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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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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大雨滂沱, 雖是晌午,卻天色昏黑, 風雨人間,仿佛可怖冥界。

劉協帶著曹昂、馮玉與諸葛亮,換了布衣,在淳於陽與十幾名布衣裝扮的郎官保護下,匆匆離開了皇帝車隊,穿過路邊的麥田, 將去往樹木掩映的小路。

“讓車隊繼續前行。”劉協沒有穿蓑衣,此時被凍雨兜頭一淋,倒覺痛快,他的聲音鎮定而又充滿力量, “襄陽城中有兵的,不過就是那麽幾人。其中誰都不是能成事的,不必怕他。只往那巫家避一避雨,摸清情況, 再做定奪。”

雖然風雨交加,前途兇險,但又皇帝這句話,曹丕與馮玉都覺精神提振。

諸葛亮一腳泥一腳水跟在三人身後, 剛換好的衣裳又已經濕透了。他方才在馬車上被強令換衣以證清白,本是羞憤難當,然而隨後見皇帝身邊的將軍如臨大敵,而皇帝領著親信的大臣棄車步行、在風雨中趟著泥水躲避,便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他雖然仍對皇帝方才的態度有怨憤之情,但也明白了事出有因——這不是鬧著玩的。

一行人掩入麥田深處的林木小路中,在昏沈沈的風雨之中, 尋到了來時所遇到的那戶巫家所在,門前兩人合抱的古樹腹腔已經裂開,已落光葉子的枝丫簇擁著伸向暗沈的雨幕之中。

劉協與曹昂、馮玉等人侯在樹下,看淳於陽上前敲門。

“叩、叩、叩”銅門環撞在木板上的敲擊聲,哪怕在大雨之中,也那麽清越嘹亮,一下一下,催得人心跳也急促起來。怕那敲門聲不夠響,喚不來主人家;又怕那敲門聲太響亮,引來追擊者。

敲到第二十下,裏面的人才像是強不過,不得不冒著這大雨跑來,隔著門板用鄉音道:“忽然下大雨哩,巫家看不了哩,你回去吧,等天兒好了再來。”

這鄉音淳於陽卻不懂。

馮玉已是沖上去,也用鄉音道:“哥哥行行好,我們是方才的外鄉人,回程被大雨堵在了路上,沒處避雨哩。”

裏面靜了一會兒,大約是此前送出的幾枚碎銀子起了作用,那人換了半官話,道:“你且等一等。”他在裏面開了門,只開了一條縫隙,足夠他探出腦袋來,上下打量等在外面的異鄉客。

馮玉上前,借著水淋淋的袖子一蓋,又遞了幾枚碎銀子過去。

那巫家的幫手接在手中一撚,開了一扇門,道:“出門在外,不容易。偏偏遇上這樣的大雨,也是可憐。本來巫家休息的時候,最需要清靜,我是不能放你門進去的。但是看你們著實可憐,今日這風雨又大,若是不給你們避避雨,說不得要淋病了。”他探頭清點,“幾個人吶?都進來吧,我給你們在外院廂房騰出間屋子來,可不要往內院去——驚擾了巫家,我可留不得你們嘍。”他倒是清楚什麽叫醜話說在前面。

馮玉笑道:“哥哥善心,我們理會的。”

那巫家的幫手便側身讓出門口,一面看著劉協等人走路,一面留意內院的動靜,忽然問道:“你們從外鄉哪裏來?怎麽不見車馬?”他看得出這些人不是本地人,甚至都不是荊州人,從那麽遠的地方過來,就靠兩條腿走路嗎?

諸葛亮聽到這一問,雖然他什麽事兒也沒有,但明白自己是在一只躲避“刺殺”的隊伍裏,忍不住心中一顫,擔心被抓到破綻,給人識破了。

劉協與曹昂大概能聽懂這人的半官話,但還是要想一想才能理解意思。

馮玉已是笑道:“原是有車馬的,只是風大雨大,馬車陷在泥地裏了,交給後面的仆從處理。我們陪著公子先來避雨。”

