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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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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與周公瑾都清楚, 朝廷與吳地現在是贏則雙贏,輸則雙輸的局面。

因現下朝廷雖然收覆了所有的領土,但是實際上地方上各處勢力都還在蠢蠢欲動, 只是誰都沒有勇氣來做第一個出頭的勢力而已。

遠的不說, 就說最近朝廷平定的冀州原本屬於袁氏的勢力,還有在荊州蔡瑁等人的勢力, 也只是因為皇帝高超禦下手段,暫且維持著微妙的平衡而已。

一旦有人做了第一個出頭的人, 比如說此時吳地起了波瀾, 那麽荊州與冀州原本不臣於朝廷的勢力,就會立時在地方上做亂。而一旦冀州與荊州也亂起來, 那麽馬上就是天下大亂, 就連從前已經歸附的, 例如涼州、益州等勢力也會趁亂而動。而一旦連涼州、益州等地也亂起來, 那很快就會倒退回十年前的情況, 而這一次要想重新平定天下, 就勝負難料了。

所以皇帝此時對周公瑾的誠懇, 對他的周全與包容, 也是為了更大的利益作出的妥協與退讓。

而周公瑾之所以此前敢於向朝廷要求吳地自治,也是看清楚了朝廷的這一處弱點,而且很清楚留給吳地的時間窗口不會超過兩年。一旦兩年過後, 如冀州荊州等地方給皇帝的人掌控了實權, 那麽屆時吳地若是再想實現半自治就很難了。

所以皇帝與周公瑾都想要雙贏,只是周公瑾此前定義的“贏”,是實現吳地自治——至少也是半自治。而今日這場會面,是皇帝要給周公瑾重新定義何為“贏”。如果吳地有更廣大的前景,吳地不只是官員、連百姓都能有如錦的前程, 只是需要吳地現下當權者讓渡一部分權力給朝廷,那麽豈不是一種更大的“贏”嗎?

對於周公瑾,這是一場“公心”與“私心”之間的試煉。

行宮湖心亭中,周公瑾聽完皇帝這一曲鳳求凰之後,當下沒有說什麽。

劉協倒也沒有催促他,並不需要他當下就作出決定,只是微笑說道:“這把古琴是朕特意挑揀的,要周公瑾這樣的俊傑,才配得起這把琴。今日朕奏了這一曲給公瑾後,此琴留在這裏已無用處。朕心願已了,如蒙公瑾不棄,就請將此琴帶走吧。”

周公瑾便起身,神色肅然,恭敬捧了古琴,對皇帝行禮之後,深思著離開了。

劉協望著周公瑾遠去的背影,對走過來的曹昂笑問道:“朕今日這一曲,子脩以為如何?”

曹昂垂眸一笑,道:“陛下選的曲目,真是出人意料。”

誰能想到,皇帝奏了一曲《鳳求凰》呢?

周公瑾回到府上之後,就一直在自己房中撫琴。他的愛妾小喬陪伴在旁,深覺奇怪,周郎今日回府之後,就一直在窗下來來回回奏那一曲鳳求凰。小喬陪伴周公瑾已有數年,倒是很清楚這位大人的情趣愛好。周郎擅音律不假,但是他素來彈奏的都是清雅之曲,極少彈奏這等情愛之曲。此時他從行宮中回來後,卻在窗邊一遍又一遍彈奏鳳求凰。

小喬雖然覺得奇怪,卻也不好出言打斷,只靜靜坐在一旁陪著,眼看著周瑜從夕落時分彈奏到了月上柳梢。

周公瑾自己深谙音律,素來相信人的心聲,通過語言表達的時候可以作偽,但是通過音樂表達的時候卻是難以作偽的。

他一遍又一遍得奏這一曲鳳求凰,其實是想要感知湖心亭中皇帝彈奏這一曲時是怎樣的心境?

