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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依偎(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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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嬰回過身來,看到她眼淚汪汪的樣子,臉色雖然還蒼白著,卻依然露出了笑意,刮了刮她的鼻子,說:“辛苦了。”

沈西泠身子都嚇得有些軟了,此時聽他哄她,心裏又有種難以名狀的情緒翻湧起來。

她把藥罐子隨手放到一邊,又坐到床下去靠在他的膝蓋上,聲音很輕地說:“……你能不能別再受傷了?”

她依偎著他,令齊嬰感到此時她的難過和心疼。

這話是沒法答的,於是齊嬰只是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用沈默給她以安慰。

兩人長久地靠在一起,好像可以就這樣一直持續下去。

後來還是齊嬰先打破了沈默。

他仍輕輕拍著她的肩,任由她倚靠著,沈吟了片刻後說:“今日四殿下來找我……我們說起了六公主。”

沈西泠聞言渾身一僵,坐直了身體不再倚著他,回過頭看向他:“嗯?”

齊嬰也垂眸看著她,沈默了一會兒,說:“我告訴殿下,過一段日子之後……我會迎娶她。”

沈西泠楞住。

雖然她一早就有過這樣的預計、今天下午也獨自理清了一切,可那時乍然聽到齊嬰那麽說,她還是楞住了。

心中那種熟悉的疼澀也又漫溢上來,比起頭回聽說他要讓她嫁人時也不遑多讓。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楞楞地看著他。

齊嬰眉頭微皺,眼神依稀也有些掙紮,他輕輕牽起她的手,說:“文文,你聽我說。”

他說完這一句以後卻沈默了下來,半晌都沒有說話,仿佛也口訥了,不知該說什麽。

而在那個沈默的空檔裏齊嬰想了很多。

小齊大人是個善思且善斷的人,越是面對艱難混雜的局面,反而越是能夠定下心來思慮綢繆,而自與沈西泠情定之後,他便開始思考往後的路當如何走。

他不願辜負家族和朝廷,也不願辜負她,可他終歸要有所割舍。

他生了去意——如果繼續留在這裏會讓一切打成死結,那他不如幹脆斬斷這一團亂麻,帶她走。

離開建康。

這個念頭剛生出來的時候被小齊大人自己視作荒誕,但經日過去他細細考量後,卻又覺得……還不錯。

甚至是非常不錯。

倘若留在建康,便難免繼續囿於家族和朝局的困境之內,當年的沈相貴為一族之主尚且無法掙脫這個漩渦,可見此負之重。若想護住沈西泠、在他二人之間求一個圓滿,他便要舍得他生來既有的一切——家族、親人、官位、名聲,所有的所有,與她一起離開這裏,從此隱姓埋名度過餘生。

這不單對沈西泠是好的,對他的家族來說也未嘗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如今的齊家權勢太盛一枝獨秀,而行高於人的後果總是難免慘淡。如果朝堂之上沒有了他,齊家的勢力固然會被削弱,但反而會因此變得安全,倘若高出另外兩姓太多,則無異於與所有人為敵,屆時別說天家,就算世家也不會再是朋友。他的長兄並非破立之才,但長於維系經營,只要不出意外,便足以保齊家安穩太平。

而如果他真要離開朝廷,那他就必須在這之前料理好一切。

他終歸是個心裏背著包袱的人,雖深知這個朝廷的腐朽,卻仍對江左之地的百姓心存悲憫——倘若他要走,也一定在走之前做一切他能做的,譬如春闈取士,譬如興兵北伐。

他必須在大梁開風氣之先。今歲春闈他的確矯枉過正,但這也如他所料引發了士林的震動,而提拔庶族的口子一旦打開、下一任主考未免天下非議,便不得不順著他的路子繼續往下走,屆時再有三殿下一黨從中斡旋,大梁的官場便有機會為之一變。

他確實做不到立刻改變這個國家,卻能盡力創造一個機會,這便是他仁至義盡,也是他給他自己的一個交代。

北伐之事則更是如此。

至今他仍未能找到一個合適的人能夠接替他執掌樞密院,未免他走之後江左大亂,他必須盡快興兵北伐、奪回三郡,趁眼下高魏局勢未穩,一戰定輸贏。如一切順遂,則江左未來十年無憂矣。

