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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曰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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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室燭照甚明。

沈西泠又坐在了齊嬰的椅子上,此刻明燈之下,齊嬰正在給她臉上的傷口上藥。

齊嬰見小姑娘臉上肌膚白皙如瓷,幾道血痕便顯得格外紮眼,有幾道淺的已經有些結痂,有一道深些的至今還有點血淋淋的模樣,不禁眉頭擰起。

他回想了一下齊雲信箋上的內容,一邊給小姑娘擦藥,一邊皺著眉問:“趙瑤傷的你?”

藥膏很涼,齊嬰的手指更涼,可觸碰沈西泠的臉時,卻讓她的臉發燙。

她不敢看齊嬰。明明自他離開建康後她一直很想念他,可如今他回來了、並且就在咫尺之間給她擦藥,她卻又不敢看他。

她胡亂地應了一聲,頭卻不經意間越埋越低,引得齊嬰擡了一下她的下巴,還訓了她一句:“別低頭,看不清了。”

沈西泠一挨訓,便只得硬著頭皮仰起臉來,眼瞼半垂,盡量避開他的眼睛。

這時她又聽見他問:“她為什麽欺負你?”

這話問的讓沈西泠楞了一下。

她其實沒想到齊嬰會這麽問。“她為什麽欺負你”,這話似乎表明他心中已經篤定錯在趙瑤而不在她。這讓沈西泠十分意外,畢竟趙瑤是他的表妹,他曾看著她長大,想來應當更信她才是……

她克制著心中一點一點流淌出來的歡喜,深恐自己會錯了意,小心地問他:“公子覺得……是她欺負我?”

齊嬰本垂著眼給她上藥,聽她這麽問便擡眼看了看她,眼中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反問:“那難道還是你欺負她?”

沈西泠被他這話噎住,一時說不上話來。

齊嬰笑了一下,嘆息了一聲,說:“你要是會欺負人就好了,不至於讓人折騰成這個樣子。”

原來他是真的相信她。

沈西泠開心起來,可他的信任不知為何卻滋長了她的委屈,讓她的眼圈又紅了,齊嬰看小姑娘不知怎麽了又要哭,頗為無奈,又不好責備她,只能半是哄半是勸地說:“先不哭行不行,剛擦的藥。”

他見他這麽說了以後小姑娘便一直吸鼻子,模模糊糊答了一聲“行”,最後居然真的沒哭,不禁被她逗笑了,沒沾藥膏的那只手摸了摸她的頭發,誇獎她:“嗯,乖。”

沈西泠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嘴,別別扭扭地讓他繼續擦藥,又聽他問:“她到底為什麽欺負你?”

他已經問了兩次,又挑明了是相信她的,沈西泠於是心中安穩了些,跟他說了實話,將趙瑤那天拉她作弊、結果卻被王先生懲罰的前因後果都說了,還告訴他趙瑤誤會了自己,以為她是為了害她才故意被王先生發現的。

沈西泠一邊說一邊小心觀察著齊嬰的表情,不知他會有什麽反應,擔心他會責怪自己作弊,不料他聽完以後根本沒計較這些事,只是問她:“王先生打你了?”

沈西泠一楞:“嗯?”

齊嬰又重覆了一遍,沈西泠才反應過來,有點懵地點了點頭。

齊嬰已經給她臉上的傷口塗好了藥,此時隨手把藥膏放到一邊,拿起一塊巾帕在擦手,一邊擦一邊跟她說:“打了手板?我看看。”

沈西泠眨了眨眼,等他擦好了手,緩緩把左手遞給他。

這傷有好幾天了,可如今看來依然十分可怖,青紫交錯不說,還混著血痕,整個手心都是腫的。

齊嬰的眉頭又擰起來,心想他才離開建康幾天,小姑娘怎麽就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的。

他沈默了一會兒,責備她:“你考你自己的試,幫她作弊幹什麽?”

沈西泠自己也知道錯了,此時便低著頭不說話,一副認錯的乖巧姿態。

齊嬰掃了她一眼,無聲地嘆了口氣,又問:“只打了左手?右手打了麽?”