在不斷的彈奏中,周瑜仿佛明白了皇帝所思,仿佛撫觸到了皇帝的誠意。

應了皇帝這一曲鳳求凰,於吳地、於朝廷、於天下都是大善之事。

除了那一點戀棧權位的私心,他想不出自己為什麽要拒絕。

——除非是因為信不過皇帝。

正如當初彈奏《鳳求凰》的司馬相如,後來欲納美妾,幾乎辜負了卓文君。設若今日他答應了皇帝,而皇帝來日反悔、不踐諾,他又能如何制衡?

在皇帝的宏偉計劃中,一切的根源都要先平定山越,讓山越之民出居平原。而在這個過程中,當皇帝借著拔除山越之名插手吳地事務,乃至於掌握了部分吳地實權之後,究竟還會不會履行他所說的宏偉藍圖,就全憑皇帝了。

周公瑾沈思之中,手上琴音就停了下來。可是要擺脫私心,又談何容易?一邊是實權在握,一邊是俯首稱臣,他時年二十五歲,正是意氣風發之時,要按下這蓬發的野心,著實不易。

小喬在旁邊陪著周瑜的時候,其實也在想自己的心事,想著今日姐姐來見她時說的事情。

原來那日伏壽在府中借著贈送絲博絲綢布帛等物給孫策遺留下來的妾室們的機會,留了大喬單獨說話。伏壽假作閑聊家常向大喬透露,自己很擔心當前的局勢,隱約聽吳侯與朝中故人說起,若是吳地與朝廷沒能達成合作共識,那麽之後恐怕又要再起爭端戰亂;於是請托於大喬,希望她能通過她的妹妹小喬,隱晦提一提,畢竟大家都是希望過太平日子的。大喬會意,思量此事於自己沒什麽害處,而不管怎麽樣,保住吳地平安,總是對的,於是便來尋妹妹小喬。

大喬與小喬其實原本是一位姓喬的將軍手下的女兒。這位將軍原是跟隨孫策的,只是戰亂中一家人都失了性命。大喬與小喬這對姐妹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正遇上孫策與周公瑾等人前來支援,於是成就了姻緣。孫策當初說,雖然這對姐妹失去了家人,但是能跟隨他和周瑜也算是幸運了。但在大喬小喬的立場上,恐怕是寧願家人都好好活著的。

姐妹倆既然是深受戰亂之苦的,當然希望吳地安定。

小喬聽了姐姐傳達的話,便一口應下來。

此時小喬見周公瑾回來之後面露沈思,想到姐姐告訴自己的話,於是奉上茶來,一面低聲小心說道:“大人,外面可是又要打仗了?”

周公瑾從自己的沈思中回過神來,看她一眼,輕聲道:“怎麽這麽說?”

小喬低頭道:“妾也不知道為什麽,只是見了大人方才撫琴時的面上神色,心裏有些發慌。大人只當妾身是亂想吧。”

周公瑾知道她當初死裏逃生的經歷,倒也不奇怪她有時候會有這樣的擔心,因此撫了撫她的長發,沒有說什麽。

小喬依偎在他懷中輕輕感嘆道:“若是以後都能如此太平盛世,那該有多好啊。只要大人不棄,妾身願常伴大人。”

