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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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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攜曹昂一同, 在孫府花園亭中與伏壽談話之時,淳於陽就帶著兩隊郎官作尋常仆從打扮等候在外院。兩隊人並不理會主家的招呼,列隊站在墻根下。時間一久, 淳於陽一眼掃過去, 就看到中間有兩人崴著腳,樣子歪歪扭扭。他走過去, 厲聲道:“像什麽樣子?”

那兩名郎官臉上肉一抖,重又站直了, 但臉上滿是痛苦之色。

淳於陽因是在外面, 便暫且按捺了怒氣,準備等回去再訓斥責罰。

片刻之後, 淳於陽眼風掃過, 卻見那兩人又歪斜而立了。他心中起疑, 自己治下一向嚴格, 而皇帝身邊負責護衛的這些郎官各方面都是百裏挑一的, 像這等情況從未出現過。他問道:“你們二人是怎麽回事兒?”

那兩名郎官實在忍耐不得, 方才第一次被呵斥不敢回話, 此時見問, 便道:“下官等腳上不知生了什麽怪病,站立不得。”

淳於陽皺眉,見他們神色二人不似作偽, 想到中原人士來到東南, 常有水土不服的,心中閃過一絲陰霾,道:“既站不得,那就倒立等著。”

那兩名郎官卻是如蒙大赦,立時倒轉, 頭下腳上靠在墻上,此時只求腳不沾地。

淳於陽見狀,又皺了皺眉頭,望向花園入口處,又想起湖心亭中皇帝與曹昂的話來。若這些郎官果真是水土不服,犯了足疾,那恐怕還只是個開始,他們來到吳郡也不過十幾日,況且這還未曾往山林中去,只是在人煙阜盛的吳郡之中。若是果真要與吳郡開戰,朝廷的兵馬要折損在疾病上大半。

孫府外院的管家看到隨著曹昂曹大人來的仆從,忽然有兩個倒立了起來,也不敢問是什麽事兒,只奉茶的時候看了兩眼稀奇便退下了。

而花園中,皇帝與伏壽的談話正往深處走。

“吳郡可用之人。”伏壽喃喃道,似乎是在思考皇帝的問題,又似乎是在猶豫。

她在做一個關鍵的抉擇。

如果說方才答出“山越”,還只是出於感恩,出於忠誠,在幫皇帝的忙。

那麽此刻皇帝所問的,吳郡何人可用,就是在要插向以孫權、周瑜為首勢力的一柄刀了。

皇帝要的,是能為皇帝所用的人。

而伏壽作為孫權的枕邊人,既有見識又本就聰慧,再以自己在此生活這而三年來的感受來看,也能摸清楚周瑜與孫權等人的態度。當初孫策還活著的時候,孫策與周瑜兩人的傾向是很明顯的,他們顯然希望保有自己打下來的地盤,永遠不會失去對它的話語權。只是那時候朝廷還在西北長安,誰都沒想到皇帝能這麽快收覆天下,而且來到了吳郡。所以當時孫策與周瑜的態度,並沒有對朝廷的反抗——因為當時朝廷也沒有向吳郡伸手。但是事情變化很快,一則是朝廷收覆了天下;二則是孫策英年早逝。

孫策一死,吳地原本跟隨孫策的勢力就有了一次大的震蕩。在周瑜與張昭等人的彌合下,又扶了孫權出來,算是穩固下了原本跟隨孫策的勢力。這些人現在留下來,與其說是沖著死去的孫策,沖著繼任的孫權,不如說是沖著周瑜與張昭,大部分是沖著周瑜。他們對孫權的能力還是有所懷疑的。畢竟孫權自從上來之後,這一年多的時間裏,最大的建樹就是為朝廷出兵,夾擊了荊州。如果能給孫權更多的時間,在周瑜、張昭等人的全力輔佐之下,說不定孫權能在吳地完成他兄長未竟的事業。