這也在情理之中。

巫家幫手沒再說什麽,領著眾人進了外院東廂房,叮囑別亂動東西,攏著袖子裏的碎銀,臉上露出了點親切的笑意,道:“我給幾位公子送熱水來。”便撐著傘往內院去。

這人一離開,劉協與曹昂等人在外面面前盡量維持的尋常氛圍就蕩然無存。

淳於陽低聲吩咐跟隨的郎官,“你們倆去門上守著,你們倆探一探這座院子內外——連房頂都探清楚,別叫人摸過來了都不知道。”他原本是帶了十三名布衣郎官走小路,雖然皇帝出行,調動了上千兵馬,但既然對方是有備而來,恐怕拼數量是拼不過的,皇帝要求走小路隱匿行蹤是正確的。既然要隱匿行蹤,自然是人越少越好。所以淳於陽只挑選了最得力的十三名布衣郎官。待到眾人來到巫家之後,此時又分了三人善後,處理眾人來時在麥田與林間小路上留下的足跡。

“車隊現今是誰領著?”劉協低聲問道,他們藏匿固然重要,可仍按照原定路線返回的大隊車駕也很重要。如果暗處的敵人沒有發現皇帝已經溜走了,他們就會按照原定的計劃,襲擊皇帝車隊。而危險就會落在那些人身上。

因為此時一切都是那麽不確定,而皇帝的安全至關重要,所以皇帝已經離開車隊的消息,只有在座這些人知曉。如果再多一人,只能是如今領著車隊的那人。

淳於陽檢查著門窗,本能尋找著這處廂房的第二處出口,萬一敵人堵住了前門,也要有法子送皇帝離開才是。他低聲道:“是曹家二公子。”

“曹丕?”劉協微微一楞。

“他當初破鄴城,帶過兵,見過血。”淳於陽選擇了合適的人。

馮玉看了一眼沈默不語的曹昂,問淳於陽道:“曹家二公子可知道……”

他知道是這樣兇險的情形嗎?

淳於陽冷聲道:“不曾告訴他。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淳於陽做的是對的。一來這種情況下,要信任一個人冒著的風險太大,哪怕曹丕是曹昂的弟弟,那也不意味著就可以完全相信曹丕;二來不能排除皇帝車隊中存在內鬼的可能性,如果告訴曹丕實情,他神色中帶出來,給對方知曉了,那就大事不妙——你不知道對方還有怎樣的後手。所以說,如果為了皇帝的安全,那麽最好就是什麽都不告訴曹丕,讓他一切正常得領著隊伍,走入敵人的伏擊之中,既能引出暗中的敵人,又能在這混亂危險的局面下最大限度保護皇帝。

這就好比象棋之中,楚河漢界,來往廝殺,不管是小卒子,還是士與相,為了保住將帥,一切都可以犧牲。

曹昂輕聲道:“子柏(淳於陽字)做得對。”他自從中毒之後,身體就虛弱了許多,雖然近日服用左慈的金丹,據醫工所說,毒物漸漸已經排出,但此前留下的影響還在,比尋常人更怕冷怕熱怕勞累甚至怕太大的聲響。此時又淋了一場凍雨,他立在屋角,腳下的方磚已經被衣裳滴落的水打濕,一張臉隱隱透出青白之色,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驚懼。

劉協對馮玉道:“等下那人送熱水來,你再給他稍許碎銀,請他送幾身幹凈衣裳來。”

馮玉應了。

劉協搓著發冷的手,低聲道:“子柏,讓你的人去探探虛實,對方來了多少人,是哪家的人,城裏是什麽情況……”他要掌握足夠多的信息,才能做出當下最安全的決定,目光落在呆立於馮玉伸手的諸葛亮身上,微微一凝,問道:“諸葛先生,以你的才智,大約也能明白現下的情況了。朕如今問你,你如實作答。今日在司馬徽家中的人,除了你之外,還有龐統、徐庶、韓嵩、崔州平、孟建與石韜,除了司馬徽之外,連你一共七人,是也不是?”

諸葛亮為人聰穎,見皇帝如此問來,便知道皇帝定然是懷疑自己參與的這場聚會與這次大雨天避禍逃不了幹系。他愈發明白了皇帝方才在馬車上的嚴苛,知道此事幹系重大,忙道:“果如陛下所言,正是草民等七人,與主人家司馬徽。”

劉協瞇了瞇眼睛,問道:“你們從前可曾這樣齊聚過?”