周公瑾聽了若有所思,又撫了撫她的發,靜默中想到了許多年前,他與伯符(孫策字)縱馬江東,暢談天下,也曾見遍地餓殍、無人收屍,立志平定江東後要造一處太平人間。

那是他與伯符最初的夢想。

周公瑾想到此處,輕輕推開小喬,重又揮手撫琴,奏的還是那一曲《鳳求凰》,只是琴音激昂,疾風驟雨一般,最後一音落下,竟斷了琴弦。

小喬在旁聽著,驚魂不定,疑心是自己說錯了話。

周公瑾卻沒有再看她,一曲奏完,站起身來,闊步向外走去,口中道:“今晚不必等候。”這便騎馬往張昭府上去。

沿途春景明媚,恰如那一年他與伯符縱馬之時,只是如今摯友已逝,獨留他在世上,完成兩人未竟之事業。周瑜下定了決心,舉目一望,見花紅柳綠燕徘徊,忽然感到心中的郁結打開了。原本這段時日,他一直在籌劃著要如何聯合吳地勢力,脫離朝廷掌控。籌劃這種事情的時候,人的心思難免會往幽深處走,不但勞神,而且傷身。但此時周瑜決定應皇帝所請,為國為民之心,戰勝了為自己謀私利之心,心胸一下子就開闊許多,同樣的景色看過去,都有了更豁達的心情,瞬間只覺世間一切皆可親。大約這就是走正道帶給人的力量吧。

周瑜打馬疾馳,心中道,皇帝這一局,他周公瑾願奉陪一搏!

張昭在府中也正焦躁難安。他秉性是極沈穩的,否則也不能受孫策的托付,主管江東大小事務許多年。但是這幾日,他接連收到各處山匪作亂的消息,不只是吳郡附近,連會稽郡、丹陽郡等處都發生了山匪劫持大商人車隊的事情。這必然是因為先前吳郡山匪張群劫掠了朱氏運鹽的車隊,但是吳郡因為聖駕在此,沒有追究的緣故。消息傳出去後,江東各處的山匪水賊們都知道這會兒是搶掠的好時機,這時候搶下了夠半年一年之用的,等到聖駕離開,他們又躲入山地水澤之間,地方軍隊也奈何不得他們。聖駕在此日久,這等劫掠的案件就會越多。通過各種門路求到張昭面前,要求他嚴懲山匪的豪族大戶已經不下十餘人。

張昭一見周公瑾,便道:“上次見面,你說還要再等十日。我看,也不必再等那麽久了。咱們就照你的計劃行事,請聖駕趕緊離開吳地吧。若再這樣下去,那些山賊看到張群行事,都覺得因聖駕在此,咱們不會理會他們做的事情,越發無法無天了。再這樣下去啊,我看他們不是只劫掠商人那麽簡單了,說不定反過來要伏擊我們的士卒了。”

張昭的擔心不無道理。在平定江東的過程中,其實有原本屬於中間地帶的田地,被孫策令人奪取了。山越民眾時不時還想要搶回來。

周公瑾沒有接張昭的話茬,慢慢坐下來,懇切說道:“子山兄,我素來敬佩你的為人。若是我現下告訴你,你我眼前如今有一個機會,能換吳地太平,繁華如錦十餘年。”

張昭一楞,道:“什麽機會?”頓了頓又問道:“昨日皇帝再度召見你,又同你說了什麽?”

“這樣一個機會,若是因為咱們自己的私欲而阻攔下來,那咱們日後豈不是要遺臭萬年?”周瑜輕聲問道,又像是感嘆。

張昭聽到這話大有文章,忙問他是何緣故。

周公瑾於是便將在湖心亭與皇帝相見時的事情說了,又說了皇帝對吳地的構想,最後說道:“子山兄,我想了許久。這是吳地的好機會,錯過了怕是再等不來的。”

張昭沒有在現場親自與皇帝對談,離開了皇帝當時營造的氛圍,雖然也認為皇帝為吳地的構想是宏大動人的,但他沒有周瑜當時的觸動。況且他本身沈穩理智,並不像周瑜這等性情中人。此時聽了周瑜的話,張昭在短暫輕微的觸動後,更多感受的是一種事情脫離計劃後帶來的焦躁不安。

張昭起身來回走動著,按捺著不悅的心情,盡量和緩著語氣道:“公瑾,我素來佩服你的為人。我這麽些時日以來與這四大家族的人都約定好了。現在你來我府上,這一番言辭,竟是又改了主意。當初說不臣於朝廷,力求實現吳地自治的是你,如今又說要與皇帝合作,同他一起去剿匪的也是你。公瑾啊公瑾,我真是無所適從了。你究竟要怎麽做?你且告訴我。會不會過幾日,等我去告訴約好同盟的這些人計劃取消了,你又來我府上,一番言辭,又要與朝廷對著幹?你且給我一個準話。”他雖然盡量和緩著語氣,但最後還是忍不住流露了埋怨之意。