但是朝廷收覆天下太快了,而皇帝來到吳地,也太快了。

而在皇帝來到吳地之前的這幾個月內,以周瑜為首的人員緊鑼密鼓聯系了吳地的各方勢力,結成了聯盟,要一致對“外”。

如果是尋常的皇帝,大約也就給敷衍過去了。

但劉協顯然不是尋常的皇帝。

而這個聯盟,也並沒有人們想象中那樣牢固——甚至周瑜等人自己也明白,它並不牢固。

所以皇帝此時問於伏壽的,就是這聯盟中的薄弱環節是哪一處。

做這個選擇,比伏壽想象中要容易。因為她明顯感受到周瑜等人勢力對她的排斥,這種排斥不是她個人的努力所能消解的。因為她是朝廷的“江東長公主”,所以只要周瑜等人的野心一日不消,她的存在對他們來說就是一種隱隱的威脅。而在皇帝這邊,情況則不同,伏壽很清楚皇帝賞罰分明——況且,皇帝待她一向很好,未來也能給她更多助力。

在一個排斥她的東南小集團和一個善待她的帝王之間,伏壽不會因為一個另有青梅愛妾的丈夫,就感到情感上的糾結。

伏壽啟唇,輕聲吐出四個字,“陸氏可用。”吳郡陸氏,乃是四大族之一。

“陸氏?”劉協示意伏壽說下去。

伏壽做了決定之後,接下去的話就很容易說出口了,“本地四大族中,唯有這陸氏不同。一年前吳侯剛接替他長兄的位子,朱氏等人就投靠了。但是這陸氏卻是最近才不情不願,暫且答應了。當初興平二年,孫策從袁術處借兵後,奉袁術之命,卻攻打滬江。滬江太守陸康堅守了二年。這兩年之中,為了抵抗孫策,陸氏家族死了百餘人,近一半的人都沒了性命。後來朝廷平定袁術後,聽說了滬江太守陸康之事,陛下您還下詔,賞賜了陸康的長子做了郎中。因此陸氏與吳中別的大族不同,是感念陛下恩德的。”

“朕那日召見吳郡大族,”劉協思量著道:“記得陸家來的是個小少年。”

曹昂道:“陛下記得不錯。滬江太守陸康幾年前就病故了,隨後長子也辭世,只留下一個幼子,就是那日來見陛下的陸績。陸績年幼,現下是比他大六歲的侄子陸遜在幫他支撐門戶。這陸遜少年喪父,原本跟隨祖父生活,幾年前祖父也去世了。所以陸氏這兩枝,現在只剩了陸績與陸遜這對年少的叔侄撐著,底下的都還是些孩子。”

“朕想起來了。那日陸績退下後,一旁有位年紀稍長的少年領了他去,那該是陸遜?仿佛有十七八歲的模樣。”劉協記起了那天的細節。

陸績就是那個懷揣橘子的小少年。

原來陸績小的時候,曾隨父親陸康一同做客袁紹府上。

宴會結束後,陸績離開的時候,從他懷中掉出來兩顆橘子來。

袁術見狀,便嘲諷道:“你來我府上做客,還要拿我的東西嗎?”

陸績時年雖然只有六歲,卻口齒清楚道:“這不是為我自己拿的,而是因為家中母親喜愛吃橘子。我想著母親,便拿了這兩顆橘子。”於是眾人被陸績的孝心所感動,這件事情也就隨之傳為美談。

這便是有名的“陸績懷橘”。

現下與吳郡的另外三大氏族相比,陸氏勢力稍顯薄弱,因為家中長輩要麽戰死,要麽病老,如今外面說起來,竟就只剩了陸績與陸遜這一對叔侄倆。

其中陸績雖然輩分高,但年紀幼小,如今才只有十三歲歲,陸遜稍年長些,也不過十七八歲。

但是就像伏壽所說的,陸氏與朝廷是有淵源的,而且陸氏是與孫權是有仇怨的。這就非常巧妙,也正是伏壽說陸氏可用的原因。

談起陸氏,劉協與曹昂對視一眼,都覺得這是一個合適的選擇。不只是因為陸氏與朝廷的淵源,與孫氏的仇怨,而且也因為陸績與陸遜這對叔侄年紀不大,更容易影響感化。

伏壽見皇帝對陸氏有印象,又說道:“雖然陸氏現在看起來家族雕敝,但是陸遜與陸績這一對叔侄都是極有才華的。”