只要解決了這些事,他就可以安心地帶他的小姑娘走了。

他沒有多少時間,今日對蕭子桁允諾北伐之後迎娶蕭子榆已經是他能爭取到的上限,如若再拖,必然就會引起蕭子桁的懷疑,一年之內他必須把一切都安排好。

而正因他知道自己所剩的時間不多了,這次春闈他才會做得如此過激——如果錯過這次,他便沒有時間再等一個三年了。

他不能讓他的小姑娘繼續委屈三年,更不會讓她步她母親的後塵。

他會娶她,光明正大。

不過這些思慮都是不必告訴沈西泠的,否則她的心思那樣細膩,一定會認為是自己牽累了他。他不想讓她背上任何負擔,所有的取舍都是他一個人做的,與她無關。

齊嬰垂下眼瞼,遮掩住眼中的思慮,默了默,又看向沈西泠,這時他的眼中就只剩下清清淺淺的笑意。

他問她:“文文,你相信我麽?”

沈西泠看著他,盡管彼時心中一片惶惑和悲傷,可對這個人的篤信終歸還是更勝一籌。

她眸光閃動,點頭說:“我只相信你。”

我只相信你。

勝過相信這世上的一切。

“那麽,”他似乎有些觸動,語氣又帶一點微微的局促,“等我結束手上的事,你願意……和我一起離開這裏麽?”

沈西泠聽言一楞,有些沒明白:“……離開這裏?”

他點了點頭,一向顯得悠遠冷清的面容局促更顯,若仔細去看,會見到他的耳根也有點泛紅。

他應了一聲,又咳嗽了一下掩飾局促,說:“就是……私奔。”

私……私奔?

沈西泠又楞住了。

她實在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從齊嬰口中聽到這兩個字——他畢竟是個那麽嚴肅板正的人,而“私奔”這個詞則顯得太過放丨浪了。她一開始沒回過神,等回過神來以後巨大的歡喜便一下子從心底湧了出來,令她手足無措了。

但她還沒忘記公主的事,便又壓著喜悅問他:“那……那公主呢?你方才不是說要娶她?”

他眉目安定,很坦誠地看著她說:“那是假的,我不會娶別人。”

那句“別人”似乎透著對她的鐘情,沈西泠聽懂了,心裏的歡喜便有些壓不住了,頓了頓,理了理思緒,又問他:“假的?你騙了那位殿下?那……那沒關系麽?你會不會出事?你……”

她的問題一個接一個,都是關於他的、都是擔心他的。

齊嬰笑了笑,明明後背的傷口還疼得厲害,他卻覺得無關緊要了。

他又捏了捏她的小臉兒,頗有深意地說:“你不用擔心這些,我都會處理好,你只要知道我絕不會辜負你。”

沈西泠的心一下子就被他戳中了。

他真的很明白她。即便他從沒問過,可他卻知道她的惶恐、她的不安,所以他會這樣清晰地給她承諾,毫不含混,亦不需要她自己猜測。

她實在愛極了這個人,愛到已經有些鼻酸了。

沈西泠拼命忍著淚意,想了半晌,又問他:“那……那我們離開的話,你的家人呢?比如你父親母親、兄嫂、弟弟們,他們怎麽辦?”

齊嬰沒有立刻回答這句問話,只是那雙鳳目中的光采微微有些黯淡了。

私奔……說的輕巧,其實只要他活著一天,就註定無法逃開家族和朝廷的束縛。如果他要走,那必然要以一個死人的方式,否則就算他走了,齊家也會因此受到牽連。

因此他一旦走了就不能再回頭——與親人或許還能再見,卻一定難如登天。

他明知如此,那時卻對沈西泠說:“無妨,不過稍難一點而已,想見還是有辦法的。”

而他雖然已經掩飾了此事的艱難,可沈西泠依然動容得無法自持。

她知道,他為了她,舍棄了很多很多東西。

比她能夠想象的還要多很多。

她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撲進他懷裏攥著他的衣服哭,卻說不出什麽來,只能一聲一聲地叫他:公子。

齊嬰無奈地摟住她,輕輕親了親她的額頭,又打趣地問她:“哭成這樣,是不想跟我走?”

沈西泠哭得眼睛都紅了,聽他這麽說還是不忘反駁,先很快說了一聲“不是”,又繼續說:“我當然想!我做夢都想——我只是、我只是……”

他輕柔地幫她擦眼淚:“你只是什麽?”