周公瑾來之前就想到了張昭的反應,聞言也沒有惱怒,平和道:“此事是我原本見識淺了。我只是想要實現當初與伯符(孫策字)約定好的事情。至於吳地繁花似錦那一日,到時候我與他還在不在,倒也並不重要了。請子山兄幫我這一回,公瑾畢生感念您的恩德。”

張昭聽他說得如此鄭重,倒是不好再埋怨下去了,又聽他提到孫策,想到自己輔佐孫策的許多年,也是無限感慨,正不知如何作答,就見家中仆從前來匯報說家裏老夫人請他過去。

這家中老夫人說的就是張昭的母親,顧老夫人。

張昭一聽是自己母親派人來請,心中一驚,關切問道:“母親怎麽了?可是又犯了痰疾?”他素來誠孝,又是寡母一手撫養長大的,此時顧不得周瑜,忙辭別出來,匆匆往內院走去。

誰知道到了內院正堂,他母親顧老夫人好端端坐在堂上,而他的孫媳婦朱氏低眉順眼侍奉在一旁。

見公公來了,那朱氏低聲對顧老夫人道:“老夫人,我去廚房看他們熬的粥。”尋了個借口暫且退下了。

顧老夫人慈愛得拍了拍朱氏的手背,便放她下去了,一見了兒子,卻是橫眉冷對,怒道:“你在外面做的好大的官,怎麽連個小小的山匪都管不了?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劫掠親家運鹽的車隊。這還有沒有王法?你在外面究竟是怎麽做官的?”

張昭一聽便知道是孫媳婦給老母親匯報了。

顧老夫人年已將近八十,很是疼愛自己這個活潑愛說笑的重孫媳婦。

朱氏乃是鹽商朱奇的孫女,生性活潑大方。正所謂嫁女嫁高,朱家當時用盡辦法,將她嫁入了張府。朱氏伶俐年輕,又曾在外面見過世情,很得顧老夫人的喜愛。

最近朱家的鹽隊兩次被山匪所劫。頭一次,這大鹽商朱奇是直接派人傳話給張昭的。但是張昭沒有動作。等到朱家運鹽的車隊第二次被劫掠,朱家這才走了孫女這邊的路子。

這次娘家來人告訴朱氏,希望她走一走關系。雖然張昭不肯出手,但他上面還有顧老夫人。只要顧老夫人開口,張昭必然要聽的。朱家所求也很簡單,而且公允,他們也只是希望讓山匪稍微不這麽猖狂而已。

於是朱氏今天一早借著請安就來尋了顧老夫人了,先是侍奉顧老夫人用藥,又拿玩意兒哄顧老夫人逗趣,一直服侍到晚上,這才說笑話似得把娘家運鹽的車隊兩次遭劫的事情說了。一旁陪著的姨太太、姑太太,也都是早得了朱氏財物的,也都幫襯著說話,都道如今外面真是沒了活路,山賊水匪實在是太過猖狂。

顧老夫人是經過苦日子的,聽了半響後道:“都鬧成這樣子了,我兒竟然還不管嗎?”於是就叫仆從傳話,喚兒子過來。

張昭四十多歲的人了,被母親一通斥責,忍不住解釋道:“母親您不清楚,這裏面的事情很覆雜,不只是山賊水匪這麽簡單……”

顧老夫人呸了一聲,罵道:“覆雜什麽?能有多覆雜?你母親我還沒老糊塗了,你倒是解釋給我聽聽。”