當初孫策在的時候,對包括四大家族在內的吳郡地方豪族一力趕殺,不願意采納任用其中人員。雖然爭取到了地盤,但也結下了仇怨。最後孫策自己也死在這上面。

但是自從孫權上來之後的一年多時間裏,他就一直在與周瑜商議是否要重新啟用這些家族的人員。

而伏壽作為孫權的枕邊人,曾聽孫權提起過陸遜與陸績,知曉其中陸遜長於武藝,陸績雖然年幼,但是常常語出驚人,不可小覷。她把自己聽聞的故事告訴皇帝,道:“當初設宴,張昭等人都在席間,論及天下未平,須用武力征戰四方。當時陸績年幼,坐在最末席,卻大聲道‘當年管夷吾在齊桓公下任相,九聚諸侯,一統天下,不曾用兵車。正所謂,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張昭等人以為此子不凡,吳侯也印象深刻,曾對臣說過當時情景。”她頓了頓,又透漏道:“吳侯近來將啟用豪強大族之後,以臣看來,他是極賞識陸氏叔侄二人的。”

劉協說道:“陸氏可用,朕記下了。既是江東長公主誠薦,看來朕要找個良辰吉日,見一見這一對俊才叔侄才是。”他的口吻是輕松的,仿佛只是見兩個新朋友那麽簡單。

曹昂聞言,在旁應道:“臣也記下來了,為陛下擇日安排。”

他們君臣二人一唱一和,已是習慣了,不覺得有什麽。

伏壽坐在對面看著,卻忍不住有些羨慕,就是她這二年著力培養的心腹侍女,總也是有不能逾越的隔閡,但看皇帝與曹昂,言語倒還是其次的,關鍵是兩人之間流淌的氛圍,不是常年相伴,決不能如此從容自在。

劉協這次真看不出伏壽在想什麽了,他自己想了一想,忽然望著伏壽又道:“以江東長公主之見,朝廷與吳地之間還有周旋的餘地嗎?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朕實在不想折損了吳郡諸多俊傑。”

伏壽萬萬沒想到,在了這樣的情況下,皇帝還有惜才之心。

她素來是知道皇帝寬和的,但是怎麽都沒有想到皇帝寬何至於如此地步。

今日皇帝既然來問她,想必是已經知道了周瑜、張昭與孫權等人的計劃。那麽皇帝還願意再給這些人機會嗎?

伏壽望著皇帝,輕聲問道:“吳地諸人想要脫離朝廷,難道陛下就不感到憤怒嗎?”

劉協微微一笑,他早已過了會為這種事情感到憤怒的時候了。初聽周瑜談起時,他只是覺得愕然,隨後又能理解。當然在朝廷的立場上,自然是要粉碎吳地諸人這計謀的。但是在周瑜等人的立場上,他雖然是皇帝,但也不是散發著王霸之氣的男頻主角,所到之處,別人都紛紛納頭便拜。周瑜等人想要與朝廷試試手腕,也在情理之中。

劉協溫和道:“憤怒又有什麽用呢?”

伏壽一楞。她自然知道憤怒是沒有用的,但是,人非聖賢,又怎麽能夠不生氣呢?她忍不住端詳了皇帝兩眼,但是看起來皇帝好像真的沒有生氣的樣子,並不像是只嘴上說說而已。

伏壽自嘆弗如,想了一想,低聲道:“如果陛下說的吳地俊傑指的是那位周郎的話,臣還有一個辦法可以一試。”

“請講。”劉協洗耳恭聽。

“當初孫策還在的時候,曾與周瑜分別納了一對姐妹,其中姐姐跟了孫策,妹妹則跟了周瑜。”

劉協一聽,就知道伏壽說的乃是傳說中的二喬,大喬與小喬。他倒是未曾從這個角度考慮過,因問道:“江東長公主與這位大喬想必關系不錯?”

“倒也稱不上關系好。”伏壽平淡說著,暗藏了一點對自己的譏諷,道:“孫府諸人都知道臣素來寬厚待人,對於孫策留下來這些妾室,臣這一年多來也算照拂有加。其中自然也包括這位大喬。”

曹昂會意道:“殿下的意思是說,想要通過這對姐妹給周瑜傳話嗎?”

