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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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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孫瑞與賈詡一前一後, 進了未央殿偏殿等候。

兩人坐下來,都擦著頭上額間的汗水,感受著殿內的涼爽, 不禁一同舒服得嘆了一聲。兩人對視一眼, 禮貌性得露了個笑臉。

賈詡先開口道:“我原在北地, 倒不知長安的秋,這般熱。”

士孫瑞拿侍女奉上的涼帕子敷在脖頸後,嘆氣道:“原不該這麽熱,入秋竟沒落一場雨。春天時就連綿陰雨,那會兒子朝中還擔心要鬧水災, 誰知竟是個旱年, 眼看著要擔心雨水不夠了。”

士孫瑞原本跟隨王允, 乃是正統士族的這一撥的, 雖然不滿皇帝簡拔賈詡——賈詡原是跟著董卓作亂的,卻也敬重賈詡系出名門, 乃是大儒之後。如今皇帝既然要楊彪作了尚書令,士孫瑞與賈詡既無仇怨、也不存在明顯的競爭關系了, 且同朝為官,彼此年長持重, 便面子上也要敷衍過去, 只遠處瞧著, 倒也算得上友好親切了。

賈詡附和了兩句,又談起山東報了旱災等事,簡單說了幾句政事, 殿中安靜下來。

士孫瑞拿下頸後的帕子,問左右道:“裏面曹大人進去許久了?”

左右道:“才剛進去沒一會兒。”

士孫瑞便一點頭,知道還有得等, 將袖中的奏章又取出來,自己細細看了一遍,最後檢查是否還有要刪改之處,看到關鍵處時停下來想一想,若是皇帝問時要如何作答。他看得入神,也想得入神,待通看過了,放下奏章,卻見對面賈詡仍悠悠喝茶,便笑道:“文和(賈詡字)看來是早打得腹稿,只管安然穩坐了。”

賈詡笑道:“君榮(士孫瑞字)大人取笑了。我於賬目原不精通,不過陛下有令,勉力而為罷了。如今上有文先(楊彪字)大人把關,旁有君榮你掌控,我不過湊數罷了。陛下見了賬目,自然明白,若要問時,自有君榮大人作解,也考校不到小弟。”

士孫瑞這才會意。兩個人做一樣的事兒,到了皇帝跟前,豈不是成了爭功?賈詡這是有意想讓。他看了賈詡一眼,心道,這人倒也乖覺。

賈詡便知他懂了,微微一笑,仍是低頭喝茶。其實賈詡並非為了讓士孫瑞。當初曹昂奉皇帝之命,介入屯田之事,賈詡便料到皇帝要有一番大動作,與士孫瑞打起精神,準備好好應對曹昂。誰知曹昂這一年來,勤懇跑遍了長安城,面上卻未曾反駁過兩人;賬目雖然早已看過,卻也沒有質詢過兩人。

賈詡心中清楚,長安城中豪族與官吏勾結已久,報上來的田地數目都是做過賬之後的,賬面上瞧不出什麽錯處來,但誰都知道這裏面藏汙納垢的事兒。曹昂介入,明知卻不追究,必有後手。皇帝既然沒有安排他來做這事兒,賈詡便只求暫退自保,待看清皇帝意圖後,再出手不遲。士孫瑞看不清這一點,他卻也沒必要伸手施救。

“兩位大人請吧。”汪雨不知何時站到側殿門邊,彎腰笑道:“陛下說請兩位大人過去。”

士孫瑞與賈詡忙起身,齊整衣冠,跟著汪雨快步往正殿而去。

兩人入殿,就見皇帝坐在上首,曹昂侍立在旁,屏風後影影綽綽的女子身影,想來仍是蔡邕之女在記錄。

“君榮、文和,你二人辛苦了一年,屯田制初成規模。”劉協在上首帶笑道:“這田地數目,朕瞧著怎麽比高祖時候還少了?”

士孫瑞早有準備,忙道:“陛下明鑒,歷代而今,開墾新田原是多了的。只是長安城前幾年受董賊之禍,百姓不安南逃西走的,不在少數,許多田地都荒廢無人耕種了,另作別冊記載,尚在整理,不日便呈送陛下。”

劉協便一點,不再深究,轉而道:“方才朕正與子脩論農事,朝廷缺精於農事的人才吶。你們交待下去,於農事上但凡有一技之長的俊才,都不要錯放了,都報上來,待農閑時將他們請到宮裏來,朕要親自見一見。”

士孫瑞與賈詡都答應了。

劉協又道:“文先(楊彪字)出任尚書令,你們二位都給他道賀過了麽?另有大司農一職,乃是最要緊的。朕的意思呢,就偏勞君榮(士孫瑞字)了,如何?”