張昭也不好解釋這裏面牽扯著聖駕在此、吳地與朝廷權力爭奪等事。

顧老夫人見兒子答不上話來,又道:“自來做官的就是要剿匪的!你連做山匪的都不抓,你還做什麽官?你還不如回家去賣白薯!我當初辛辛苦苦培養你讀書做人,難道就是為了你做了官之後不管不問民生疾苦的?你這是叫我死了到地下,都無顏見你父親!”說到亡夫,竟是要哭了。

張昭一來無法回答了母親的話,也無法向她解釋朝廷與吳地之間覆雜的形式,更況且若是對老母親說,他們現在就盼著聖駕早早離了吳地,恐怕老母親更要罵他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面去了。

眼見八旬老母親要哭,張昭只能倉皇應下來。

顧老夫人已是被激起了脾氣,連哭帶罵,從當初三十多守了寡,把個才兩歲的兒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到,直說到如今有了重孫媳婦,就盼著見到再下一輩的人,誰知道兒子又惹她生氣。

張昭一個已經四十五歲的大官,十五歲就得了長子,長子十五歲又生子,如今連孫子都於去歲成了親,爺爺輩的人,此刻站在老母親的面前,惶惶聽訓,仿佛一個五歲的孩子。

直到顧老夫人罵得口幹舌燥,指著張昭問道:“我問你,這山匪劫掠百姓的事情,你管不管?”

張昭汗流浹背,道:“兒子管!兒子這就去管!”

顧老夫人這才舒了口氣,老太太眼明心亮,道:“做人啊,不要太貪心。你現在官兒做得夠大了,整日裏還鉆營些什麽呢?聖駕在此,你不前去侍奉,倒是整日在府中跟周瑜、孫權不知道忙些什麽。照我這婆子看來,你為吳地的百姓做點實事兒,你父親地下知道了,也為你高興。”

張昭兩歲就沒了父親,壓根不記得父親模樣了,卻很怕老母親再發作,唯唯應了,擦著汗退下,還要請醫工來安撫母親,生怕母親氣病了。

待到再出來見到周公瑾,張昭還沒從老母親那頓罵裏醒過神來。

兩人面面相覷了片刻。

張昭長嘆一聲,說道:“罷了罷了,當初說要吳地自治也是你,如今說要與朝廷合作也是你,我反正一向都是跟著你行事的,只要你拿定了註意,我這次還跟著你就是!”

周公瑾起身,對他長長一揖,懇切道:“托賴子山兄。”

張昭擺手,方才被老母親罵出的一身冷汗還沒幹,定了定神,忽然擡頭看向周瑜,道:“我這裏好說,就是底下各豪族處,我也能為你奔走。只是吳侯那裏,你要怎麽交待?”

周公瑾微微一笑,道:“仲謀嗎?只好勞子山兄,再陪我走一趟了。”

於是周公瑾張昭兩人聯袂來尋孫權。

孫權正在步氏所在的別苑,向步氏許諾說一定會讓她在孫府之中生產。

原來他昨日去找舊時的郎官一起吃酒,雖然沒能邀到曹丕,但是卻得到了一個讓他很開心的消息,那就是郎官之中已經有人因為水土不服而犯了很嚴重的足疾,這樣下去,皇帝肯定不能再在吳地久留了,等到皇帝離開吳地,那麽吳地一切就還是他說了算,要接一個步氏入府也不是什麽難事。至於伏壽……她一向通情達理,只要自己誠心悔過,再有旁人說情,想必也能諒解他。況且他與步氏原就是青梅竹馬。這麽一想孫權瞬間就覺得道理是站在自己這邊了。

此時忽然聽周公瑾與張昭說他們不準備按照原來的計劃行事,而是要反過來與朝廷合作,剿滅吳地山賊,引山越之中的民眾出來在平原上居住,孫權只覺眼前一黑,這至少意味著皇帝還要在吳地長久留下去——至少幾個月是有的。到時候非但步氏的孩子,就連伏壽的孩子都該出來了。

