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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無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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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末,身在上京的顧居寒收到了一封來自江左的書信。

來國公府送信的人他是認得的,工部的一個五品官員,平素與他交情不深,那日卻忽然到了府上拜訪,說有一信要請將軍過目,另還有一物請他笑納。

其實那段日子顧居寒是沒什麽心情見客的。

他的父親自北伐大敗之後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顧家的境遇也很不如意,鄒潛又是那樣步步緊逼,他實在頗感力不從心,只深覺朝堂比沙場還要兇險萬分。

他本有意謝客,那官員卻很執拗,始終站在國公府門前不走,還說務必要見他,他沒了法子,終還是請人進了書房。

那官員給了他一封信和一只看起來頗為陳舊的木匣。

他挑了挑眉,先打開了木匣。

縱然顧居寒平生多見風浪,也依然被那其中的東西驚地失了言語。

……那是足以供養他麾下全軍足足一月的財富。

他大為震驚,又立即展信去看那封信,卻見信上只有寥寥幾個字: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

《無衣》,詩經秦風中的一首。

信無落款,可那字奇險率意似快刀斫削,飄逸之後又隱然而有兵戈之氣,乃是大梁齊敬臣親筆無疑。

齊敬臣……

無衣一詩原講的是將士在大戰之□□抵外侮的壯心意氣,兼而有同心同德的深意。他給他此信和那樣一筆財富,意思是……

顧居寒的眸色深了。

他緩緩將書信放下,繼而擡目看向那工部的官員,臉色冷若冰霜,道:“大人原是南朝細作,如此明目張膽在我面前挑破身份,是料定我不會稟明天子麽?”

那官員聞言拱手,神情卻很平靜,答曰:“自下官北來,便不曾想過能活著離開,若將軍揭破我身份,亦不過是下官的命數。”

顧居寒瞇了瞇眼:“你不怕死?”

那官員答:“既入樞密院,死生已交於大業,上官之命不可違,此信務必要交於將軍之手。”

顧居寒審視著他,問:“交於我手何用,又怎知我定會讓你的上官稱心如願?”

“下官不知,”那官員答,“只是樞相有命,無所不從而已。”

顧居寒冷笑一聲,將那只木匣推至那官員眼前,道:“即便他叛國?”

那官員聞言一楞,隨後卻立刻別開了眼不看那木匣中裝了何物,低頭拱手曰:“我等深信,上官行事自有道理。”

那是真正發自肺腑的信服。

顧居寒聞言眼神更冷,再不置一詞。

那官員離開後,顧居寒在書房中獨坐至深夜。

齊敬臣。

他與這個人為敵多年,本以為早已知他甚矣,未料還是不明此人之心。

他曾以為他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忠志之士,心甘情願為南朝擋一切災殃,從大魏的鐵蹄下保住那個已經腐朽的王朝。

可他沒想過齊敬臣會……叛國。

他把如此驚人的一筆財富交到他手上,又贈他以《無衣》,顧居寒又怎麽會不明白他的意思?

齊敬臣在慫恿他重開戰端。

魏國朝廷亦是耳聰目明的,對大梁的朝局自然多有了解。顧居寒知道齊敬臣如今陷入了危難,在南朝北伐大勝簽下十年休戰盟約之後,他的君主便鳥盡藏弓兔死烹狗,似乎已經打定主意要徹底扳倒齊家。

他就在生死一線之間。

正如南朝人視顧居寒為頭等大敵一樣,高魏朝廷也將齊敬臣視作肉中尖刺,他是大魏最大的威脅,只要他死了,南朝便是無人守護的一塊肥肉,只待大魏休養生息幾年,立即便可以將其拆吃入腹。

他們大梁的君主犯了昏,竟要親手撤下自己最後的屏障,這當然是北地之人所樂見的,也是顧居寒所樂見的,他希望齊敬臣從這世上消失,無關個人,只是各為其主罷了。

如今齊家的局勢已經十分危急,他的君主對他動了殺心,而江左世家爭鬥又極為兇險,他必然已經孤立無援,如今不惜與北地聯絡,自然是為了開戰。他知道大魏無法再掀戰端的根由是錢糧周濟困難,如今他送上如此一筆錢財恰好可解大魏燃眉之急,而一旦開戰,大梁的新帝便不得不再次啟用齊敬臣,否則其餘人等皆庸碌如韓守鄴,怎能擋大魏之雄兵?

他竟為了救他自己和他的家族而毫不猶豫地叛國!