諸葛亮據實以答,“草民等往日相見,多是三五人一起,少有這樣齊整之時。”因為人與人之間也不是完全融洽的,三五人小聚能談的話題更多,更深;而到了七八人的中聚,難免會有意見相左的情況發生,有時候就不能盡興了。他思索著道:“往日這樣齊聚,多是喪葬嫁娶這等大事兒……”可是今天早上司馬徽派人來請,卻是邀請他們一同去賞畫——那畫作,也並不如何出奇。

諸葛亮一時間後背冒出冷汗來,比被凍雨打濕的衣裳還要冷,“難道司馬徽他……”他臉上神色變幻,沈下心來想了一想,回憶著今日司馬徽的舉動,仿佛是有什麽心事,但若說司馬徽會卷入殺皇帝的事情中去,他還是不能相信的,因此道:“陛下明查。草民雖然不知今日事情因何而起,但素日與司馬徽等人相交,均無心機,坦誠以待。草民與司馬徽相交數年,總能聽他談論天下形勢,自三四年前,司馬徽便常對草民等人說,陛下雄才大略,是不世出的名主,只是從前引薦無門,時機未到,一直不能效力於朝廷。他雖然人在荊州,不過是為了躲避戰亂,從前荊州牧劉表聽說司馬徽的才能,親自上門請見,但是司馬徽無意輔佐劉表,因此故意裝作平庸之輩,蒙混過去。司馬徽既然心向漢室,認陛下為名主,拒劉表之所請,又怎麽會做出陛下所想之事來?這其中必有誤會啊。”

劉協靜靜聽著,淡淡一笑,道:“朕所想之事?朕想什麽事了?”他示意諸葛亮起身,輕聲道:“朕若是懷疑司馬徽,他此刻還能在家中安坐嗎?崔州平、徐庶、龐統……”他將司馬徽請到家中的七人名字翻來覆去念了兩遍,喃喃道:“你們都是大族名士,徐庶卻出身寒門……”

諸葛亮低聲道:“草民等相交,只以性情相投,不問出身。”

劉協“嘿”然一笑,道:“你大約是的。司馬徽卻說不好。”

曹昂在旁邊,聽皇帝念叨著這七人名字思索,便明白過來,皇帝這是想要找出這些人的共性。他想了一想,問道:“諸葛先生這些友人,可是都住在南城郊?”

諸葛亮微微一楞,道:“的確如此。自劉表伏誅,草民等都避禍出城。司馬徽等人雖然城中也有居所,但這三個月來都在城郊。”

劉協聽了曹昂一語,從思路的困局中走出來,與曹昂對視一眼,便都懂了。他是慣常把人與事情往壞處想的,所以在這一點上倒是不如曹昂。

曹昂這一問,與諸葛亮這一答,把司馬徽的動機鎖定在了比較好的一面。

司馬徽大約是得到消息,知道皇帝今日要來南城郊。皇帝回來南城郊的原因,不難猜測,多半是要尋訪此地名士的。司馬徽要麽是自認為皇帝要來見的是他,所以好意邀請了附近的友人,要一同引薦給皇帝;要麽是知道皇帝要來,但不管是見誰,南城郊總跑不過這七個人去,所以將這七個人都邀請來家中,如此不管皇帝訪問的是誰,都要先得知此人在司馬徽家中,如此一來,司馬徽就大大提高了自己與皇帝相見的概率。

那如果司馬徽只是風聞了皇帝行蹤,並沒有參與密謀攔截皇帝車駕之事,這場禍事的規模與嚴重性便都下降了。

因為不管是誰做下這場禍事,如果這人能籠絡住司馬徽,那一定是一個非常可行的計劃,也一定是一個讓司馬徽信服的人。

這個威脅就非常大了。

這也是方才劉協異常小心謹慎的緣故。

此時稍微排除了司馬徽參與此事的可能性,在座諸人都暗暗松了口氣。

忽然淳於陽一擺手,他站在窗前,收到了對面房頂郎官的信號,低聲道:“有人過來了。”

屋子裏先是安靜下來,劉協隨意笑道:“個個都成了落湯雞了。”

就聽沈重的腳步聲漸近,竟是不只有一人。

淳於陽手握腰刀,站在了門後。另有郎官補上他在窗前的位置,兩名郎官將皇帝護在身後。

門扉被推開,那巫家幫手探進一張笑臉來,討好道:“我見你們都淋了雨,到時候要生病的。所以請家裏人燒了一桶水,給你們公子擦洗擦洗。”他張望著劉協的所在,知道這位是一夥人中的“公子”。