孫權起身,比方才的張昭剛得到消息的時候還要焦躁很多,他語速很快,有掩飾不住的怒意,“當初公瑾兄,是你說我們要實現吳地自治。這一年多的時間來,我與子山兄忙前忙後,聯絡各大家族的人員,安撫地方豪族。從前的事情你是知道的,當初我哥哥與你征戰吳地的時候,與許多人結下了仇。這一年多來,我是一個個的登門賠禮,吃了多少委屈受了多少罪!如今你輕飄飄一句話,皇帝給你奏一首鳳求凰,你就動了心!你倒是變得快,可有沒有想過我跟子山當初的付出?”

周瑜眉睫一動,他可從未告訴張昭與孫權,昨日皇帝為他奏了一曲鳳求凰,這孫權是從何處聽來的消息?難道孫權私下探聽皇帝的行蹤?他不動聲色聽下去。

孫權其實是昨日飲酒時聽舊相識的郎官提了一句,自己此時說漏了嘴,焦躁之下還沒有察覺,又道:“公瑾兄如此朝令夕改,讓吳地官員如何是從?若是皇帝派人插手咱們吳地剿匪之事,朝廷的兵進來容易,出去得卻難。到時候朝廷的兵駐紮在吳地,就如同張繡帶兵在益州,馮玉帶兵在荊州一樣,這些兵馬不走了,又怎麽說?公瑾兄你可都想好了?”

張昭見他越說越急,越是重大的事情,越應該和緩來談,便起身攔了一攔,道:“仲謀稍安勿躁,你方才還沒聽明白。公瑾的意思,也即是我的意思,只要朝廷真能照著陛下對公瑾所說的宏偉藍圖去做,那麽咱們就不要再堅持此前的吳地自治了。一切還是以民生為重。我不敢說自己愛民如子,不過是擔心有一日這些事情傳出去了,我們要遺臭萬年的。”

孫權惱怒道:“我沒聽明白?我看分明是你們根本都還沒想明白此事!周公瑾去見皇帝才多久?他不就是昨日去見的皇帝嗎?一日一夜之間你就推翻了咱們一年來的計劃!你是被皇帝的話沖昏了頭腦!”他停下來吸了一口氣,收斂了下情緒,低聲道:“公瑾兄,你應該再好好的想一想——這不是一個一夜之間就能下的決定。”

相較於孫權的焦躁、張昭的擔憂,周瑜顯得分外沈靜,待到孫權的牢騷告一段落,這才開口淡淡道:“仲謀你不要著急,且坐下來。我清楚你的心病在何處。”當他不留情面的時候,也可以言辭犀利如出鞘的刀,“依我看來,你若是擔心步氏之事,這就是你最好的時機。趁著吳地與朝廷將要合作的時候,向皇帝捅破此事,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只有在這個當下,皇帝為了大局,才會輕輕放過此事,不與你計較。”

孫權聽到周瑜直接說破步氏之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頗感羞惱。

“再者你也不用擔心——就算吳地不能自治,吳地也還是需要刺史的。到時候,吳地的刺史又還有誰比你這位吳侯更合適呢?”周瑜悠悠道。

孫權兩塊心病都被說破,有些難堪的坐下來,像個洩了氣的皮球。

他擡頭看了一眼神色悠然的周瑜,又看了一眼目含擔憂的張昭。自從長兄去後,孫權執掌吳地事務也不過一年多的時間,其中還有幾個月都帶兵在荊州之側,如果說他是一個剛開始學走路的嬰兒,那如今還不能拋去周瑜與張昭這兩根拐杖。

孫權素知周瑜心性堅毅,既然周瑜拿定了主意,那就再難更改了。他頹然道:“長兄辭世前曾告訴我,遇事不決,就問於你們二人。如今你們二人既然都要改了從前的主意,我也只好隨你們去了。”

