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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無窮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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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南朝梁任昉所著《述異記》裏說到一個爛柯人的故事, 講晉時有個叫王質的樵夫進山砍柴,無意中看到一些童子在山中或下棋,或唱歌, 他覺得有趣, 便靠過去看了一陣, 其中一個童子大約是好心,就給了他一個類似棗核的東西,王質把那東西含在嘴裏只覺得十分舒適,便不覺得餓了。過了一陣, 那給他棗核的童子跟他說,你怎麽還不走呢, 王質起身一看, 才發現自己手裏拿著的斧子的柄早已爛透了。他下山之後驚訝發現世間已經數百年過去,同時代的人都已死光了,方才知道自己是遇到了“山中方一日, 世上幾千年”的事。

對於楚靈崖也好,對於曲小荷也好,甚至早已不是活人的華陰也好,廣陽這一段都足以用此故事形容,而謝如漸是唯一一個震驚於另一個細節的人——江心白的墓室是空的。

為什麽會是空的?

江心白因為被傳為謝如漸殺死, 所以當他下葬的時候謝如漸在牢裏, 並沒有看到落葬的真實情況,但是沒有人會拿自己的大弟子、拿天下宗門年輕一輩修真者的翹楚還有拿自己的兒子開玩笑。所以江心白的確應該死了,也的確被運到了廣陽落葬,那麽那間空墓室又是怎麽回事?是疑冢?還是已經被當年的林道恒盜發,又或者是被山雨沖刷壞了整體構造,裏面的東西皆已不存?

謝如漸知道自己此時正在找借口, 因為華陰的記憶很清晰地展現了當時眾人進入江心白墓室的情景。

江心白的墓並不豪奢,但布置得十分用心。謝如漸只消看一眼就知道那是他師父古星悠的手筆,這也解釋了掩飾墓葬的陣法為何如此難破。但是這樣從風水、地理到選材、構造,再到內部布置甚至是壁畫都十分考究的墓室中確實是空的。

沒有屍體、沒有影劍立曉,也沒有其他什麽足以證明江心白來過的證據,華陰他們面對的是一間完好無損卻出人意料的空墓。

謝如漸如果此時是自己站在地上,或許已經站不住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正在他的腦海裏飛速成形,他想到了帶著吊喪木靈前來找他叫板的張沖,想到了他最後使出的破天荒的一劍。

神女無情絕鬼泣,鳳凰有靈嘯長夜!

那一劍是影劍立曉的絕招之一,名喚碎星。射日、浸月、碎星,一連三式皆是江心白十歲時自創的招式,到了十四歲上已經十分圓滿,等到他得到影劍立曉,更是如虎添翼,在全天下都闖出了赫赫名頭。

謝如漸從沒有想過,在故人已逝一千八百年後還能看到這一招。雖然空有其形,並不具備其真正的威力,雖然一看就知道是借來的、一次性的一式,但那的確是影劍立曉時隔千年重見天日。

謝如漸一直不敢去想那背後的深意。

身為當事人,他完完全全經歷了當年的事情,江心白不是他殺的,太初乾坤鏡自然也不是他盜的。他甚至與當初盜鏡之人交過手並落敗,而千年過後的如今,常樂市卻再次出現了令人驚慌的陰影。

林老太的離斷之力、岳沼的回溯之力、白競的空想之力、張沖的扭曲掠奪之力,所有這一些看似八竿子打不著的力量其實全都源於太初乾坤鏡。

是盜鏡人再次現世還是另有圖謀不軌之輩?如果是前者,這一千八百年裏他又在何方?又是為什麽使用扭曲掠奪之力的張沖會江心白的碎星,為什麽一千三百年前的曲小荷華陰進入的江心白墳墓中空空蕩蕩?

真相似乎呼之欲出,謝如漸心中就宛如爆發了十級狂風暴雨,驚濤駭浪鋪天蓋地,他的神魂卻如虛弱地攀附在一片薄薄的舢板上毫無抵抗之力。

“華陰……”曲小荷與華陰的歷史卻還在繼續,“我剛剛說你的名聲越來越大了並不是想恭維你,而是想提醒你,想要對你動手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我知道。”伴隨著衣服窸窣的聲音,華陰坐到曲小荷身邊,兩人皆是藝高人膽大,身處絕崖之上這不過巴掌大的一塊地方,頭頂是漫天星子,腳下是浩浩深淵,遠看群山巍峨,身邊流螢飛舞,此情此景,當得氣象豪闊四字。於是,華陰也豪闊地說:“我不在乎。”

曲小荷嘆了口氣,一臉“我就知道”,她喝了口酒,將酒壺舉起來遞向旁邊:“今年三月新釀的桃花釀,要不要來一點兒?”

