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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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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濃重的黑霧中,那人的身形逐漸清晰起來。

大殿內冷浸浸的,地上的寒霜勾勒出法陣般的紋路,發出淡藍色的幽光。

謝玨的臉龐蒼白,沒有血色,只有一雙眼睛通紅,潛藏著無盡的殺意。

我看著他,就好像對著一面鏡子。

謝玨身上也不知有什麽玄機在瘋狂地吸引著我,強大的拉力逼迫著我看向他,控制不住自己地想要向他靠近。

“季蕪,過來。”他張開嘴無聲地說道,面容哀傷,眸光閃爍,似乎藏著星子。

他明明沒有出聲,我卻聽到了他想要說的話。

我之前總是不明白他的悲傷和哀戚來自哪裏,直至今日我才終於明曉,原來我們是一樣的。

天命註定我們這一生如此坎坷,這不是奮力反抗就能掙脫開的。

識海中的枯草被一陣風帶起,星子墜落進去,開始灼灼地燒。

黑霧逼近,一根細細的紅線逐漸顯露出來,我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微弱的光芒自神魂深處生起。

也不知是他什麽時候種下的。

我想起在幻境中揉碎的那朵紅艷如血的花,心中突然生出一個大膽的猜測——我進入的第二個幻境並非我自己的幻境,而是謝玨的。

陸挽月真人當年感花謝而創制出幻真秘境,而她最疼的兒郎降世時的天地異動亦是花謝。

這位傳說般絕世的女子盡管早已入求仙境多年,卻還是在生命將息時有了柔情,因而連帶著她創制的陣法都被增添了情思。

對誰有情,那人便可進入他的幻境,甚至是融為他幻境的一部分。

這個創造大膽而冒險。真真假假,難以分辨,幻境的主人心中有難言之處,又辨別不出,所以這麽多年也沒有幾人發現其中的奧秘。

許多年前,我闖入江窈的幻境看見他拎著酒壺坐在梨樹的枝幹上,夢境沒有破碎,不僅是因為他對我動情,更因為——我就是他幻夢的一部分。

然而他在夢裏也依然保持著清醒,所以直到走出幻境我也沒有發現異常。

謝玨的幻境更為玄妙,他隱匿在暗處,迫切地渴望著讓我知曉真相和事實,所以我才會出現在往生河的另一岸,出現在那些花朵生長的地方。

那些開遍往生河兩岸的花,不僅象征死亡,亦昭示著重生。

而那正是謝玨此生最大的渴望,如果一切可以從新開始。

迄今為止,母親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我千裏埋線,羽化百年後仍然在庇佑著我。

早在守元宗內亂之前她就將要羽化,平日裏大多數都在閉關靜修,不問世事,對我的看顧並不十分多。

而另一邊,是從我年幼時就伴隨著我長大的魔君問方。我因此著了魔君問方的道,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我不怨她,我只悔恨自己太過天真無知。百年過去,依舊沒有長進多少。

凡人活的艱辛,修道者的人生同樣步步踩在荊棘上。

活著太難太累了,而我只想要休息,哪怕是失掉仙骨毀盡經脈,我也渴望著有朝一日自由地走在燕南的大地上。

什麽守元陸從殊,什麽魔君問方,統統都與我無關。

紅線勾著我的靈魂走向謝玨,我以手為刃,想要掙脫師兄的禁錮,卻被他抓住了手腕,冰寒的靈氣順著手臂灌入,艱澀地在經脈中流動。

寒意太重,尖銳的刺痛感像刀尖捅進經脈中。

他緊緊地扣住我,在我耳邊低聲說道:“季蕪,冷靜下來。”

與此同時,陸從殊開始調動大殿內的陣法,潺潺的流水開始逆流,石柱上的鳳鳥也開始反著開始舞動。

最為可怖的是,華清池上開始泛起層層的漣漪。

縷縷黑煙盤桓而上。

四十八

曾經有人說過,青雲峰大殿中引的水都是往生河中的水,現在看來可能不止這麽簡單。

我看著深淵般的華清池,整個人都置身於不可明說的恐懼中。

陸從殊此生最為人詬病的事就是在守元宗那場內亂中借了外人的力,他當時才初入無上境不久,單槍匹馬著實抵不過宗門內部那些有著狼子野心的老家夥們。

只是這個外人,他們究竟是人是魔?

那些梗在我心中多少年的疑惑突然間都豁然開朗了。

深處燕南腹地的守元宗據千裏靈脈之上,靈氣最為潔凈,縱然我的經脈被魔君問方改造後依舊無法輕易入魔,想要入魔必須有魔氣可以調用。

長久以來入魔對我來說都是一件極痛苦的事,事後頭痛欲裂,記憶也零碎散亂。

內亂那夜我整個人都浸在血和黑暗中,精神幾乎完全崩潰,對具體的細節可以說全無記憶,只有到走出門外看見師父和師兄時方才清醒過來。

事後陸從殊血洗守元宗、肅清燕南,不僅僅是為了遮蔽我曾經存在過的痕跡,更為了掩飾那個不可為人所知的汙臟真相。

守元宗的聖地華清池,與往生河相通。

這比前任蒼山掌門與魔君問方神魂相通更為諷刺。

在我和謝玨神魂相連的那一刻,我一定和師兄的神魂也連了一道紅線。

他是人族之巔,亦是兩界之巔。論起無情道,這世上沒有誰能和他匹敵。我不知道多麽濃烈的情緒才能感染到他,我只是單純地很累很難過。

“你放開我,”我偏過頭看向師兄,直直地望著他的眼睛,“我求求您,放開我吧。”

