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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行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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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口之時,兄弟二人正站在本家宅院中高大的雪松之下,交談之聲全被劈裏啪啦的爆竹聲遮蓋,但齊雲的震驚卻掩蓋不住,看著弟弟久久無言,半晌才憋出一句:“……敬臣,你、你怎會生出此等荒唐的念頭?”

他情緒激動,反觀齊嬰卻神情平靜,彼時正遠望著族中的孩子們歡呼笑鬧,並未立刻答覆,火樹銀花在他的鳳目中留下淺淺的光影,有那麽一剎那讓他顯得如同立在浮世之外。

他似乎有些感嘆,繼而淡淡說了一句似乎與前言毫不相關的話:“徽兒還如此小,但願她能一直如此無憂無慮。”

齊雲聽言一楞,又下意識扭過頭去看自己的女兒,她正和叔伯家的孩子們一塊兒打鬧,繞著院子興高采烈地跑來跑去,小丫頭還咯咯笑著,掉了牙齒的小嘴有種滑稽的可愛,令人莞爾。

而她身邊另還有許多孩子和大人,也都是齊姓,大人要麽執掌一方權位要麽擁有無邊財富,等他們老去了,就會將一切傳給自己的兒孫。

世世代代周而覆始,綿延著這個百年世家無盡的榮耀。

這樣祥瑞和樂的景象讓齊雲看得有些出了神,此時卻又聽齊嬰喚了他一聲“兄長”,聲音寡淡又寧然,與周遭的康樂頗有些出入。

他說:“萬事萬物盛極而衰本是理之自然,齊之一姓權勢太過,樞密一院又太過緊要,眼下我的存在之於家族而言,或許已是禍患而非福祉。”

這話來得突兀又自然,齊雲聞言立刻回身看向他,只感冬日的寒風似乎乍然凜冽起來,將人從佳節的一片融融之中一把拽了出來。

他有些說不出話。

這時齊嬰側目向他看來,眉目如同遠山,有著難以言喻的開闊和透徹,又似乎一下將這重重寒意撥開了,令人感到安定。

他言:“我可作家族的刀鋒篳路藍縷,但如今的齊家需要的已經不再是刀鋒了,而是用以維系的柔韌絲線——兄長便是這樣的絲線,比我更能維系這一切。”

這話齊雲聽明白了——敬臣不是說笑,他真的打算要走,而現在,他正在把一切交托給他。

世人都有非議,說齊二公子權位在握一騎絕塵,左相必然會罔顧長幼之序將家族主君之位傳給他,同時齊雲也知道有很多人在背後暗暗恥笑自己,笑他被自己的弟弟搶走了所有風頭,是個活在齊嬰陰影之下的可憐蟲。

可他從不在意這些。

他知道自己的弟弟是如何的驚才絕艷,也知道他是如何的淡泊寬大,他從未起心動念要與敬臣相爭,他心甘情願作襯托他的枝葉,與他一同維護家族的繁盛和國家的安定。

他擔心敬臣是為了他才生了退避之意。

齊雲立刻道:“你這話又是哪裏來的?且不說家族了,單說朝廷,若是沒了你,這些年如何能夠支撐?不說戰事,就是變法也推不下去!——你千萬不必顧忌我,你我兄弟之間,我絕沒有……”

他還沒有說完便見齊嬰擡手笑了笑,又聽他說:“我知兄長甚矣,怎會抱此念。”

齊嬰的眼神很清透,顯出對他的信任與敬重,齊雲見此心中一松,亦感到淡淡的欣慰。

他的弟弟沒有誤解他,萬幸。

這時他又見齊嬰重新看向庭院中笑鬧的孩子們,神情依稀有些蒼茫,說:“我已經做了所有我能做的,北伐一戰可保江左十年太平,這十年,便是變法深耕休養生息的十年,只要抓住了這個機會,十年後國家強盛百姓富庶,退可保江左安穩,進可謀光覆大業,正是萬事皆宜也。”

“而這些事,已經不那麽需要我了。”

齊雲的眉頭深深皺起,叫了齊嬰一聲:“敬臣……”

齊嬰轉向他,淡淡一笑,眼神坦然:“樞密院是權謀詭詐之地,我的作用不過是與人心術爭鬥,王先生亦曾說過那並非是君子正道,亦不可長久——所幸在這等鋒利的位子上坐久了,亦有了破立的權柄,幸而為大梁爭得了些許生機,也算不辱使命。”

他這番話語讓齊雲心中一痛,竟開始心疼起他——他的弟弟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明白,可卻仍然一個人背下了這一切。

這些年他看似平步青雲節節高升,實則心中卻不快活,只因並不醉心權術。

他是把變法救民這樣光明正大的君子坦途讓給了別人去走,而自己卻走了一條陰暗泥濘的修羅之路,一面被世人恭維讚頌阿諛逢迎,一面又在背地裏受人詬病非議千瘡百孔。

他的弟弟……

齊雲有些眼熱了。

“而現在諸事總算告一段落,”齊嬰的神情松弛下來,似乎有些解脫的意味,“我大概也終於可以休息了。”

他眼中有些淡淡的釋然和愉悅。

齊雲看著他眼中的神情,竟覺得久違了。

他有多久沒見過敬臣眼中露出這樣的神采了?