華陰二話不說,接過酒壺,對著瓶口直接喝了幾口:“酒不錯。”

曲小荷說:“過兩天我打算出關。”

“出關?”華陰眉毛微微一挑,“去找太初乾坤鏡?”

經歷了一場生死同路,兩人的關系顯然已經十分近了,是以曲小荷連她自己的背景以及這些年在忙活些什麽都告訴了華陰,請他也在平時多加留意。

華陰當時的回答是:“這樣的寶貝,你告訴我不怕我會貪了去?”

曲小荷笑著搖頭:“你不是這種人。”

“是。”曲小荷說,“我得到消息,有疑似太初乾坤鏡的不明力量在關外出現,總得去看一眼。”她說著,轉臉看向華陰,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了酒,兩頰酡紅:“我本來只是順手試試,沒想到你真的會趕來見我。”

華陰看向曲小荷:“我以為我們倆之間,這應該是基礎共識。只要你需要,我就來。”

曲小荷楞了一下,隨後咯咯笑了起來:“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這麽說話容易讓人誤會?”

“誤會什麽?”

“沒什麽。”曲小荷說,“我知道你很有能耐,但這兩年來,俗世與修真界的變化都極覆雜。你名聲越大,眼紅嫉妒你的人越多,哪怕你從沒幹過一件壞事,在有些人眼裏,鬼怪的身份就足以給他們理由將你打入地獄。”

“我知道。”華陰又重覆了一遍,“我也還是那句話,夠膽他們就放馬過來!”

曲小荷今夜穿了一件絳紅色的衣衫,她雖然生得美麗,但平時總是中性打扮,今夜這麽好好一收拾,便襯得她人面桃花,嬌憨美麗。

聽了華陰的話,曲小荷低下頭笑了笑,她忽而伸出手,一把抱住了華陰,她將自己的臉埋在對方的頸窩,後者不由渾身一震,但是並沒有將她推開。

“華陰,我喝多了,你就當我醉了吧。”她輕聲說,“不要動,讓我抱一會兒。”

華陰果然就沒再動了。別說是他成鬼後,還在他活著的時候,他也不是這種任人接近的脾氣,不論男女,不分美醜,從沒有人能入他華陰的眼,就連艷鬼蘇毓秀,不過是盜走了他的牌位,最後被他抓到後毫不憐香惜玉地挫骨揚灰。可憐一代艷鬼居然就這樣灰飛煙滅!可是現在,他不僅就著曲小荷用過的酒壺喝了曲小荷飲過的酒,還允許了曲小荷的靠近和……擁抱。

就算再傻,華陰也大概明白了曲小荷對他來說是與眾不同的。這種不同不僅在於他們曾同生共死,不僅在於曲小荷的能力之強夠格與他並肩,還在於他們都是各自走在一條艱難而孤獨道的路上,一路扛著風雨走到了今天的人。

他們是同類。

孤狼與孤狼相遇,是彼此的救贖。

“我常想,要是能早點認識你就好了。”

華陰疑惑地看向她,曲小荷說:“你知道這兒是什麽地方嗎?”

“不知道。”華陰說,“不是普通的山崖嗎?”

“是對塵世仍有眷戀的靈魂聚集的地方,我聽這附近曾經有過的一個村子裏的幸存者說的。”曲小荷頭枕著華陰的肩膀,靜靜地看向遠方,“這個村子自古以來的傳說,都說村子裏的人如果在外面出了事回不了家,思念家中人的靈魂便會乘風順水回到這裏,如果他的家人想要再見他一面,便會來這裏。他們認為每一只流螢就是一個靈魂,所以如果家裏有人要去奔赴一趟不知是否能回來的旅程,他們都會在出發之前來到這裏為自己挑一只螢火蟲留一個印記。”

華陰看向周圍,流螢飛舞起起落落,將整片崖頂都籠罩在其中。

曲小荷伸出手,輕輕攏住一只螢火蟲:“就選你吧。”她說,“華陰,我這次去關外可能十分兇險。”

華陰猛然一動:“我陪你去!”