馮玉上前笑道:“哥哥辛苦。”見他眼巴巴等著,又摸出幾枚碎銀子來,悄悄塞給那人。

那人越發笑了,這夥外鄉客出手大方,這一天下來給的碎銀子,都夠他娶個媳婦用了。

淳於陽接過那人身後家人擡來的一桶熱水。

馮玉又低聲笑道:“勞煩哥哥給尋幾身幹凈衣裳來。”

那人接了碎銀子,滿口答應著去了。

黃月英打包的諸葛亮舊衣裳裏,此時在淳於陽帶著的包裹裏,還剩最後一套幹爽的——這是淳於陽路上埋在自己衣裳裏面護下來的。留了這一套幹爽的,原是為了給皇帝準備著替換。

此時一桶熱水在屋子裏氤氳著熱氣,對於都濕透了大家來說,是此刻最高的誘惑。

但這是屬於皇帝的。

劉協起身道:“子脩沐浴吧。”又道,“子柏,把衣裳給他留下。咱們都往門樓下站一站。”這處東廂房還有一個門,打開就通向門樓底下。曹昂微微一楞,低聲道:“陛下……”

劉協擺手道:“這會子別跟朕爭了,你此時病不得。”他說話時仍皺著眉頭,大半心思還在當下的險境上。

一時眾人都出了東廂房,等在門樓底下,偶有一陣冷風掀進一波雨水來,但見皇帝面色絲毫不改,眾人也只能咬牙堅持。諸葛亮不禁要腹誹,方才馬車上逼他寬去外袍的時候,那樣咄咄逼人;這會兒對自己的心腹大臣,就知道領著眾人避出來吹風了。他也說不清楚心裏什麽滋味,氣頭上的憤恨潛了下去,到底是該怪皇帝不肯禮賢下士,還是要怪自己不是皇帝的心腹臣子呢?

忽然淳於陽低聲道:“有人搜查過來了。”他望著屋頂上用動作傳遞信號的郎官,“兩隊人,一隊六個,分別從東西兩邊過來。”

氣氛緊繃起來。

淳於陽低聲問道:“要不要殺?”趁著這兩隊人還沒過來,讓郎官動手,殺這十二個人還是容易的。

劉協輕輕搖頭,道:“這等搜捕,後面都有人等著,前面的人久不回來報信,就知道出了問題,到時候許多兵馬一來,更是糟糕。不如放他們過來,若查不出,自然最好。若是查出來了,總還可以威逼利誘。若都不行,再殺不遲。”

話音未落,就見內院的門又打開,那巫家幫手撐著傘快步下來,見眾人都擠在門樓下,有些不解,將夾在腋下的包裹遞過來,道:“這是衣裳。方才給你們燒熱水,驚動了巫家。如今巫家問起來,少不得要請你們過去。你們誰跟我去一趟吧?”

馮玉道:“我跟他說吧。”

劉協想了一想,道:“一起去。”這種情況下,分開總是不如聚在一起的。

恰在此時,通往東廂房的門打開,曹昂迅速沐浴過後換了幹爽的衣裳,原本青白的面色有了一點血色。因為他的緣故,要眾人在這裏受冷風吹,實在就叫他過意不去;然而這又是皇帝的好意,不該推辭。所以他只能盡量快速,聽到內院門動靜,便匆匆出來,只是束起的頭發還是濕漉漉的。

劉協順手抽過淳於陽拿著的包袱皮,罩在曹昂頭上,道:“你才從熱水裏出來,仔細吹了風頭疼。”他上一世年輕時候不註意,後來年長後在這上面受了太多罪。

曹昂面色古怪得按住自己頭上“禦賜”的包袱皮,他素來端方有禮,此時頗有些不知所措。

待到了內院,巫家已經在正屋等候。他是個清瘦的中年男子,生得慈眉善目,說話時有些微微的喑啞,大約是今日請亡者上身太多次,難免又哭又叫的緣故,“遠來是客,招待不周。”他的官話比幫手說的要好些。

至少劉協等人能聽懂七八成。

這巫家倒是個很和善的人,讓家人擺了飯菜,盛了熱湯,就坐在方凳上,靜靜看著眾人,也不問他們從哪裏來,也不問他們到哪裏去,屋內一燈如豆,他的目光平和悲憫,不知是因為職業習慣,還是真就如此。

劉協自是不能用這些飯食,此時連喝水都只用淳於陽水囊中帶著的。

馮玉笑道:“辜負主人好意,我們剛吃過了,實在吃不下。”