那是他捍衛多年的故土……他竟然也能在朝夕之間就把它舍棄。

果真是……修羅之心。

可顧居寒怎麽會甘心幫他這個忙?他根本比任何人都更希望齊敬臣被毀掉。

但……

……與齊敬臣相同,他也迫切地需要一場戰爭。

如今的顧家已經被外戚逼到了墻角,如果再不奮起反擊就會徹底沒落,他的父親,他的叔伯兄弟,他的妹妹,所有人都會苦不堪言。

而即便他不考慮自己、不考慮顧家,大魏也需要這一戰。

在這次大戰中他們不僅丟了多年經營的江左諸郡,甚至還痛失北地三州,乃大魏有史以來最慘痛的一次大敗。大敗之後人心躁動,以至於國家的弊病越發顯露出來,吏治的腐敗、錢谷的匱乏、商業的衰弱,這一切都此起彼伏。大戰之前北地已經暴動不斷,如果他們不做些什麽扭轉這個局面、放任國家繼續衰敗下去,便會陷入萬劫不覆的境地!

他們同樣需要一場戰爭,將百姓的憎恨轉移到南朝身上,從而保住他們的朝廷。

與子同仇……

原來他和大梁齊敬臣,竟是相生相克的關系。

這人何等膽大,又是何等精細,明明他們是平生最大的敵人,他卻敢在如此圍困之時把一切都交托到他手上,是因為他算準了,把一切時局都看盡了。

天知道顧居寒當時有多麽想一把火把那個木匣燒成灰燼、絕不讓齊敬臣如願,可是……

……他竟下不去手。

即便他枯坐一夜,仍然,下不去手。

後來,顧居寒還是將此事問過了他的父親,北魏燕國公,顧治廷。

大戰之後老國公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倒並非生了什麽大病,只是隱有油盡燈枯之態,仿佛被那場大敗抽走了生氣一般,此後便始終纏綿病榻,好在他的神志始終清明,且始終掛念著他的獨子。

他聽聞此事後陷入了長久的沈默,隨後問顧居寒曰:“溫若,此事你欲如何決斷?”

顧居寒坐在父親床前,亦默了很久後答:“……孩兒不知。”

他不想幫齊敬臣,不願養虎為患;可他又似乎不得不幫他,否則他的家國或都將難避災殃。

老國公嘆息一聲,說:“為父終不能伴你一生,你也是時候自己拿主意了。”

這話很有些暮氣,令顧居寒心中一緊,他擡眼向他父親看去,見他素來挺拔偉岸的身軀如今已經枯瘦了許多,確乎已是暮年之人了。

他皺起眉:“父親……”

老國公淡淡一笑,說:“生老病死本就是人間常事,沒有什麽可忌諱的。”

他從病榻上坐直了些,眼睛有些許渾濁,可又十分深邃透徹。

“溫若,”他語氣感慨,“你我或許仍然看輕了齊敬臣。”

顧居寒眉頭一皺,問:“他為一己之私而叛國,父親難道認為此舉可取?”

老國公一笑,搖搖頭:“亂世行事,或許原本就無論忠奸,他是否叛國、是否奸佞都並不要緊,要緊的是,當有破立的膽魄。”

“他來找你,是看清了算盡了,若非有極堅韌的心性,又怎能走上這麽一條路?”

顧居寒眉頭皺得更緊,低頭不語。

老國公看了獨子一眼,寬和一笑,道:“功過是非只能後人評說,只因所有人行路之時都不知最後的結果——譬如齊敬臣,若他最後敗了,今日他叛國之舉便是奸佞,可若他最後勝了呢?”

若他勝了?

顧居寒慨嘆。

若他勝了……那便是梟雄。

“你也是一樣,”老國公嘆息,“若你不與他聯手最終家國傾覆,那史官自然便會稱你迂腐,而若家國無恙,你便是懂得審時度勢的英雄。”

他拍了拍顧居寒的肩膀,眼神是少有的溫和:“只有後人能知道一切,而我們生時只能且行且看,為父無法在此大事上替你拿主意,顧家的未來在你的肩上,你是時候自己做決定了。”

他頓了頓,又極深沈地補了一句:“就像那齊敬臣一樣。”

顧居寒聞言眼神一變,隨即陷入深思。

的確……他不如齊敬臣。

那人已經在擔負他的家族,為天下事做決斷,而他尚且並未從家族的蔭蔽中脫出身來,仍然仰賴父輩給予指點,更無大破大立的膽魄和心力。

他慢他一步。

老國公見自己的獨子陷入了沈思,似頗有所感,遂欣慰一笑,思索片刻又對他說:“為父雖無法代你決斷,卻可贈你一言。”

顧居寒神情一肅,拱手道:“父親請講。”

老國公字字深邃:“事在人為。”

顧居寒一楞。

事在人為……

或許他應下齊敬臣此約後會後悔,或許他會成為齊敬臣手下的棋子被他利用,或許錯失了這個殺他的機會以後他終會讓大魏一敗塗地。

但,事在人為。

眼下大魏和顧家都無比需要這一戰,即便這是釣他們的餌料,他也必須咬下此鉤,而未來誰勝誰敗,還需另作分說。他和齊敬臣,原本彼此都比這世上的任何人都更希望對方死,可如今,他們又都比這世上的任何人更需要對方活。

顧居寒一念定下,神情亦平靜肅穆起來,如同在沙場之上橫刀立馬。

堅不可摧,萬夫莫敵。

作者有話要說:相生相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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