劃,因此這連月來他一直暗中看護著這座荒山,謹防有人要對齊嬰不利,同時他也知道——他要盡快放齊嬰南歸。

五月初時他就曾找到過一次機會,那時他便派人暗中給齊嬰送過消息,但齊嬰卻並未給他回應——他似乎有什麽其他的計劃,寧願蟄伏在這荒山之中,不肯立刻動身南歸,直到昨日高靖才收到他的消息,稱想借他一臂之力離開上京。

這才有他今夜的來訪。

此時高靖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這個男子,只覺得他深不可測,那雙鳳目之中似乎深藏著無限的泥濘和晦暗,可同時又有同樣多的朗闊和清明。

他對齊嬰說:“先生心中有山河,此去若得長風,必然扶搖直上一改乾坤,孤只盼屆時先生能不改初心,仍護兩國安泰、護這天下黎民。”

他說完,他對面安坐的那個男子眼中便浮現出了一絲笑意,他似乎頗為開懷,看著他說:“溫若有幸得明主如此,江北浩浩之地,數十年無憂矣。”

高靖聞言一楞,才知齊嬰是在讚美他,而被這樣的一個人誇讚了,他心中竟不禁浮起惶恐與欣然。

如此榮幸。

而齊嬰說的僅僅是實話罷了,高靖的確是難得的明君材料。他是鄒氏嫡出,論理當與顧家不睦,但他能明辨是非、不為家族立場所動搖,既能信重真正的忠臣,又能明目看清這天下的局勢,凡天下之君主,有幾人能做到如此?

倘若蕭子桁也像高靖這樣,那一切該有多好?

齊嬰不禁暗暗嘆了口氣。

他的思緒並未在遺憾中停留太久,很快便重新變得波瀾不驚。

明明滅滅的昏黃燭火之下,他伸手從身側取出一個卷軸,遞給坐在對面的高靖。

高靖接過,目露不解,問曰:“敢問先生此為何物?”

齊嬰一笑,繼而側首望向窗外。

窗外夜霧彌漫,但隱約已可聽見人聲,想來是沈西泠和顧居寒回來了。

齊嬰望著沈西泠在霧氣中朦朦朧朧的身影,神情柔和地說:“此去若外臣功成,便請殿下垂閱此卷;若非如此,便請付之一炬,當一笑耳。”

高靖當時乍聞此言頗為不解,但思慮片刻後似有所得。

他依稀明白了什麽,隨即向齊嬰拱手,敬曰:“既如此,孤便順祝先生得萬裏長風。”

“一役定此乾坤。”

作者有話要說:我單方面批準小姑子與太子結婚!這個男的不錯子!

(btw還有天使記得鳩陵之戰在哪裏提過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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