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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逢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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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西泠終於見到齊嬰的時候,院子裏的枇杷樹恰掉了一枚果子在地上,咚的一聲摔得四分五裂,散逸出淡淡的果香。

那日天光晴好,北地的四月一向最宜人,尤其是京郊的山裏,人間四月芳菲盡,而這裏卻正是春花盛開的時候。那個山中的院子頗有些簡陋,可他坐在那裏,便讓它成為了這世上第一等矜貴清凈的地界,令人一望便覺塵囂褪盡。

他正坐在枇杷樹下的一把長椅上看書,那枚忽而掉落的果子似乎驚動了他,讓他分神側目看了一眼,擡目時,便看見了站在院子柴門外的沈西泠。

其實那時院子裏並不只有他們兩個,還有在一旁燒水烹茶的青竹,顧居寒也來了,他是帶沈西泠來的。除此之外,這座隱秘的荒山下還有許許多多穿甲佩刀的大魏官兵,即便此時他們並不在眾人視線之內,仍將這個看似尋常的山間院落密不透風地把守著,倘若山間的野兔野鹿通靈,便能瞧出這是一個□□之地。

可即便當時四周的人有那麽多,沈西泠也依然一如往常,只能看見齊嬰一個。

……他瘦了。

瘦得厲害,而且十分蒼白。

他依然很俊朗,那雙令她魂牽夢繞的鳳目也依然如同往日那般華美,只是他同她記憶裏的樣子有些許差別,那或許是歲月的痕跡,也或許是因為那時他實在太瘦了,以至於握著書卷的手都骨節分明。

他似乎不曾預料到會在那時見到她,的確,相較於他們之間五年的分別而言,這場重逢來得有些太過突兀和草率了,因此即便是他也有些怔楞,望著她的那個眼神有些空。

他們就那樣隔著一道單薄的柴門無聲無息地對視著,彼此都像陷入了一場夢寐。

這時青竹才看到她,大驚失色,以至於失手打翻了已經沸騰的那壺熱水,險些燙著自己。那動靜把所有人都驚醒了,齊嬰也回過了神,他眼中短暫的空茫立刻消失了,重新變得平靜板正,令人感到他的疏遠。

他不再看她了,卻皺著眉看向她身邊的顧居寒。

這時沈西泠似乎聽見顧居寒嘆息了一聲,她不能確定,因為那時她耳中轟隆作響,其實什麽意識都不太敏銳了,只能依稀聽見顧居寒對她說:“三個時辰後,我在山下等你。”

說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隨後便轉身走了。

而此時院子裏的青竹看上去有些手足無措,似乎不知是去是留。

五年過去他也變了很多,譬如原先他明明有些矮的,可這幾年卻躥高了不少,大約有些男子原本就是長大後才會長個子的,他已經比如今的沈西泠高出半頭了。

只是他也有很多沒變的地方,譬如什麽事都聽公子的這一點就沒有變,即便他自己深知那時他並不該留在院子裏,可直到齊嬰示意之前他都沒有動作,直到他總算擺擺手讓他下去,他才匆匆收拾了東西,越過沈西泠走出了院門。

於是那裏終於只剩他們兩個了。

他們的獨處實在是久違了,再也不像在禦史中丞府或是遮莫山下,那樣吵吵鬧鬧人多口雜的。現在只有他們,宛若五年前在瑯琊她出嫁的時候一般。

沈西泠看見他徐徐站起了身,正手中虛握著書卷看她,那個樣子她很熟悉,小時候她跟他讀書的那段日子,他經常會這樣握著書卷看她,褪去了許多在官場上的威嚴,顯得頗為溫和,她一向是很喜歡的。

她於是便擡手去推那道柴門,聽著它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隨後一步一步向他走過去,直到在他面前站定。

她看見他正垂目看著她,彼此距離很近,只要一伸手她就能碰到他,只要往前一步她就能如同往日一般撲進她懷裏。

可她並沒有那麽做,她只是問他:“……你還好麽?”

你還好麽?

久別重逢的人再見時第一句應當說什麽?沈西泠不知道,也沒有提前計劃過,或許是因為自從當初與他分別,她心裏就沒再真正抱過會與他再見的念頭,即便後來她屢次去找他也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她心裏其實早就覺得,像他們這樣每一步都走得艱難的人,到最後也不會有什麽好運再見的。

可現在他們竟又見了,而她明明有那麽多話想對他說,最後卻只是問了他這麽幹巴巴的一句話。

他輕減成這樣,甚至看上去像是生病了……怎麽會好呢?

然而他並未嫌棄她的口訥,山間四月的風吹拂起他的衣袖,讓他看起來有些出塵,他低頭看著她,答:“我很好。”

他的聲音低沈而冷清,此時落入她耳裏,難免愈發給她以前世今生的錯覺。

她忽然覺得上一次像這樣與他說話,似乎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即便她再怎麽拼命克制,那時眼眶依然有些濕潤,她盡力使眼淚不要掉出眼眶,又對他說:“……可是你瘦了很多。”

他聽言挑了挑眉,隨後像是笑了,又看了看她,頓了頓才答:“你也瘦了。”

淚水在沈西泠眼眶中來回打轉。

他今天待她態度很好,並未像茶會那天一樣趕她走,她問一句他就答一句,也沒有不理她。

可她就是覺得很疏遠。

她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什麽,明明她已經對一切都沒有期待了,也不曾想過能與他之間得一個善果,可是當她發現他們之間竟然疏遠起來了,她的心便開始痛得抽搐。

那是曾經與她最親密的人,彼此分享過歡欣以及痛苦,也在綿長的歲月中互相陪伴……可是現在,竟連一句話也說不上了。

她實在很想去擁抱他,沒有任何其他的意思,就只是擁抱他,可是居然也不敢。

是她太軟弱了麽?