伏壽看一眼皇帝,說道:“至於要傳什麽話,就要請陛下示下了。”

劉協是真沒想到,最後可能需要通過這樣一對姐妹,來向周公瑾再次表達合作的意願。

到底是多了一條路。

劉協起身,放眼望了望花園中的景色,露出深思之色,幽幽道:“這個周公瑾,現在是鐵了心要跟朝廷對著幹。他這個人有雄心又有手腕。在朕來到吳地之前,短短幾個月之內,他能夠與曾經勢同水火的幾大勢力結成聯盟。就譬如說這陸氏——原本家中近一半的人口,都因為抵抗孫策而死。就這種情況下,周瑜終究還能讓他們勉強結成同盟,可見此人手段不凡。如今天下百廢待興,似周瑜這樣的人物若是能為朝廷所用,該有多好。朕的確有惜才之心。”他說到此處,話鋒一轉,語氣轉而沈郁,“只是周公瑾這等人物,若是正一味懷柔,他恐怕是要小覷於朕,反倒更堅定了他不臣於朝廷之心,這就適得其反。江東長公主為朕提出的這法子很好,朕也一並記下了。只是現下還不是用此計的時候,朕要先去見一見長公主所說的陸績與陸遜這對叔侄。再探一探,吳地山越民眾與郡縣民眾之間的究竟。朕也要拿出朝廷的魄力與手段來,給這周瑜等人瞧一瞧。”

“等到他們也痛了,”劉協瞇了瞇眼睛,淡聲道:“這才能再坐下來談事情。”

伏壽聽皇帝如此徐徐道來,胸有成竹,仿佛他站在花園中,已經看到了吳地幾年之後會發生的事情,不禁深感佩服,同時又有些感慨,若是自己也能有皇帝這份本事,這小小的吳地、這小小的孫府之中,所有的問題對她來說應該也就不是問題了吧,那麽,會有那麽一天嗎?

恰在此時,三人都聽到,花園入口處騷亂起來,遠遠的聽到一個女孩兒的聲音。

那女孩叫道:“殿下嫂嫂在裏面嗎?他們怎麽不讓我進去?”

伏壽一聽便道:“這是臣的小姑子,吳侯的妹妹孫尚香來了。這位孫小姐雖然年紀不大,但是人養的嬌蠻,她若是鬧著要進來,府中的人也不好攔他,恐怕要鬧出事端來。陛下與曹大人……”

但是這花園只有一處出口,若是皇帝與曹昂此時出去必然是要撞見孫尚香的。

劉協平靜道:“這位孫小姐應該是沒有見過朕的吧?”

伏壽想了一想,道:“當初眾人出城迎聖駕的時候,她在府中不曾去。”因孫尚香覺得皇帝有什麽好看的,還不如她自己在府中舞刀弄棒。而孫府上下都寵愛她,竟然也就由她去了。

劉協便道:“那就沒什麽了。朕此時只是來給你看提花機樣子的一位匠人而已。”

此時在花園入口處,孫府的仆從已是習慣了這位尚香的行事風格,孫府對她來說,是無處不可進的,因而此時也沒有攔著。

但是淳於陽清楚皇帝在裏面商談要事,他帶兵職責所在,自然是要攔的。

孫尚香盯著面前這位膚色黝黑,比自己高出一個頭去的健碩將軍,不客氣叫道:“你是哪裏來的人?敢在我府上攔我。”

淳於陽這幾年也磨礪出來了,此時不卑不亢,平靜說道:“我不是府上的人,也不是有意要攔小姐,只是裏面我們曹大人奉禦令而來,正在園中與江東長公主殿下說話。小姐此時入內恐怕要沖撞了曹大人與長公主殿下。請您稍等一等,先讓我的人進去傳話。”若是平時熟悉淳於陽的人在此,就該驚嘆於他此刻的克制與沈靜了。

孫尚香本來是有些刁蠻的,聽說是皇帝派來的人也沒有感到多少畏懼。因為從她懂事的時候起,長兄孫策已經帶著一幫人馬在江東稱霸。所以對孫尚香來說,皇帝是遙遠的事情,而她的哥哥們,就是江東真正的“皇帝”。