她看著他繼續哭:“我只是從來沒有想過能得到這麽多……”

三年前我初次見你,只想求得你的片刻憐憫;後來我變得貪心了,卻也只敢想著留在你身邊,沒想過能真的和你在一起;再後來我們在一起了,我以為我要忍耐一些難過和委屈,沒想到你卻願意放下一起帶我走。

我本只求須臾,你卻給了我此生綿延無盡。

沈西泠哭得越發厲害了。

齊嬰嘆息了一聲,又輕輕拍拍她的背,低聲哄慰著:“也不都是為了你,我也的確累了,想休息了——你不是早就知道麽?我想要什麽樣的日子。”

沈西泠當然知道。

當年忘室之內書卷無數,卻只有抱樸公的文集讓他反覆翻閱,甚至還留了那麽多的批註——他真的太累了,他需要休息,去山林溪泉之中晝寢。

沈西泠的眼睛亮起來了。

齊嬰笑笑,開了個玩笑說:“不過到時候我沒有官位也沒有錢財,萬一讓你過得不好怎麽辦?”

沈西泠一聽,身子立馬坐直,拉著他的手說:“這你都不用管,到時候你就好好地休息,看你喜歡的書,每天就散步、釣魚、養花養草,我可以去賺銀子——你也知道我本來就喜歡賺銀子,而且也特別會賺銀子。”

她說得高興起來,自己擦了擦眼淚、不必他再哄了,又看著他興致勃勃地說:“我們可以帶一些銀子走,我存了不少,或者把現在手上的鋪子賣一賣,總能有不少錢,足夠我們買上一個很不錯的田莊了!然後到時候我們可以把土地分一分,有一部分種菜,有一部分給佃戶——啊,還可以種果子,你最喜歡吃什麽果子?”

她喋喋不休地說著,好像越來越興奮,仿佛明天就要過上這樣的日子了。

齊嬰覺得有些好笑,又委婉地提醒她:“文文,我們還得等一陣子才能走。”

他原本還擔心這話會打擊了小姑娘的熱情,沒想到她只是頓了頓,很快又提起了精神,繼續興高采烈地說:“過一陣子?嗯,那也好,正好也有時間好好盤算盤算——啊對了,我們能帶著水佩她們一起走嗎?你身邊總離不了青竹和白大哥吧?現在你給他們多少月錢,具體都告訴我吧,我要算一算,看看我們一開始能不能養得起大家……”

說著說著她又苦惱起來,眉頭一皺,問:“要是養不起的話,可能還是要做點生意的——只是我們畢竟是私奔嘛,總不好太招搖的,可以做點小本買賣,不惹眼的那種——你覺得怎麽樣?”

她一直叭叭叭地說,像一只歡快的小雀兒,齊嬰一直耐心聽著,但其實具體她說的是什麽他倒沒有很在意,只是一直在欣賞她開心快樂的樣子,神采奕奕的,連眉間那顆漂亮的紅痣都仿佛更加鮮艷起來,令他也跟著愉悅。

她如此開心,那他所有的舍棄便也都是值得的了。

“都可以,”他笑了笑,拉起她玉白的小手親了親,眉目溫柔無限,“夫人做主吧。”

他說這句話時聲音不高不低,語氣不輕不重,正是萬般皆宜。而“夫人”二字卻明晃晃、昭昭然地落在她耳裏,像個溫柔的烙印。

夫人……

那是她曾經連想一下都覺得是逾越的名分,如今他就這樣給了她,她知道,那不單單是情愛,更是珍惜和尊重。

他真的把她放在了心裏。

沈西泠本來都已經不想哭了,可這時一聽齊嬰說出這兩個字,眼淚便又止不住地往下掉,啪嗒啪嗒的,好生莫名。

他失笑,又給她拭淚,還不輕不重地訓了她一句:“又哭。”

沈西泠也覺得自己這樣十分丟人,可是無奈就是控制不住。

她害臊了,便倒打一耙,拉著齊嬰的袖子埋怨他:“都賴你,都是你惹我哭,我本來都不太哭的……”

“胡說八道,”齊嬰笑起來,眼中充滿愛憐,卻還是戳穿了她,“你本來就愛哭。”

沈西泠聽言一楞,又被他這話逗得破涕為笑,靠在他腿上笑個不停。

此後漫漫長夜,兩人始終相互依偎著纏綿絮語。

仿佛可以就這樣直到一個又一個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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