沈西泠仰起臉看著他,連連搖頭。

只是她搖頭搖得太快,反而讓齊嬰起疑,他掃了一眼小姑娘的右手,見她今晚右手一直緊緊地握著,難免懷疑她右手也受了什麽傷,此時卻藏著掖著不想讓他看見,遂目含審視地掃了她一眼。

小姑娘不經嚇,被他這麽一看,立刻就露出有些心虛的神色,卻還執拗地將右手往身後藏,囁嚅道:“真、真沒打右手……”

她這副模樣,齊嬰怎能看不出來她右手有貓膩?見與小姑娘說不通,他幹脆板起臉,神色嚴肅地說:“文文。”

他面無表情的樣子真的很讓人害怕,沈西泠受不了他這樣,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只得把右手也慢慢伸到他面前。

她的右手握成一個小拳頭,小小的一只,齊嬰接過她的小手,又掃了她一眼,小姑娘抿了抿嘴,臉色漲紅,手心緩緩打開。

齊嬰垂眸一看,見她右手的手心潔白細膩,並沒有傷痕,只是掌心躺著一撮亂草。

他挑了挑眉,仔細看了看,才見那團草依稀還有原有的輪廓。

……是他給她編的那只小蚱蜢。

齊嬰一楞,沒想到她手心攥著這個東西。

“你……”

他剛開口,一擡眼卻見小姑娘已經癟了嘴,眼圈紅紅,吧嗒吧嗒地落下淚來,一邊哭一邊看著他,聲音細弱,對他說:“我、我把它弄壞了……”

她說這句話時眼中有委屈又有難過,還帶著惋惜和歉疚。而那明明只是一個草編的小東西罷了,一點也不金貴,她卻一直拿在手上,壞成這樣也一直留著不扔。

她那樣細致,又愛惜這個東西,定然不是她自己不小心弄壞的,許是趙瑤或者祖母的手筆。明明不是她的錯,可她看著他的時候還是帶著歉疚,一雙妙目波光粼粼的。

齊嬰本來就憐惜她,此刻又被她眼睛裏這一抹歉疚之色弄得更加難受,他看她又哭起來,心仿佛被人攥了一下,連忙伸手將人抱進懷裏,寬慰她道:“又不是你的錯,哭什麽。”

沈西泠窩在齊嬰懷裏,被他身上的甘松香圍繞,心裏卻覺得從來沒有這麽委屈過。

他親手給她編的小蚱蜢,他第一次送她的生辰禮,她那麽喜歡那麽珍愛的東西,卻剛到她手上一夜便被趙瑤踩爛了,壞成如今這個模樣。

她被齊老夫人身邊的婆子帶到榮瑞堂之前便偷偷將已經被趙瑤踩壞的小蚱蜢收到了手心裏,這幾天一直試圖將它恢覆原狀,可是有些地方已經斷了,修覆不了,她又覺得這是個念想,總也舍不得丟掉。就一直放在手心裏,擱到如今。

要是沒被齊嬰發現,她倒還不覺得委屈,可他如今發現了、又這樣哄她,她便嬌氣起來,眼淚又開始往外冒,他越哄她、她就越是哭個不停,在他懷裏拉著他的袖子一直不消停。

齊嬰不明小姑娘微妙的心態,卻也發現這似乎的確是越哄越難收場,最後也沒了辦法,只覺得他自打遇見沈西泠以來,嘆氣是越發多了,眼下又有些無奈地問她:“到底怎麽才能不哭了?我再給你編一個行不行?”

沈西泠窩在他懷裏,突然聽見他這麽說,抽泣聲停了一下,在他懷裏仰起臉來看他,吸了吸鼻子,眼睛不自覺地變亮,但小臉兒還掛著,啞著聲音問:“……真的?”

齊嬰鳳目中劃過笑意,感嘆她果然還是小孩子,方才明明還哭得那麽傷心,可一聽這個立刻便高興起來。

他神情柔和,給她擦了擦眼淚,說:“真的,我還會編草兔子,拿兔子換你那個蚱蜢行不行?”

“不行!”沈西泠一聽立刻搖頭,抓著齊嬰衣襟的手指又緊了緊,語氣十分堅決,“還要那個蚱蜢。”

她頓了頓,又想了想,補充道:“然後再加一個兔子。”

小姑娘討價還價的模樣甚是可愛,齊嬰又被她逗笑,眉目之間盡是溫和,答:“好,再加一個兔子——但你不能再哭了,再哭就沒有了。”

一聽他這麽說,沈西泠眨了眨眼,隨即不用他再哄就自己給自己擦起眼淚來,又乖又討人喜歡。

齊嬰莞爾,見她剛才一哭,臉上有幾處藥膏暈開了,就又取過藥盒給她重新塗上,一邊塗一邊問:“祖母又是為什麽罰你?”