那巫家幫手在旁邊看著,已是犯起嘀咕來。

劉協等人再怎麽裝扮,到底行動舉止不像一般人,哪怕是外鄉人,也該是外鄉的大族豪門。

內院的屋子比外院的要高些,此時開了兩扇長窗,望著外面的大雨,屋子裏有一種昏黃的靜謐。

忽然,那巫家身子微顫,站起身來。

淳於陽等人立時戒備。

那巫家幫手也是驚訝,道:“怎麽這會兒上了身……”

就見那巫家閉著眼睛,然而竟然行走自如,竟是直直走出去,拐入了柴房門中。

淳於陽使個眼色,早有郎官跟上去。

那巫家幫手道:“別驚擾了他,這會兒驚擾不得……”

不一刻,那巫家從柴房出來,卻舉著一柄手掌長的竹刀,另一只手攥著一塊手臂長的木柴,直直又往屋內來。

淳於陽便要上前奪刀。

劉協擺手,輕聲道:“且看他要如何。”難道這巫家也是設好的埋伏?還是這巫家要行什麽騙術?

那巫家已是走入屋內來,在先前那方凳上坐了,借著昏黃的燭光,埋頭削起木柴來。

一時間,屋外風雨聲,屋內削木聲,混在一處,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在場沒有人敢發出聲息,除了守著窗前看信號的兩名郎官,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巫家身上。

那巫家埋頭削了片刻木柴,歇了一歇,輕輕擡手,拂過鬢邊——雖然他的頭發束起整潔,但他竟好似鬢邊有頭發一般,做了個挽到耳後的動作。

那巫家幫手極輕聲道:“這是上身了,是誰的亡人?”他環顧屋內眾人。

眾人相顧驚疑。

劉協冷眼看那巫家的本事。

卻見那巫家又削起木柴來,額上漸漸出汗,忽然臉上泛起羞惱之意,一開口竟是女孩的聲音,輕輕罵道:“你人長得醜,出來的娃娃也醜!呸,醜死了。”

旁人看著也倒罷了,劉協看著,忽然只覺一陣寒意從腳底直竄上腦門,那巫家中年男子的臉上,流露出的少女嬌嗔之色,他為什麽會感到這樣熟悉?仿佛在哪裏見過一般。他順著巫家的目光望去,只見巫家手中的木柴已經削去大半,漸漸成型,隱約可見是個娃娃,許多木屑落在巫家腳邊,像是他淩亂的記憶碎片。

是誰,是他記憶中的什麽人?究竟是哪裏有些不對勁?

那巫家忽然一擡頭,沖劉協看來,眼睛一亮,少女一般笑問道:“陛下這次來,又要我做什麽好玩的物件?”

劉協餘光中看到曹昂、馮玉等人迷茫的神色,忽然反應過來,這巫家所說的話語,是秦時舊音!

在場的人,除了他之外,沒有一個人能聽懂。

一時之間,劉協只覺汗毛倒立,聽得那“少女”這一聲“陛下”喊出來,更是懷疑身在夢中,一把捏住了那巫家手腕,冷聲道:“你究竟是誰?”

那巫家掙紮不開,惱怒道:“你發什麽神經?連我都不認得了?”“她”像是生了氣,上下尊卑都不顧了,罵道:“我是你姑奶奶——哎,你捏痛我了!”

這聲“姑奶奶”一出口,劉協只覺一陣恍惚,做了兩輩子皇帝,只有一個人稱得上是他的小姑奶奶,那就是秦時丞相李斯的孫女李婧。

“你是李婧?”劉協先是微微松手,旋即更握緊了,“你真是李婧?”

他不能相信,當世還有誰知道他曾為秦二世的那一生?

“不,不對,你是詐朕的身份。”劉協稍微理智了一點,“李婧”這個名字是他自己說出口的,“你是何人?誰派你在這裏的?劉琮?蔡瑁?還是荊州之外的人?”