周瑜與張昭對視一眼,便知道孫權這是從了。

只要他們三人意見統一,那麽再去通知底下的大族豪強,就只是繁瑣些,倒並不艱難了。

周瑜起身,離開之前,手按在孫權肩上,想到當初伯符(孫策字)的托付,緩和了語氣,道:“仲謀勿憂。我們雖然答應了與朝廷合作,但主動權還是要握在咱們自己手裏的。”

孫權現下心緒煩亂,也無心細問,待到周瑜與張昭離開後,獨坐室內發了半響呆,直到步騭近來探看。

步騭是受步練師所托前來探看情況的,見孫權自己坐在屋子裏悶著發呆,小心問道:“吳侯,您這是怎麽了?裏面姐姐見您久不回去,命我來瞧一瞧您。”

孫權無精打采擡起頭來,看了步騭一眼,喃喃道:“怕是不能接你姐姐入府了……”

步騭不清楚發生了什麽。

孫權對上步騭迷惑的目光,自嘲一笑,道:“過兩日你便都知道了。”自從長兄亡故,他被推上了江東的政局之中,一時間周瑜在左,張昭在右,還有一位江東長公主為妻子,遠在長安更有一位賞識他的皇帝,孫權一時間風頭無兩,領兵西出,夾擊荊州的時候,政令一下,江東官員齊聲響應,當是時,孫權真覺得自己成了江東王。

可是不過短短幾個月之後,周瑜與張昭抽身而去,與妻子之間夾了步氏這個秘密,而因為要求吳地自治也失去了皇帝的親近——孫權獨坐一室,閉目沈思,忽然驚覺自己其實什麽都沒有。

吳地要自治,不要自治,都是周瑜一個人拿定主意。周瑜有氣魄有手腕,想做的事情,排除萬難都會做到。

而他在其中又算什麽呢?連皇帝都知道,吳地的事情要與周瑜商談,而不是與他這個名義上的吳侯。

孫權緩緩睜開眼睛,不知道他如今覺醒,是否還不算太遲。

“步騭。”孫權低聲喚道。

步騭就等候在房外,聞聲一步進來,垂眸拱手,恭敬道:“騭在此,吳侯有什麽吩咐?”

孫權上下打量著步騭,見他十七八歲,年少英武,又出身大族,只是這一支弱了些。按照周瑜的說法,皇帝是要在吳地剿匪的,正是用本地青年勇武者之時。他這一年多來,將步騭帶在身邊,倒是也算半個自己人了,此時想了一想,便問道:“步騭,眼下有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你可願去?”

步騭跟隨在孫權身邊,做著長隨一樣的差事,就是在等一個被任用的機會,聞言心中大喜,面上不露,懇切道:“騭但憑吳侯吩咐!”

而周瑜離開步氏別苑之後,就再次入行宮去見皇帝。

雖然周瑜已經與張昭、孫權傳遞了消息,改變了此前的計劃,但這並不代表著他們立時就要把這計劃下達給豪強大族。這就好比兩人下棋,一人走了一步,那就要等對方走一步之後,才會繼續走下去。否則若是一人把籌碼都擺了出來,另一人卻掀翻了案幾,那要如何善了?

所以現在周瑜接了皇帝的邀請,改變了張昭與孫權原本的計劃,就是周瑜走的一步棋。

而皇帝得到這個消息後,就該按照湖心亭中的藍圖,再展現更多的誠意。

如此一人一次,一步一步,雙方才能實現最後的大合作。

“陛下,周公瑾來了。”淳於陽上殿通報。

劉協微微一笑,止住了與曹昂的談論,道:“請他進來。”

待到周瑜入殿,劉協一見他的神色,便知道昨日那一曲《鳳求凰》,終究還是打動了他的心。

當下劉協不必他再說什麽,親切招手道:“公瑾上前來,朕方才正與子脩在談論吳地剿匪之事。北邊與中原的士兵來此是要水土不服的,他們既不習慣水戰,也不習慣往這東南的密林之中行軍,瘴氣讓他們生病。到時候朝廷要白白折損許多士卒,還達不到效果。所以朕與子脩正在商議,想著不如就從荊州調兵。荊州兵馬,既熟悉水上作戰,也熟悉林中作戰,只是於此地的山勢地形,還需要公瑾你的人帶一帶。從荊州調兵之事,公瑾以為如何?”

