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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長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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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荷苑雖修在山間、門臉兒瞧著並不多麽氣派,但進了府門之後才曉得占地極闊,廊腰縵回,比蘇杭的園林修得更加精巧,雖不見什麽金玉粉飾,卻更透著一股世家的貴氣,而這,卻僅僅不過是齊二公子的別第私宅。

沈西泠被那個小童引著穿過風荷苑重重的廊橋庭院,終走到了所向之地,是個二層的小樓,興許是個書齋,沈西泠擡頭,見門楣上題著“忘室”二字,正與大門口所題寫的“風荷苑”是同一個字體。

她聽見那青衣小童對她說:“你進去吧,公子在等你了。”

沈西泠朝他道過謝,後拾級而上,推門而入。

忘室之內溫暖如春,四壁皆是高大的書格,羅列著主人豐足的藏書。她進去的時候室內明亮如晝,那個她曾有過一面之緣的男子正坐在書案之後批閱公文,聽得她進來的響動擡眸朝她看來,就如同那個雪夜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是很涼薄淡漠的那種眼神。

沈西泠看到他將手中的筆擱下,仍坐在書案後對她說:“我告訴過你,你的父親為了救你付出了很多代價,我受他所托幫你,也花了不少功夫。”

他的眉頭皺起來:“可你現在卻回來了。”

那夜林中雪光雖明,卻不如今夜忘室燭照來得亮堂,使他的神情也益發清晰起來。他不皺眉的時候僅僅讓人覺得淡漠,可皺起眉來便有種嚴厲之感,有些令人害怕。

但沈西泠那個時候已經顧不上害怕,她畢竟也沒有什麽再能失去的東西了,反而坦然起來。她在他書案前跪下,端端正正地向齊嬰行了一個大禮,然後踞坐著對他說:“父親愛護之心,我十分珍重;公子救命之恩,我亦十分感激。只是母親已故,瑯琊卻非她安息之所,父親如今也不知屍陳何處,我既為人子女,總要盡了孝道將雙親合葬,不敢獨自偷生。”

她眉目沈靜,與數日前殊異良多,那時不過是個十一歲的女童,如今幾日過去卻似心性大變,想是生死大難所致。如此一番模樣言語,任誰聽了也要有幾分動容,可齊嬰卻神色冷淡,眼中依稀還有鄙薄之意,說:“孝字不可輕言,你如今只是畏生而已,不必在我面前顧左右而言他。”

畏生。

區區兩個字便讓沈西泠有種羞愧頹敗之感,她單薄幼小的身子在他犀利的話鋒中微微顫了顫,而後垂下了頭。

齊嬰不再看她,取了筆繼續批閱方才未批完的文書,頭也不擡地對她說:“我與你父親不過點頭之交,助你去瑯琊已算仁至義盡,你如今既然自己選擇回來,那麽生死之事便與我再無關系,我也不算辜負了你父親的托付。”

沈西泠的指甲深陷入掌心的肉裏,未發一言仍垂著頭,耳中卻聽得齊嬰又道:“但我確已為你父親斂屍,他生前遺願是想死後葬在你與你母親曾居的小院裏,我已將他葬在那裏,你若要尋他,可自去了。”

沈西泠聽到這裏,終於鼻酸。

她心中一時劃過許多念想,想起父親高大的背影,想起母親美麗的面容,想起那個院子裏不成氣候的幾根竹子,想起她最後也沒能得到的草編的小蚱蜢,最後心裏所有的念頭都退了個幹凈,只剩下齊嬰所說的,父親的遺願是葬在那個小院裏——那個一點也不華貴、一點也不體面的小院裏。

她暗暗掐了一下自己,憋回眼淚,強忍悲聲向齊嬰磕了一個頭,渾身顫抖著說:“多謝……公子。”

齊嬰仍未擡頭,只在案牘之間漠然地一擺手,口中言:“去吧。”

沈西泠再叩首,起身離去。

那一晚,最終還是白松送她回了那個小院。

他來的時候神色如常,但行動間卻似乎有些不自然,沈西泠問他緣由,他只滿臉的不耐煩推說無事,風荷苑的門房卻是個熱心腸,告訴她說白松因為忤逆了齊嬰、私自帶沈西泠回了建康,因而被罰了一百鞭刑,方才在她與齊嬰說話間白松剛受了三十鞭,齊嬰吩咐說等白松帶沈西泠將她父母合葬後,再回來領剩下的七十鞭。

沈西泠望向白松,見風雪夜裏他仍掛著一張臉,一副不耐煩的神情,可是這一路上卻都多虧了他援手,他左眉間那道淺而小的傷疤本是兇煞的面相,但是那時沈西泠卻覺得他很可親。

盡管知道白松的恩情並非一句謝謝就能抵償,但她那時仍想言謝,白松卻已經轉身向山下走去。沈西泠望著他行動間仍有些別扭的背影,咬了咬嘴唇,追了上去。

那個小院兒與往日別無二致。

柴門上落了雪,就像父親最後來的那天一樣。家裏一切如常,母親的床榻幹幹凈凈,被褥整整齊齊地疊在一旁,家裏的炊具各在其位,書案上父親留在這裏的書和她習字的字帖也都完好,好像這裏的主人只是短暫地出了一趟門,過不多久還會回到這裏過日子。

其實那天官兵來的時候將家裏弄得很亂,早不是如今這副整齊的模樣,白松說這是齊嬰讓人收拾的,為了她父親安心長眠。

齊嬰讓人將父親葬在他親手種下的青竹邊,墳前立了一塊無字碑,不知那是否也是父親生前的意思。她原想將父母合葬,但父親已然入土,她也不願再擾他清靜,遂和白松一起將母親的棺木埋在父親身旁,兩人雖未同穴、卻也可算比鄰,大約比他們生前相守得更安穩些。