幼時他們一起讀書,在書頁間看到山河雄渾百家爭鳴,母親會在歇息時給他們送來香糯的粥和糕點,他們會一起帶著當時尚在牙牙學語的三弟和四弟一起玩耍,在本家寬闊的庭院中抓蛐蛐兒。

那誠然是一段歡樂的時光。

可是後來呢?

後來他們都踏入官場,被繁雜的人事牽扯,被天家的試探裹挾,每日被困在案牘之間,而敬臣則遠遠比其他人更加辛苦,因為他在樞密院面對的是人命和陰謀,臟汙不堪,又沈重不已。

漸漸他的眼中便沒有那樣的神采了,轉而只剩下謹慎、冷清、淡漠、板正。

以及……疲憊。

難道他願意那樣麽?

當然不——只是不得不那樣罷了。

齊雲忽然明白他了。

他忽生一念,看著齊嬰十分認真地問:“離開這裏會讓你舒服一些,是嗎?”

齊嬰聞言倒很坦然,看著長兄點了點頭,想了想還略有些局促地說:“我打算帶文文一起走,我和她……”

他不再說下去了,但神情溫柔,不言自明。

齊雲明白了,在短暫的怔楞之後又笑了起來,他拍著齊嬰的肩膀高興地說:“是嗎?你們也總算是定下來了……”

說著他又似乎有些感慨,道:“時間過得也真快,想當初她剛來咱們家的時候還是個半大娃娃,你嫂子說你喜歡她的時候我還不信來著,誰成想……”

兄弟二人都笑起來,似乎都回憶起了那樣一段時光,而齊嬰則不禁暗暗反思起來——難道自己當年竟當真如此出格……

齊雲則沒這麽多想法,眼中充滿真誠的祝福,一邊點頭一邊對齊嬰說:“方家小姐是很好的,你既然如此喜歡,往後定然也能過得順遂。”

齊嬰低下頭笑應了一聲,鳳目微微亮起來,答:“嗯,我很喜歡。”

官場中人少言喜惡,並非故作深沈,只因唯有如此才能遮蔽心境以保安全,而此時他卻說,他很喜歡她。

是有多喜歡才會如此篤定?而他又有多信任自己的長兄才會如此坦然地和盤托出?

齊雲不得不為此深深震撼。

他發現自己竟很荒唐地開始讚同了——讚同他二弟那荒謬的念頭,離開家、離開建康,以詐死的方式金蟬脫殼,從此隱姓埋名。

可齊雲仍然憂慮,又對齊嬰說:“可父親執拗,必然不會同意你的想法,若他以家族之力阻攔,屆時你又該怎麽辦?”

齊嬰聞言神情不變,只從衣袖間取出一封書信遞與齊雲。

齊雲接過,一邊展信一邊聽齊嬰說:“此事我只同兄長一人言及,不會再同父親母親說起,待我離開之後若有變故,還煩請兄長將此信交與二老。”

齊雲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箋,見他在信中只言片語交代了事情原委,尤其說了詐死的始末,想來是為了怕母親到時悲傷過度,提前安排好要寬慰母親的。

他正口訥無言,又見齊嬰的目光往稍遠處看了看,齊雲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正見到三弟和四弟也在那頭帶著小輩們玩鬧。

只聽齊嬰又道:“三弟和四弟先前都因故與我生了嫌隙,往後我卻來不及一一補償照顧他們了。”

“四弟並非無才之輩,只是性情未定缺少磨礪,此前春闈被我黜落恐也心有怨言,我走以後,還請兄長勉勵他繼續讀書,來年若開恩科,他是可以考中的。”

“至於三弟,”他話鋒一轉,有些嘆息,“或許並非最適合讀書,倘若父親一意要他做官,往後在官場中也要一路匡扶他,否則他易生搖擺之心,是會出大事的……”

他平平靜靜地說著,並無一字贅餘,卻已然將這個家的一切都考量了進去,事無巨細,毫無遺漏。

他早已把一切都想好了。

齊雲已然不知該再說什麽好,擡頭再看齊嬰時,已見他鳳目流光,比當夜火樹銀花更加明亮,又隱然有沈重之色,看著他說:“父母在不遠游,我卻不孝;國未定臣不辭,我卻不忠。只盼兄長代為照顧雙親、收拾山河,我自感激不盡。”

說完他正色,向齊雲一拜。

這時爆竹放完了,小徽兒看完了熱鬧,便乖乖地跑回父親身邊,又笑嘻嘻地看著她高大俊美的二叔,小嘴漏風地說:“二叔在做什麽呀?為什麽要拜爹爹?”

她卻不知自己的父親當時已經有些眼熱,險些就要掉下淚來,只因顧忌著她還在身旁才不得不掩飾著情緒。

她又見父親擡手扶起了二叔,同二叔說:“你已經做得足夠多了——往後,就交給哥哥吧。”

佳節喧鬧,萬家團圓。

在一片爆竹聲中,紛紛擾擾的慶華十七年終於走向了終結。

嘉合元年,開始了。

作者有話要說:我個人一直覺得齊雲和齊嬰之間的兄弟感情很美好,相互信任相互體諒不嫉妒不猜疑,這其實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下章出發去北魏見顧小將軍啦!(隔了五十萬字終於烏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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