周公瑾聞言,若真得荊州兵馬助力,那吳地剿匪一定會更快。只是同時他戒心未完全去除,想著皇帝此舉怕是也有以荊州兵馬節制自己的用意。

周公瑾便道:“陛下為此地剿匪之事勞神費心,臣以為此舉可行。只是荊州兵馬來此之後,不知是受哪一位將軍統領呢?”周瑜這話,表面上是在問荊州調來的是哪位將軍,實際上卻是在問到時候是以荊州兵為主、還是以吳地兵為尊。

劉協含笑道:“朕正要說此事。荊州如今是一位刺史,一位持節都督,這數月來看著相得益彰。吳地刺史,倒是不急有定論。只是朕與子脩方才議起來,都覺這吳地的持節都督,非公瑾你來做不可。你可願意嗎?”

這是要給周瑜持節都督的官職,也就是吳地武官中最高級的存在了。

周瑜微微一楞,那就是說此次剿匪,也由他來主導了。他雖然知道皇帝是有誠意的,但是萬萬沒想到皇帝的誠意這樣深切,每每超出他的預估,而讓他為自己的計較感到慚愧。

周瑜嘆道:“臣,謝陛下賞識器重。”

“公瑾不要拘束。”劉協含笑道:“你是與朕相識時日還短,等咱們君臣處得日子長久了,你就知道朕是怎樣的皇帝了,也就安心了。”

周瑜默了一默,道:“臣知陛下胸襟寬大。”

劉協“嗤”的一笑,對曹昂道:“聽到了嗎?公瑾誇朕心胸寬大。這一條你可要記下來,回頭寫到史書裏面去。”他說笑起來,才有了幾分與年齡相襯的松快。

周瑜也微微笑了。

劉協笑過之後,轉過臉來望著周瑜,認真道:“這一樁事情裏,真正胸襟廣闊,能容吳地百姓乃至天下的人,不是朕,而是公瑾你。”

“臣?”

“正是。”劉協沈聲道:“朕很清楚你今日踏入這殿內,對朕稱臣,是放棄了多少。你既然破釜沈舟,賭上一局,信朕一回。朕便絕不負你。”

周瑜靜靜望著皇帝,心潮起伏。也許他與皇帝這兩股勢力之間的幾次交鋒,天下百姓根本不會知道,吳地百姓不會明白他們在怎樣的兩種境地之間走了個來回,但他與皇帝都明白,彼此都容忍了什麽、又放棄了什麽。

一時之間,周瑜心中竟然久違得升起一股英雄相惜的情愫。

劉協卻已轉臉吩咐曹昂,道:“子脩,你修書一封給玉奴,叫他派甘寧領兵,來支援吳地剿匪一事。”

曹昂揮筆擬信,微笑道:“玉奴得知陛下的計劃後,怕是忍耐不得,要求著親自來的。”

劉協想到在荊州分別時,馮玉不舍的模樣,笑道:“他若得空前來,也就讓他來吧。”

周瑜在旁聽他們君臣二人說到要荊州持節都督來吳地的事情,口吻如此輕松,不禁心中疑惑,難道朝廷已然盡掌荊州實權了嗎?

劉協望向周瑜,笑道:“若果真是玉奴來了,那就讓朕的馮都督,見一見你這位周都督。兩位都督,如美玉明星,常伴朕旁。古往今來為帝王者,更有幾人能如朕這般幸運?”

周瑜笑道:“早聽聞馮都督風采過人,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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