沈西泠一整晚都在暗自祈求他不要問及此事,可她自己也知道這事兒繞不過去,果然他還是問了。她心中慌亂起來,嘴抿得很緊,兩只手也攥起來,齊嬰見她整個人都僵住了,眉頭皺起,問:“怎麽了?”

沈西泠看了看他,想張嘴又覺得難以啟齒,沈默了好久才對悶悶地對他說:“……我可以不說麽?”

齊嬰挑了挑眉。

他看出沈西泠對此事很是抗拒,眼中甚至露出些許恐懼,他皺起眉,剛要開口又聽小姑娘急急地說:“我沒有做壞事!也沒有傷害到別人!我只是……只是……”

她不再說下去了,垂下了頭。

沈西泠的手指絞在一起,心中惶恐又不安,只怕齊嬰再追問,屆時她該怎麽說?說她偷偷留下了他的那件外衣?說她那天披著那件衣裳睡了一夜?說齊老夫人發現以後斥責她心有妄念?

她自己甚至都沒搞明白這一切的因果,雖然她的確感到這是值得羞恥的事,但她那時的年紀尚且懵懵懂懂,也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同齊嬰說。

她心中正糾結難受,卻聽齊嬰道:“好。”

沈西泠一楞,擡起頭看他,見他神情一派隨意,那雙好看的鳳目低垂著,似乎並未有追究到底的意圖。

他答得那樣痛快,她心中反而不信,忍不住又問他:“公子……不問我了麽?”

齊嬰看了她一眼,反問:“你不是不想說麽?”

沈西泠口訥,想了想點了點頭,便見他淡淡地說:“那就不說吧。”

他風輕雲淡的模樣令沈西泠又生出一些希望來,覺得他興許對這事並不十分感興趣,想了想,又試探著問:“那公子能也不去問別人麽?”

齊嬰擡眼看著她,沈西泠瑟縮了一下,暗自責怪自己這話說得不智,只會引來他的懷疑和追問,卻沒料到他聽言只是看了她一會兒,隨後就點了點頭,幹凈地答了一個“好”字。

如此幹脆,倒讓沈西泠楞住了,一時不知該接什麽話。

她懵懵的樣子帶著點兒傻氣,又有些孩子的天真,齊嬰眼中神情溫和,幫她把一縷碎發別到耳後,告訴她:“我也不問旁人,所以你別怕。”

所以你別怕。

沈西泠看著他,只覺得這個人眼中一片光風霽月,比她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寬大和疏朗,令她一顆心從未有過的安謐和踏實。

她相信,他既然這麽說了,就真的不會再問。

她於是真的不怕了,對他點了點頭。

齊嬰笑笑,轉而問:“祖母將你趕出來,你又怎麽會來風荷苑?”

這個事情說起來要感謝堯氏。

那天她在榮瑞堂便有意要護著沈西泠,可惜沒抵過齊老夫人的威壓。後來齊老夫人讓身邊的婆子帶沈西泠去帳房支了一筆銀子,隨後就把她送上了一輛馬車,說是要送她回巴郡。

沈西泠當時嚇了一跳。她單以為老夫人是要將她送出齊家,卻沒想到還要送她去巴郡。她並非真正的方筠,巴郡自然不是她的故裏,她若真去了那個地界,人生地不熟才是真真正正的步履維艱。

她那時候心裏又慌又怕,眼見著馬車就要駛出建康城,半路卻又被人攔了下來,對方也是齊家的人,她曾在堯氏身邊見過,是位面善的姑姑。那位姑姑將她送到了風荷苑,還同她說這是堯氏的安排。堯氏讓那位姑姑帶話,說讓她先在風荷苑躲到齊嬰回來,之後的事情等他回來之後再做決斷。

這才算保住了她。

沈西泠將這一通原委說給了齊嬰聽,他卻並未露出什麽驚訝的神色,想來多半已經猜到她出現在風荷苑是母親的手筆。眼下聽沈西泠說完,恰巧藥膏也補好了,他簡單收拾了一下,對沈西泠說:“知道了——今天時辰已經晚了,你先回去睡吧。”

沈西泠眨了眨眼,點了點頭,又看向齊嬰。

他看起來很疲憊,而且風塵仆仆,可他卻照顧了她一整晚,眼下他雖然讓她回去休息,可她看他的樣子,卻瞧出他自己還沒有歇下的打算,於是想了想問他:“那公子呢?”