這是要士孫瑞升遷為大司農之意。

士孫瑞一楞,下意識推辭道:“陛下隆恩,然而臣年事已高,在尚書臺不過勉力支撐……”

劉協笑道:“朝中看去,這大司農若不是你來做,誰還敢來做?況且你原是文先長輩,如今你來助力他做尚書令,他倒還要不自在的。君榮你就不要推辭了。”

大司農執掌國家財政,下轄太倉、均輸、平準、都內、籍田五令丞,分掌糧食庫藏、物資供應、物價調節、國庫出納皇帝親耕等事務。在此之外,大司農還掌管鹽鐵專賣等事項。

比起在尚書臺做仆射,做大司農更有實權,乃是極為重要的職位。

士孫瑞自尚書仆射成為的大司農,那是升遷了。

皇帝給了這樣的面子,士孫瑞便不再自謙,應了下來,自然又有一番感念陛下恩遇的說辭。

劉協含笑聽著,道:“如君榮這樣的老臣,輔佐漢室,忠心赤膽,朕還年輕,少不了要你們幫扶。你們也盡心,帶一帶年輕一輩的,多為朝廷培養棟梁。”於是又問士孫瑞家中兒孫。

士孫瑞一一答了。

君臣相談甚歡。

劉協又勉勵了兩句,道:“天熱氣燥,君榮你到底年長,朕也不久留你。”於是便叫汪雨將兩人好好送出去。

士孫瑞離開未央殿才慢慢回過神來,沒料到皇帝叫自己做了大司農,前陣子因為皇帝起用賈詡、又要楊彪做了尚書令而生出的些許微妙情緒便都消退了。誠如皇帝所言,如今動蕩,百廢待興,正是用人之時,倒也顧不上挑揀了。他想到做了這大司農,即將面對的財政困局,只覺肩頭如有千鈞之重,卻也不能畏難逃避。

賈詡道:“恭喜君榮高升了。”

士孫瑞雖然欣喜,卻還要壓下嘴角,淡聲道:“不過為朝廷出力罷了。”

殿內,劉協起身,見汪雨早捧了騎射衣裳等著,便換了騎裝,笑道:“你倒乖覺。”

汪雨笑道:“雖然天兒熱,但奴婢知道陛下的習慣。不管是三伏天還是九寒天,陛下這每日騎射是斷不能停的。”

劉協便帶著曹昂,騎馬往倉池畔而去。

哪怕已是下午,秋老虎的威力絲毫不減,連倉池畔的樹葉都因為熱而卷了起來。

劉協騎馬繞池兩圈,便已是渾身放汗,卻見曹昂始終錯後半個馬頭,因笑道:“朕與你比一比——你不要相讓!”說著一夾馬肚,那馬便潑風似得沖向前去。

一圈下來,曹昂仍是錯後半個馬頭,笑道:“陛下贏了。”

劉協便知他有意相讓,單只這份精準的控制,其馬術便遠在自己之上,便假作不悅,道:“子脩也來欺朕。”

曹昂一楞,道:“臣長陛下七歲,正是力盛之時,若不相讓,才真是相欺。”

“說到相欺,”劉協松了馬韁,隨著馬背起伏送腰,“你看田地清算的賬冊,士孫瑞與賈詡呈上來的,與你私下所計,差了竟有一半之多。這底下人欺瞞之狀,照你看來,他二人是否知曉?”

曹昂道:“若說全然不知,那便是自欺欺人了。”

“如此,他們便是欺朕了。”

曹昂默了一默,道:“光武帝時,曾有不問南陽郡之事。如今他二人也恐催逼過急,致使生變,到底是長安城,陛下車駕在此……”

當初光武帝中興,天下初定,田地畝數多有不實,朝廷下詔核實。不巧光武帝從陳留郡上報的文書後面找到了一封附信,信中語“潁川、弘農可問,河南、南陽不可問”。光武帝問左右何故,卻無人敢答。最後是年方十二歲的太子劉莊在側,直言道“這是在說開墾田地數目核查之事,河南乃是帝都,天子近臣頗多;而南陽則是帝鄉,皇親國戚頗多。這些人自然是不好查問的。”

如今劉協要核實長安城中開墾田地的數目,正與光武帝所行相類。而士孫瑞與賈詡,便如光武帝時的臣子一般,不敢擅動權貴。

劉協垂眸道:“若朕沒有記錯,光武帝伺後可是將欺瞞隱匿之人都嚴懲了。”

劉協很清楚,他到底年紀還輕,尚未親政,底下人哪怕是忠心的,多也是忠於漢室——對他這個皇帝並不是那麽認定。若非先帝就剩了他這一個兒子,恐怕一旦他推行變革之舉,這些忠心耿耿的臣子們也未嘗不會效仿董卓行廢立之事。

“就算他們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吧。”劉協嘆了口氣,望著池邊耷拉著的柳樹葉,“即便是朕親政了,三年無改於父之道,也不好動這幫老臣。”

他自然是不信所謂的“三年無改於父之道”這樣的愚孝,但於治國來說有其實際道理。新君繼位,朝臣都在觀望揣摩新君的行事風格,朝中老臣勢大,而新君起用之人尚且薄弱,此時新君要行變革之舉,多半是要觸動舊人利益的,極易生變。所以新君繼位,穩妥起見,總要“因循守舊”一段時日。有些古話,乍看迂腐,其實誕生之初,原是有智慧蘊藏其中的。

親政。

腦海中閃過這兩個字,劉協攥緊了手中馬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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