曲小荷仰起臉來,輕輕搖頭:“不需要,也不能夠。”她說,“如果真的是太初乾坤鏡,以你的半鬼之身,根本無法靠近就會灰飛煙滅。”沒錯,世間只有曲小荷知道,鬼將軍華陰其實不是真正的鬼,而是半鬼之身。他在被人伏擊重傷之後,意外吞食了一顆大鬼死後留下的鬼丹,加上執念熊熊,因而立地成鬼,挾帶陰兵重返人世。

他是鬼,他也是人,有著大鬼的能耐卻至今仍然吊著一口人氣。

曲小荷說:“留在關內,等我回來。”曲小荷說著放開了螢火蟲,螢火蟲飛走了,她也松開華陰,站了起來。

短暫的溫存結束,華陰感到懷中空了一塊,整個人也像是空了一塊。過去他從不覺得夜晚寒冷,也不覺得自己體溫凍人,但是被曲小荷暖過的地方再度冷卻下去卻讓他十分不舒服。

“小荷……”華陰也跟著站起身來。

曲小荷說:“我知道你心中執念未散,當初你被人陷害之事背後還有黑手,等我回來,我替你一起追查。相信我,天理昭彰,法網恢恢,讓那個混蛋活受罪比輕易取人性命要難多了也讓人舒暢多了!”

華陰聽到這裏不由微微一驚,想不到這兩年來他隱藏在仿佛無目的的攻擊行為下的根本目的曲小荷已經找出來了。

“我……”

“這兩年不是你一個人在尋找,我也在幫你留意,已經有點眉目了。”她說,“聽我的。”曲小荷說著踮起腳尖,溫熱的唇就這麽貼住了華陰的。

一瞬間,像是周圍一切都靜止了。

不,周圍的一切的確是靜止了。楚靈崖驚訝地發現自己再次有了身體,並且此時他正主動湊上前,親吻另一個人。

操,老子在親華陰???然而下一瞬,楚靈崖便感到了對面傳來的清冽的氣息,那是獨屬於謝如漸的氣息。楚靈崖瞪大了眼睛,看向對面同樣一臉震驚的謝如漸。

所以他附在了曲小荷身上,而他的如漸哥則附在了華陰的身上?

所以,他們之前一起同生共死過?

不不不,這些都不重要,所以,他現在在親吻他的如漸哥?!

要不是因為嘴巴還貼著,楚靈崖現在很可能要露出一個堪稱“猥瑣”的微笑了。他伸出手,一把大力圈住了謝如漸的腰猛的一收,於是兩人的唇瓣一下子貼得更緊了!

謝如漸倒抽一口冷氣,似乎是要發作,然而才一張嘴便被楚靈崖找到空檔,靈巧的舌直接就滑了進來。

“唔……”謝如漸雖然活了一千八百年卻哪裏有過這樣的經歷,頓時整個人都懵了。他就這麽微微張著唇瓣被楚靈崖親了又親,親了再親,反反覆覆地親,裏裏外外的親,直到楚靈崖的手都伸進他衣服裏面了,謝如漸才終於回過神來。

“去死!”

“嗷!”楚靈崖直接飛了出去,不過沒一會兒又飛了回來。

他“咦”了一聲,低頭一看卻發現曲小荷與華陰仍然擁吻在一起,而他和謝如漸兩人則像是兩個分別牽系於曲小荷和華陰的氫氣球在空中飄飄蕩蕩。

“如漸……”楚靈崖的“哥”字還沒喊完,又被謝如漸一拳頭毆飛了。

楚靈崖:“……”

楚靈崖咂吧咂吧嘴,覺得就算再被毆飛一百次也值得,畢竟在像透明人一樣被晾在一旁好久後,他終於又讓他的如漸哥看到他了,他還抱了他如漸哥,最重要的是他第二次親到了他的如漸哥,還是深吻!!!

望著另一頭滿臉緋紅,眼神慌亂的謝如漸,楚靈崖心裏樂開了花並且輕輕松了口氣。

剛剛重見謝如漸的時候,他滿臉冷然,比楚靈崖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更冷漠,比張沖一事最後暴走的謝如漸則更疏離。他就像是終於明白了什麽,一旦確認,馬上就要切斷與人間的聯系,而現在,他終於又把自己的腳踏在了這喧囂煩擾的紅塵之中。

“如漸哥,我會留住你的。”楚靈崖暗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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