從小到大,我從來都沒有求過他。

他總是為我安排好一切,我只需要生活在他安排好的框架中就足夠。他想我快樂,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全都捧在我的面前。

可是這個人,他從來不知道我想要什麽。

沒有人知道季蕪想要什麽。

所以今天我說出來了,我想要他放開我。

在我說出懇求話語的那一刻,他終於變了臉色,就像一塊萬年寒冰的表面出現裂痕。

我抓住那一瞬息的機會,終於掙開了他。

經脈中的靈氣逆流,我下意識地使出了守元宗的遁法。這是我幼時學的第一門功法,後來到了蒼山一直不得用,可是真正到了危急時刻總還是想著要使出來。

我俯視著此時不覆平靜的水面,心中藏掖了太久的欲/望終於爆發出來。

往生河至純至凈,華清池亦是聖潔之地。

真正汙臟的是人。

我第三次墜入華清池,沒有陰謀,沒有意外,有的只是解脫。

四方的水流湧入胸腔,我閉著眼睛瘋狂地向下沈。

那些呼喚都變得遙遠空幻,直到一雙手狠狠地摟住我的腰時,我才在生與死的邊緣感觸到了些真實之感。

唇瓣被打開,一個有些兇狠的吻長驅直入,靈氣永無止境地渡入。

我頭腦發昏,識海也歸於死寂般的沈靜,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

也許是一個吻,也許是兩個。

青澀,毫無章法,只有放肆的壓抑了太多年終於爆發出的愛意。

紅線具現出來,他捏住我的小指,纏繞了一圈又一圈。

昏沈之中,我聽見他低聲地說:“好。”

覆雜濃烈的情緒突然在我心中炸開,我方才明白單向的神魂相通在這一刻變成了雙向的。

三個人的情緒終於交織。

終於交織。

四十九

“季蕪,讓我送你最後一個禮物,好嗎?”

我艱難地睜開眼,深水激得眼睛刺痛,像是要流下淚來。

“不要難過,不要為我難過。”他又吻了吻我,“這不值得。”

兩道聲響同時在我心中響起,感傷的情緒幾乎要沖破心扉,滿溢出來。

他們的掙紮,他們的痛苦,還有他們的幾乎要把我淹沒的愛意,他們的一切都在這一刻爆發於我的心中。

長久以來我一直覺得我師兄是極無情冷靜的人,他罔顧世人,狠戾決絕。

雖然他對我很好,但他的好也是克制的,我和他之間始終隔著一段禮儀道德的距離,我沈默地欺騙自己,他也絕不會向我而來半步。

這比當年我和陸從殊的關系更令我無望。

同時我又活在他一手編織出的幻夢中,不問世事,活在蒼山這個巨大的牢籠中做他一人的鳥雀。

這個人多可怕,他只手謀劃天下局千年有餘,兩界在他手裏不過是盤大棋。

可是這樣的師兄也會動情,他的愛沈默無聲息,騙過了所有人。

他與魔君問方神魂相通,一旦他表現出對我的絲毫愛意,後果不堪設想。

於是騙過了我,騙過了陸從殊,也騙過了魔君問方。

能夠戰勝他的只有天命,所以天命來了。

他謀劃千年只出了一次紕漏,那時的他絕對不會想到這個小小的紕漏改變了他的一切。

而魔君問方從不計蒼生,不知有多少陰謀籌劃,所謂天下,也不過是掌中物。

他從骨子裏透著惡,姿態極高,人極無情。

但他也會悄悄地守護,沈默地說愛。

“我永遠不會離開你,我只是要沈睡一段時間。”我聽見兩道聲響同時緩緩地開口,“畢竟要實現你的願望,總要付出一些代價。”

“季蕪,你是我的天命。”

……

段寒煙踏著寒風走進來時,大殿中空蕩蕩的,只有季蕪一人。

他心中一團亂麻,紛雜混亂到幾乎離譜的記憶被強行渡進他的腦中,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就急切地趕了過來。

直到看見季蕪的身影,段寒煙心中的大石方才終於落定。

他的身骨恢覆到了十六七時的模樣,心智似乎也變回了一個少年。

季蕪雙臂張開,踮起腳尖,沿著殿中流水高高的外緣向前走著。

寬大的衣服被水浸濕後貼在身上,使他的肩胛骨格外的突出,段寒煙看著他,突然想到了蝴蝶,總覺得下一刻他就要振翅飛起來。

他輕輕地走過去,從身後把他從高處抱了下來。

少年的眼神平靜單純,看不出什麽情緒來。

“你是誰?”他輕聲地問道。

“段寒煙。”他也輕聲地答道。

段寒煙竭力保持著溫柔平和,現在的季蕪脆弱纖細的像是易碎的琉璃,他太害怕嚇到他了。

季蕪沈思了一會兒,才說道:“你這個名字聽著有點冷。”

段寒煙有些想笑,可是視線有些模糊,他揉了揉眼睛,溫聲地說:“可是我這個人一點也不冷。”

“你、你願不願意跟我回去?我家裏有兩個弟弟,也都是很好的人。”他有些笨拙地組織語言,往日長袖善舞、搬弄是非的勁兒全都被丟到了九霄雲外。

季蕪揚起唇角,笑著對他說:“那好呀。”

這一天他抱起季蕪,走出殿外,陽光穿過雲層終於落在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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