孫尚香退開一步,上下打量著淳於陽,眼珠一轉,道:“說的好,我不進去。”她忽然伸手要抽出淳於陽佩戴的長劍,口中叫道:“那你陪我耍幾把。”

原來這孫尚香最喜歡舞刀弄棒,但是因為她在江東的身份尊貴,所以服侍的人陪她比試的時候都陪著小心,使得孫尚香不能夠盡興。

她見淳於陽是從朝廷來的,又敢阻攔她,就動了興致。

此時花園裏的侍女走出來的,道:“江東長公主殿下請您過去。”

孫尚香盯著淳於陽卻已經起了興頭,道:“我且不去,讓嫂嫂在花園裏說話吧。待我跟這人先比試比試,分出高下。”孫尚香方才沒能拔出淳於陽的佩劍,就從旁邊仆從身上拿了一把,然後對著淳於陽直刺過去,叫道:“你既然是朝廷的將軍,想必武藝不弱,來與我試一試如何?”

淳於陽知道她的身份,又知道皇帝在花園裏,自然是不能與她動手的,但是此時若是不閃避,這小姑娘拿劍直刺過來,他也不能拿肉去檔,因此腰身微微一斜躲過了孫尚香這一刺。

誰知道這反而更激得孫尚香發了興頭,她撲了個空,反身叫道:“好武藝!”說著一劍又刺過來。

淳於陽無奈再度閃避,如此三番五次下來,淳於陽雖然不想與孫尚香爭鬥,但是事實上卻成了孫尚香的陪練。

平時孫尚香與府中仆從如此刀劍比試的時候,仆從多數是讓著孫尚香,三五下之中必然要給孫尚香中一下,好讓他高興。但是此刻淳於陽不是孫府中的仆從,自然不會故意給這孫尚香刺中,幾次躲避都是有驚無險。

孫尚香笑道:“好好,你武藝真正好!那你為什麽不拿出長劍來與我比試一番?難道是看不起我?”說著一劍直劈下來。

淳於陽見她笑著說話,距離又近,這一劍就給孫尚香削去了半角衣衫,已是很危險了。

淳於陽心中微微著惱,心想我一味躲避相讓,這小姑娘怎得如此狠毒?

淳於陽擔心再躲閃下去,更惹出事情來,索性長臂一伸,奪去了孫尚香手中長劍,橫臂一攔,已然將孫尚香抵在墻上,沈聲道:“請小姐自重。”

孫尚香掙了兩下,卻哪裏能敵得過淳於陽的力氣,眼見掙不開,氣的臉色漲紅叫道:“方才是我不小心,你把我放開!咱們再重新比過!”

此時旁邊假扮仆從的郎官們都在忍笑,因為素來見長官淳於陽嚴肅的樣子,哪裏見過他跟一個小姑娘動手動腳,一改往日威嚴的形象。

淳於陽已經聽到身後郎官們窸窸窣窣的笑聲,心中更是不自在,手上力氣加大,微怒道:“別亂叫。只要你保證不再動手,我就放手。”

那方才出來傳話的侍女眼見自己小姐被這個不知哪裏來的黑壯漢按在墻上,這還了得。她忙跑回去向伏壽稟報,站在亭下道:“殿下不好了。尚香小姐給一個黑面壯漢打了!”她自然是偏幫自家小姐的,也就沒說前因。

劉協與曹昂一聽,都知道淳於陽的性子,一來不會因為對方是孫府小姐就相讓;二來若是惹怒了他,就算是閻王都要給他戳個洞,都擔心真惹出什麽事情來。

劉協於是起身,低聲道:“今日的事情就議到這裏吧,朕先去了。咱們再見有期。”

劉協協與曹昂走到花園入口處,就見淳於陽果真將一個紅衫小姑娘反剪雙手按在墻上,那小姑娘正拼命往後飛腿想要踹淳於陽。一旁扮做奴仆的眾郎官與趕上來要解救自家小姐的孫府眾仆從,分開兩隊,互相對峙。

這場面實在滑稽可笑。

劉協忍笑,低低咳嗽了一聲。他跟在曹昂身後,充作匠人,此時不便開口。

曹昂便道:“子柏,咱們走吧。”

淳於陽過神來,松開手的同時,又怕孫尚香這小姑娘又發瘋,手臂上用力將孫尚香推了出去。

孫尚香踉蹌了兩步這才停住,給孫府眾仆從給接住了。

淳於陽往皇帝與曹昂身邊走去,又掃了一眼方才那些看熱鬧的眾郎官,怒道:“還不快走!”好在他臉上黑,倒也看不出紅色來,著實是有些惱意了。

孫尚香揮開仆從,追上來,沖著淳於陽的背影叫道:“餵!好漢留下姓名!”