沈西泠在從瑯琊折返建康的路上曾想在父母墓前立碑,要麽寫上慈考慈妣、要麽為母親寫上“沈謙之妻”。母親生前雖然從未說過,但沈西泠曉得她始終是想與父親在一處的,倒不是母親有多麽在乎名分,只是她不想與父親分開罷了。

可是此時她站在父母墓前、站在他們曾經短暫地在一起生活的小院兒裏,看著他們的墳墓相依相守,便想起他們生前繾綣相望、眉目含笑的那個模樣,忽然便覺得這字不必刻了,反而刻了、才是辱沒了父母之間的情誼。

沈西泠伸手擦去了眼裏的淚水,在父母墳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白松立在一旁看著,也鞠了一躬。

他看著沈西泠跪著,又擡頭看了看漆黑的天色,對她說:“我就送你到此了,往後的事,便要你自己做打算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依然是很冷淡的,雙手抱著劍、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但沈西泠與他處了這些時日,已經有些摸清了他的脾氣,曉得他這話其實是在關懷她,大約是可憐她一個孤兒,擔心她的日子無以為繼吧。

沈西泠從父母墳前站起來,對白松說:“你回去以後還要受罰嗎?”

白松冷哼了一聲,轉身朝院外走去,說:“這不關你的事。”

沈西泠急步追上他說:“可我還不曾報答你……”

白松停下腳步瞥了她一眼,又冷哼了一聲,說:“你能怎麽報答我?”

沈西泠咬了咬嘴唇,斟酌著說:“你剩下的鞭子我可以替你受。”

“你替我受?”白松聽言卻是笑了,“七十鞭你能受幾下?不到二十鞭就能要你的命。”

沈西泠低下頭。

白松掃了她一眼,眼神倒是柔和了些許,又徑自朝馬車走去,回過頭對沈西泠說:“小丫頭,要不要來試試你的運氣?”

沈西泠擡頭看向他,不解其言。

白松伸手順著馬的鬃毛,說:“你隨我一同回風荷苑,看看公子會不會收留你。”

齊嬰?

沈西泠想起今夜在忘室他居高臨下看向她的那個淡漠且帶著鄙薄的眼神,抿了抿嘴,沒有說話。

馬兒在白松的撫摸下發出低低的嘶鳴,沈西泠聽見他笑說:“順便你也試試給我求個情——說實話我現在也有點兒後悔,犯不上為你個小丫頭受這麽些鞭子。”

沈西泠那時心想,她去求情必然是沒有用的。齊二公子與她素昧平生,兩次援手已經令她萬分感激,她給人家添了許多麻煩、已經很討人嫌,由她求情又怎麽會有用呢?只是白松畢竟是因為想幫她才受了這等罪,她於情於理是要去求情的,雖然不能求齊嬰饒了白松,但若他心情好,興許可以求他讓自己替白松受些鞭子,總也好過無所作為。

她雖什麽也沒有,卻也不能白白欠了白松這樣大的恩情,總是能還一點是一點的。

於是她笑了笑,對白松說:“那好。”

那天深夜,沈西泠又隨白松回了風荷苑,自然,這回她仍是被攔在了門外。

白松獨自進去後,大門便關上了,過不多時那門房又探頭出來對她說:“公子聽聞你也來了,說事不過三,先前既已然幫了你兩回,便再沒有第三回 了,叫你回去吧。”

說完,因夜雪天寒,那門房也耐受不住,便匆匆將門關了、縮回屋裏烤火去了,將沈西泠一個人關在了門外。

夜雪紛紛,那當真是建康城數十年也難遇的一場大雪,山中的石階都已經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寒風凜冽,幾乎要凍掉人的手。沈西泠望著那扇緊緊合上的大門,想著此時此刻白松正在受刑,他是為了幫她才會如此,而說到底,她的事情本來跟他毫無關系,就算當時她在瑯琊無家可歸死在路邊,其實也與他沒什麽相幹,他大可以不必管她一走了之,可是他卻帶她南歸、替她安葬了父母,此時又因此在受鞭刑之苦。

沈西泠抿了抿嘴,雙膝跪在了風荷苑門前。

她既無法替白松挨鞭子,至少也要在此受些罪過才好心安。雖然其實她無論做什麽,對白松而言都沒有任何意義,但是她若什麽都不做地就此離去,便會從此良心難安抱愧終生。她忽然也有點鄙薄自己了:你看沈西泠,說什麽想報答人家,其實你只是為了自己心裏好過一些罷了。

她在門前跪了許久許久,具體有多久倒是說不清,只是夜中門房換班,新來的門房打開門察看時見她仍跪在門前卻嚇了一跳,驚問:“你怎麽還跪在這裏?前一班人不都說了讓你走了嗎?”

他又勸了幾句,卻見這女童恍若未聞,只臉色蒼青地依然在地上長跪不起,那時積雪已經很厚,她跪的那處已然是個雪窩子。可她不聽勸,門房便也沒了法子,只又將門合上了。

大雪簌簌,鋪天蓋地地下著,山中青竹有些還稚嫩,被夜雪生生壓斷,耳中便因此時而可聞折枝聲。沈西泠長跪的身影被風荷苑門前掛的那兩盞十分明亮的燈籠映照得很長,可實際那一年她只有十一歲,身子只是小小的一團。雪落了她滿身,寒意將她整個兒裹起來,她在無盡的寒冷和眩暈中疼痛不堪,可是卻長久地跪在那裏,直到終於力竭昏了過去。

她陷入昏迷前的最後一刻,眼前又浮現了忘室之中齊嬰朝她看過來的那個眼神,她有點解脫地想:那人沒有看錯,她的確是……

……畏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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