曹昂與馮玉等人見皇帝方才忽然激動起來,口吐他們不懂的話語,都是大駭,不明白那巫家削木柴做娃娃究竟起了什麽效果。

淳於陽搶上前來,一把就要奪取那巫家手中半成型的木頭娃娃,道:“你作甚麽妖法?再不收手,我殺了你!”腰刀出鞘,雪亮的刀片已經架在了巫家脖子上。

“她”這才真急了,又氣又怕,對劉協怒道:“你這人真是沒勁兒,怎麽兩輩子了還是這麽疑心病。我真是李婧,蒙鹽和劉螢姐姐都來不了,我好心來看看你,你的人倒是要殺我,我再不來看你了。”

劉協聽到“劉螢”與“蒙鹽”的名字,一時間整個世界觀都受到了沖擊,忙拉住“她”的胳膊,道:“你別走,我有許多話要問。子柏,快收了刀……”他定一定神,換了漢時的官話,對淳於陽等人道,“這是朕一位故人。你們不要……驚擾了她。”

曹昂與馮玉、淳於陽等人相顧驚疑。

淳於陽撤刀,但仍站在皇帝身邊,目光炯炯盯著那巫家。

而那巫家的幫手早被淳於陽拔刀的舉動嚇傻了,縮在角落裏,不敢動彈。

劉協此時顧不上考慮什麽世界觀的事情,拉著“李婧”問道:“你們如今在哪裏?都還好嗎?劉螢和蒙鹽也可以來見我嗎?還有其他人呢?”

“李婧”有些不耐煩,道:“你問題真的好多呀。不如你自己來看看吧。”“她”反握住了劉協的手。

劉協只覺身子一沈,再睜開眼時,又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綠色天地裏——系統。

說它熟悉,是因為他從現代溺水而亡,就是經由這系統開啟了秦二世之路,在那一世,每一次瀕臨死亡都會重回這綠色天地;而這一世的開端,也是從這綠色天地裏開啟的。

說它陌生,是因為上次回到這綠色天地中,已經是十年前。

他在漢朝開啟了新的一世人生,幾乎再也沒有想到過系統這回事兒了。

此時綠色天地中,他看到對面的李婧,還是秦朝時少女的模樣,但是此刻她頭頂懸浮著【我在科技世界做大佬】一行字。在她身後,許多熟悉的面孔正安然睡著,他一一看過去,有劉螢、蒙鹽、趙高、項羽……還有兩個位置,標著名字,但卻不見人影,一處是韓信,一處是靈湖。

李婧在旁邊解釋道:“我們在秦朝死亡之後,也都來到了這裏。系統說我研究發明很厲害,就又送我去了新的世界。我如今在的世界就是我頭頂這個。”她指了指自己腦袋上面那行字【我在科技世界做大佬】,“這個世界還蠻有意思的,女人沒有在秦朝時候那麽多束縛,我又有上一世的經驗,所以很快就在科技世界做出了一番成就,現下我在這個世界已經二十六歲了,我準備玩到七八十歲再走。劉螢姐姐和蒙鹽他們也都選過自己的新世界,蒙鹽總是想跟著我一起,但是每個世界裏只能允許存在一個主體思維。所以要麽是我記得他,他不記得我。要麽就是以他為主體的世界裏,他記得我,我不記得他,總也對不上號。我之前還在你這個世界裏玩了兩年,出生在一戶農民家,上面已經有三個姐姐,兩個哥哥,又是旱災,又是蝗災,家裏養不起我,兩歲那年我就餓死了。你這個世界也太慘了。”

劉協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信息量有點大。他看向空著的“韓信”與“靈湖”名字處,見兩處上方都頂著【最後的帝王】這個標簽,問道:“他倆也在我這個世界嗎?”見李婧點頭,又道:“但是一個世界只允許存在一個主題思維,所以我既然記得從前的事情,他倆就什麽都不記得了,是不是?”

李婧又點頭,道:“除非等他們回到這裏,才會記起來。”她又道:“你一個世界玩太久了,費力不討好。你看看,你這一個世界還沒過完,我們都好幾個世界回來了。”

劉協問道:“我在這裏才十年,你在你的世界不是已經二十六了嗎?”

李婧笑道:“不同世界之間的時間不是這麽算的。在一個世界裏,主體過得越輕松,越快樂,越爽,時間就過得越慢。所以我在這個世界裏玩三十年,跟你在那個苦兮兮的世界裏過三年,在這個綠色天地裏是差不多的時間。”

劉協默然。

李婧笑道:“陛下你怎麽還是這麽傻?等下系統給你選擇的時候,你可別犯傻了。”

劉協望著她的笑臉,輕聲問道:“在你現在的那個世界,一切都很輕松愉快嗎?”