淳於陽哪裏理她,快步往外走。

孫尚香也跑著追上來。

劉協忖度著,孫尚香雖然不認識自己與淳於陽等人,但依這姑娘的嬌蠻個性,若是今日問不出來,回去自己四處打聽起來,恐怕要橫生枝節。他本是充作匠人,走在曹昂後面的,此時稍稍停步,低聲對孫尚香道:“小姐仔細,這位是曹大人的二弟曹丕。你莫要沖撞了他,惹惱了曹大人。”

曹昂的二弟護送曹昂來見江東長公主,合情合理。

孫尚香一楞,這說話的匠人雖然低著頭看不清容貌,但皮膚卻有點好得透亮,像個養尊處優的貴人。這也不過只是一閃念。

“曹大人的二弟曹丕?”孫尚香念叨了兩句,記下了這個姓名,還要再問。

此時伏壽已經跟了出來,見狀忙“哎唷”一聲,假裝腹痛。

孫尚香雖然嬌蠻,卻也知道輕重,先上來扶住江東長公主,道:“我驚著了嫂嫂……”忙就叫傳醫工。

而劉協等人就此出府去了。

回程的馬車裏,曹昂頗有幾分欲言又止的神色。

劉協笑道:“別怪朕。當時你就在朕眼前,你二弟的名字不知怎麽就到了朕嘴邊來。”

皇帝直接說破了,曹昂倒也不好再說什麽,無奈道:“我回去交待曹丕一聲,免得那孫小姐派人問起來,他那邊說漏了嘴。”

劉協點頭,又道:“你看今日伏壽所說的陸氏怎麽樣?”

曹昂道:“江東長公主今日點出了‘山越’為吳地痛處,正與陛下此前私下與臣所說一致。至於這陸氏,當時族人給孫策殺了半數,這才不過幾年光景下來,仇怨消得沒那麽快。陛下此時用他們,正是時機。”

“是啊。可是怎麽用,也要掌握好分寸。”劉協往後一仰,靠在馬車上,幽幽道:“若是用得急了,周瑜等人哪裏會看不出朕的用意?他們必然是要從中阻攔的。依朕看來,還是要想個迂回之法。”他唇角泛起了一絲隱秘的笑容。

曹昂將那笑容看在眼裏,便知道周瑜等人要遭殃了。

果然,劉協下一句便道:“子脩,你給朕安排個時間。朕再給周公瑾奏上一曲。”

這一曲,便是回敬湖心亭中周瑜那一曲。

翌日,陸氏的陸績與陸遜叔侄倆等候在行宮偏殿,眼見同來的朱氏、顧氏等青年人都覲見之後又退下,最後才輪到他們。

皇帝忽然下詔,在此前見過吳郡四大族的族長之後,又要見一見底下的青年才俊。

陸績與陸遜,既是陸氏的話事人,也是族中的少年人,因此這已是第二次來見皇帝。

而對於劉協來說,第一次見四族的族長時,與其說是他見這些人,不如說是給這些人機會來見一見他這個皇帝。那更多的是一種隱形的榮譽。當初十日不曾見周瑜,便是給周瑜的下馬威。

這一次借著見四族青年才俊的幌子,劉協才是真正要見一見陸績與陸遜。

劉協用濕帕子擦了擦臉,抹去倦怠之意,這些大族能送來見他的青年,都有幾分才學,但畢竟是在長輩的蔭蔽下,未曾經過真正的風霜,因此見識也還流於表面,沒有能引發他興趣之人。