還是因為她感覺到了他無聲的拒斥呢?

沈西泠搖搖頭,將這些雜念都拋開,繼而在心裏默默告誡自己不要貪心——你不是早就想好了麽?只要他還活著,只要他還平安,那就已經足夠好了。

你們分別了五年,自然什麽都會變的,難道你還指望一切都能像過去一樣麽?

沈西泠,你別再貪求其他任何東西了。

這麽一想過她的淚意便散去了,甚至有些自責起來。她巧妙地側過臉,假意捋額前的碎發,實則是飛快地擦去了即將掉出眼眶的淚水,等她再擡頭時,已經能十分體面地對他微笑了。

她神情得體,卻也難免擔憂,看著他問:“浴佛節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公子為何不回使君別館,卻被□□於此?”

她開始就事論事了。

撇開私情不談的沈西泠立刻就變得正色起來,她看起來妥帖而可靠,乍一瞧與五年前並沒有什麽分別,可若仔細去看便能瞧見她眼中的沈定以及堅韌,那是唯有心中有底氣的人才會露出的眼神。

她長大了。

不單單是容貌比原先更加成熟美麗,而且心性也愈發沈澱了。

齊嬰望著她的神色覆雜,依稀有些讚賞和欣慰,但更多的卻是無奈。

他嘆息了一聲,並未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眉頭微微皺起,說:“你不該問,更不該來。”

齊嬰一向是個謹篤嚴肅的人,尤其正色的時候很容易令人畏懼,但自打幾年前兩人情濃,沈西泠便不再害怕他了,曾經撒嬌的時候還說他是紙老虎。

只是沒想到五年光陰如此厲害,竟這樣容易便消磨凈了他們之間的親近,她不再覺得自己是他的特例了,他的嚴厲同樣對她有效。

沈西泠因那個皺眉而生出些許慌亂,她抿了抿嘴,解釋道:“我、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只是……只是擔心你……”

她有些手足無措了,像是在擔心他會責備她。

五年前她絕不會有這樣的念頭的,因為那時候她知道他最疼她,也知道無論她做什麽都不會被他責備,而現在她卻已經沒有這樣自信。

此時的他是如此熟悉又陌生。

齊嬰似乎感覺到了她的慌亂,也能察覺這慌亂背後更深的意義,而他卻並未出言寬慰她,只是沈默。

沈默大概就是此時此刻他對她最狠心的作為了,因為沈默的含義太過駁雜,可能代表冷漠,也可能代表厭煩,這很難以捉摸。

沈西泠垂下了頭,不知自己該再說什麽了。

而這時他終於開了口。

“前塵既定,你我都不必再流連,”他的聲音冷清而寡淡,“既然過往五年我們都過得很好,往後更無需回頭糾纏,今日別過之後就再不要來找我了,至於我的事,也不要再插手。”

他的話一字一句落進沈西泠耳裏,同時讓她早已疼痛到麻木的心繼續一片一片雕零。

她那時其實很想對他說,過往五年她過得並不好,一點也不好,尤其是剛剛與他分別時,她痛苦得幾乎天天想去死,有多少個夜晚她徹夜不眠,手中緊緊攥著枕下藏著的剪刀,想著就這麽一了百了。

若非她掛念他、盼著能在未來幫他救他,她一定就堅持不下去了。

可是這些話她根本不想告訴他,也無意表現得癡纏,便讓他覺得她過得不錯好了,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只要他過得很好,那她就已經很滿足。

她實在很堅強,即便那時聽到他說了這些話也沒有當著他的面哭,她仍裝作很豁達,甚至還附和著他。

她知道此刻她最該做的就是轉身離開,既然她已驗證過他的平安、他又明白地告訴她不希望她介入眼下他的這些事,那她就不應當再多話了。只是她實在付出了很多很多代價才換來了如今與他相對的這三個時辰,她的確有些舍不得就這麽轉身離開。

她不會再爭取更多了,但是這三個時辰……她仍希望不要浪費。

沈西泠穩了穩心神,繼而擡頭看向他,十分淡然且得體地一笑,又指了指院子裏的那株枇杷樹,說:“這時節原正是吃枇杷的時候,公子且容我討一枚果子吃吧,吃過後再走。”

說來她對他的稱呼也很有趣,雖則還同以往一般稱他“公子”,可情濃時的纏綿與嬌氣已經不在了,這兩個字於是也顯得板正和客氣起來,他們像是尋常的故交舊友,彼此都磊落幹凈。

齊嬰沈吟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著是否該答應她,他或許原想拒絕的,但不知為何最終還是點了頭。

那山間的院落十分簡陋,卻也因此顯得古樸,枇杷樹的另一頭有一張短案和兩個蒲團,大約是這幾日青竹給他烹茶時用的,齊嬰向那邊擡了擡手,沈西泠便隨他坐了過去,途中自摘了兩個枇杷果,坐定後微笑著遞了一個給他。

作者有話要說: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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