齊嬰將藥盒的蓋子蓋上,收起來,隨口答:“我還有些事——你先回吧。”

他說完擡眼看了看沈西泠,見小姑娘眼巴巴瞧著自己,以為她還在擔憂齊家的事,遂安慰地順了順她的頭發,溫和地說:“這件事你不必管了,我會處理,今天先好好休息,過幾天我再跟你說。”

沈西泠那時其實不是想說這個,她只是……不想跟他分開。

這兩天她獨自待在風荷苑,卻沒有一刻得以安寢,一閉上眼睛便會回想起那天在榮瑞堂的遭際。她甚至連自己一個人待著都覺得難受,一直盼著他回來,後來還忍不住跑到忘室門口等他,以期早一點看到他。

如今他回來了,她就像終於找到了依靠,一點也不想跟他分開。

可是她沒法這麽跟他說,眼下只能點點頭,隨後站起來朝門外走。

沈西泠走到門口,打開門,門外夜雨瀟瀟仍未停,她又回過頭看齊嬰,見他此時已經又坐在燈下,低頭伏案在翻閱文書,似乎感受到她的視線,他擡眼朝門口望來,見沈西泠還沒走,遂問:“怎麽?”

沈西泠看了看他,抿了抿嘴,站在門邊扶著門,聲音低低地問:“……我今天能不能留在這裏?”

她低下頭,手指又絞著,說:“我不吵你,就在邊上自己待著行不行……”

齊嬰看著她,她身後敞開的門外是淅瀝的雨聲,她獨自站在雨幕前,看起來格外孤單。

她很害怕吧。

忘室之內兩人沈默良久,過了好半晌沈西泠才聽見齊嬰說:“好,那你來。”

沈西泠一聽擡起頭,見齊嬰眉目溫雋,暖色的燈光映得他所在之處十分明亮,且有種溫暖之感。

沈西泠嘴角不禁翹起來,立馬轉身把門合上,隨後就一溜煙兒跑回他身邊。

齊嬰笑了笑,看著她,說:“那你自己玩兒吧,無聊了可以去找本書看,累了就自己回去睡。”

沈西泠眼睛亮亮的,看著他乖乖地點頭。

他真的很忙,囑咐過她以後就不再管她了,低頭開始處理公事。沈西泠也乖巧,安安靜靜地不吵他,自己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找了一個椅子坐下。

一開始她還有點拘謹,不太敢亂動,怕鬧出動靜吵到他,不過過了一會兒她就發現齊嬰做事很專註,並不會因為周遭的幹擾而分神,於是膽子逐漸大起來。

她無事可做,就自己偷偷摸到他的書格上去找書。

忘室內四壁高大的書格她早就覺得心儀,又一直想知道齊嬰平時都看些什麽書,今夜可算遂了願,在他的書架上小聲地翻翻看看,見他不但藏書豐足,而且品類眾多,經史子集一概都有。

沈西泠找來找去,翻出一本帶畫的風物志來,是她一貫最喜歡的那種書,姑且就選中了它,抱著那本書坐回座位上翻看起來。

她一開始坐得極端正,但是後來坐累了,姿勢便放松下來,她偷偷打量一下齊嬰,發現他並未留意自己,於是整個人幹脆縮在椅子上,像只盤著尾巴的貓兒,又舒服又愜意。

她有時看看書,有時看看齊嬰,每每瞧見他在燈下伏案的樣子,那種自他離開後這長達半月餘的無所適從之感便會消退寸許。

她漸漸開始感到安心,於是困意又漸漸升騰上來。

最後竟窩在椅子上睡著了。

作者有話要說:齊嬰:其實我只會編蚱蜢,但是當時那個情況我只能選擇吹牛,現在想想為什麽不用小螳螂之類的東西轉移她註意力呢?螳螂還跟蚱蜢長得差不多,兔子完全得從頭學。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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