此時見陸績與陸遜一前一後步上前來,劉協笑道:“又見面了。”他上一次已經見過陸績,是個伶俐聰慧的小少年,在當時的一眾老者當中,尤為顯眼。

而陸遜上一次只在殿外候著,這是第一次得以進殿面聖。他上次只聽陸績說,皇帝聽起來很和善。畢竟陸績上次面聖的時候,也沒敢擡眼仔細看皇帝的模樣,只隱約感覺皇帝年輕俊美。

陸績上前道:“草民陸績,見過陛下。”

陸遜在陸績之後,也行禮道:“草民陸遜,見過陛下。”

兩人一個十三歲,一個十八歲,都還未有官職。

“好,近前來。”劉協待他二人走上來,便一手拉了一個,左右仔細看,笑道:“叔侄倆果然肖似,日後必然是國之棟梁。”又道,“上次見陸績,朕沒能與你細細說話,實在遺憾。想當初你父親陸康,為滬江太守,為朝廷守城,整整兩年……”

聽皇帝提到父親,陸績便掉下淚來,沒想到父親的功績,皇帝都還記得。

陸康當初守城,對陣的就是孫策等人。

劉協用力握著陸績與陸遜的手,懇切道:“是朕來遲了……”當時朝廷無力照拂東南。

陸遜年紀稍長,且陸康是他的伯祖父,隔了一層情感稍微淡些,初時還能忍耐得住,此刻聽到皇帝這一句,也忍不住濕了眼眶。

“好在還有你們。”劉協話鋒一轉,道:“如今朕來了,你們可願給朕這次機會,讓朕彌補從前的過失?以告慰你們父祖在天之靈。”

陸績年少聰穎,而陸遜更是在真實歷史上做到吳國丞相的人,況且他們作為陸氏當下的話事人,早在聖駕來此之前,已經接了來自孫權與周瑜等人的暗示——孫策已死,吳地這些當權者此後就要懷柔,起用他們這些原本的地方大族了。他們生長在吳地,對於其中暗潮洶湧的權勢爭鬥,更有清晰深刻的體會。

現在皇帝問的,不是他們願不願意為官,而是他們願不願意站到皇帝身邊來。

陸績與陸遜清楚,此時的地方豪強與大族都已經與周瑜孫權等人結為了同盟。他們要背叛這股勢力嗎?來日聖駕一走,他們當如何自處?

然而這正是少年人可用之處,熱血上湧的一剎那,便是拋卻頭顱也不可惜。

所以古往今來走在變革最前沿者,多是青年人。而其中失敗犧牲者,不可勝數。少數成功了的,也因為他們的年輕,很難保住勝利的成果,常常給旁人摘了果子。

此時陸績與陸遜淚眼相望,家仇大義湧上心頭,感到皇帝手中傳來的力度,齊聲道:“但憑陛下吩咐。”

劉協便請他二人在自己身邊坐下來,低聲問道:“朕聽聞吳地的難處,在於山越之民。吳地生民之中,山越之民占了半數,不納不貢,還時時侵擾郡縣,是也不是?”

陸遜年長些,對外面事情了解更多,定下身來,壓著激動慢慢道:“陛下明鑒。如今所謂的山越之民,原是百越中的一支流傳下來,自秦而今,與當地百姓通婚百代,已經與漢人區別不大。只是他們生活在山地之中,自己耕種,不聽朝廷的。這些山地常出銅鐵等物,他們可以自鑄兵甲。這些人好習武,又有山地之險,因此朝廷也奈何不得他們。”他頓了頓,似乎還想到了什麽,卻沒有立時說出口來。

劉協看得分明,因溫和笑問道:“但請直言。今日的話,一個字都不會傳出去。”

陸遜抿唇,又道:“其實這些山民,與地方豪強是素有來往的。豪強與他們暗中勾結,也是借助他們的力量,與朝廷相抗衡。”

這倒是有意思了。

劉協瞇了瞇眼睛,所以在吳地上,其實朝廷、孫權與周瑜等人、地方豪強、山越之民,這才是四股大的勢力。現下周瑜暫時拉攏了地方豪強,要與朝廷叫板。但其實他這個皇帝沒來的時候,地方豪強暗中勾結了山越之民,在跟周瑜等人爭地盤。

劉協微微笑了起來,如果朝廷出兵,打著幫周瑜這“地方政府”“剿匪”的旗號,周瑜要如何拒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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