李婧想了一想,點頭道:“是啊。”她嘆了口氣,又道:“還好在秦朝的時候,我遇見了你這樣一位陛下。否則我大概也沒機會發揮自己發明創造的才能,也就不會有後來這些世界了。”

忽然,這綠色天地中紅光微微一閃。

李婧道:“系統發現了。我得回現在的世界了。”她笑道:“下次有機會,我再找你來玩。”

劉協勉強一笑,若果真如她所說,等她過個兩三年再找到機會時,他恐怕已經在這個世界成了老頭子。

眼前的故人都紛紛消失了,一群長著翅膀的小天使飛到他眼前來。

她們七嘴八舌嚷嚷著。

“好優秀的帝王能力呀!跟我走吧,我的世界是現代娛樂圈,以你的能力,我給你挑個最俊美的皮囊,唱跳天賦都給你點滿,演技也給你點到最高,出道即爆紅,三個月成頂流,高奢代言接到手軟,粉絲全球狂熱……”

“在無CP裏面混多麽孤單寂寞冷呀。跟我走吧,我的是男性向,億萬大小姐想要我表白,大小姐可傲嬌可甜美,青梅竹馬,對你癡心不二,會撒嬌會吃醋,會賣萌會撒野,一心想要吸引你的註意……”

“他們的都太簡單啦。跟我走吧,我是韓娛向,你可以養成自己喜歡的女團妹子,一次培養十幾個,個性相貌隨你挑……”

越來越多的小天使飛過來。

“哎呀,你這個能力實在太強了,留在無CP搞歷史真是可惜了,不如跟我去變個性,我這個世界是言情向的,不過別擔心,女主最後也會做皇帝的……”

“何必那麽麻煩,跟她走還要先變性。我這個世界也可以做皇帝,還不用變性,就是中間需要你小小談一段戀愛,跟你的……咳咳病弱丞相。你不排斥耽美吧?你放心,很清水的,我們連吻都沒有……”

劉協聽得一個頭兩個大,也真虧了他這兩世的艱難歷練,在受到這種沖擊的時候,還能保持理智分析,結合方才李婧透漏給他的消息,問道:“等我過完漢朝這一世,再回來時,你們這裏會過去多久?你們現在所說的這些世界還在嗎?”

那些小天使最近經常拉人去各自世界,一聽就知道劉協的心思,忙都道:“哎呀,到時候總要三五年過去了,誰知道這些世界還是不是流行,還需不要人手。”

“對呀,說不定到時候這些世界都不缺人了。缺人的世界,都是洪水滔天,饑荒遍地,人吃人,毒蟲到處有呢。”

“是啊,機會來了可要把握住啊。”

“錯過了後悔一輩子。”

“你還是趕緊把漢朝這個世界結束了吧。你這裏能回來,肯定也是在漢朝那個世界遇到麻煩了,只要你放棄抵抗,隨隨便便一死,立刻就回來了嘛。”

“對呀對呀,你快點結束現在這個苦兮兮又冷冷清清的世界吧。死回來就可以了。現在沒有懲罰了。”

“是啊,你上一世那麽成功,已經是我們這裏正式的一員了,犯了錯誤也不會永久消失了。”

這就好比一個人進入了營銷現場。

劉協輕聲問道:“只要我一死……”就可以回到這綠色天地中,給自己挑選一個輕松愉快的世界嗎?就像李婧那樣,快快樂樂得做一個科技世界的大佬。像這些長著翅膀的小家夥說的,去娛樂圈做個明星,去現代談個戀愛……

“對呀對呀。”那些小天使蠱惑他,“只要你簡單一死……你這個世界可是最高難度的,其實你都不用刻意求死,只是放棄抵抗,估計沒幾天就能回來了。”

回來,放棄他在這一世經營下的一切,去另一個輕松的世界,追尋快樂嗎?

“哎呀,主管快回來了。”那些小天使語氣急促起來,“你不能再留下去了。你回去想想吧,過三天我們再找你。”

劉協就聽到耳邊有熟悉的聲音在喚。

“陛下。”

“陛下!”

劉協睜開眼睛,對上曹昂關切擔憂的面容,還有一些恍惚。

曹昂低聲問道:“陛下您怎麽了?忽然就閉目不動。”

劉協環顧一望,只見那巫家已經委頓在地、像是累極了,淳於陽等人都守在屋子裏。

方桌上,巫家此前讓家人送上來的飯菜還冒著熱氣。

只不過片刻而已。

劉協撫著額上冷汗,聲音微弱,對曹昂道:“所謂黃粱一夢,朕今日才知其中滋味。”

曹昂滿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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