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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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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黎。

我初見他的時候,他與今日幾乎無二,唯一的那麽些區別,便是如今那張小臉上有了些許惆悵。

他駕雲而來,背後是戰火連天,笑著用他那說話都咬不清字跡的獨特口音向我道別:“上善姐姐,我覺得我馬上就要消失了。不知你有生之年還能不能再見到,可你的生命那麽長,總該……總該見得到吧……”

即便裝出怎樣不在乎的樣子,畢竟是個孩子,說到最後已經帶了哭腔,一包眼淚被逼在眼眶裏,叫人一顆心都糾起來得疼。

我忽然不忍心做那個決定,若是他知道這所謂的消失是我親手造成,不知道他會不會恨我。

可是戰火燎原,神仙總要顧及天下萬物的生命。這就是無盡生命應該付出的代價。

陌黎,是我對不起你。今日哪怕我有一絲一毫的辦法,總不會讓你去受這樣的苦難。

我閉上眼,心裏長嘆一聲,再睜眼時發狠一般咬破自己的手指,迅速往陌黎額上一點,大喊一聲:“帝俊,此時不醒,更待何時!”

此言一出,原本紛亂的戰場瞬間寂靜,陌黎不可置信地睜大眼,我只覺得兩股清淚順頰而下,心痛得無以覆加。

陌黎……陌黎啊……

為何是我,為何要我去做這樣的事?

天下蒼生與我何幹!要我第一次為它拋卻了性命,第二次為它拋卻親情!

陌黎他,在預感到消失的時候第一個來同我告別,何等的信任,卻將性命都斷送在了我的手裏!

陌黎,你可恨?

不忍心去看他難過的樣子,卻又忍不住想要看他久一點,那張小臉慢慢拉長變大,至終保持著不可置信的樣子,我淚流滿面,膝下一軟禁不住給他跪了下去。我當年恨東華恨之入骨,卻對著陌黎做出同樣的事情,怎麽忍心,怎麽忍心啊!

事到如今,我還有何資格求他不恨我?

萬籟俱寂,腦中紛雜著過往,陌黎抱著我撒嬌,同我說要去哪個仙家那裏做些壞事;陌黎生氣嘟嘴,嫌棄我數十天不見人影;陌黎溫柔體貼,但凡我生病幾乎不眠不休地陪著我。天界那麽久,若是沒有他的陪伴,該是多麽無聊,人間十數載,因了他在左右,才有了色彩。

可他那麽好,我卻不要他了。

這輩子都還不了他的情,這輩子都湮滅不了心中的虧欠。

對不起。除了對不起,再也說不出其它。

我伏地嚎啕大哭,太荒山巔,唯餘我的哭聲,過了一會兒,頭頂有個熟悉的聲音嘆息道:“幾萬年不見,你還是這麽愛哭。”

我的身體猛的一震。

這聲音,我熟悉得很,也陌生得很。我已經幾萬年不曾聽到這個聲音了。

帝俊……

“帝俊!”我大哭一聲,撲進他的懷裏,不知道此時的情緒該叫做哭還是該叫做笑,“帝俊啊!你為什麽總是欺負我,你還我陌黎,還我陌黎啊!”

頭頂那人低低地笑起來,摸摸我的頭道:“我還你就是了,天下主母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我不管啊!你把陌黎還給我!”

帝俊忽然低下頭來,強迫我淚眼模糊地看著他:“婉妗,你真的想要他回來?”

我一楞,默默地退了一步。

我不是婉妗,這個人,卻是我記憶中的大哥。要我如何選擇,要陌黎還是要帝俊?

帝俊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跨前一步,振臂道:“是誰在此造次?”

靜止的畫面這才漸漸有人反應過來,帝俊積威尤在,天界眾人瞬間黑壓壓跪了一地:“拜見天尊。”

有個火紅的身影急掠而來,在幾步開外停下,一臉不可置信地表情問道:“哥?你是……大哥?”

帝俊習慣性地上前兩步伸手去拍他的頭:“臭小子,翅膀硬了。”

我竟破天荒看到了東皇太一的眼眶微紅的樣子,扯出一個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表情:“你沒死?”

“應劫而死,只是沒死幹凈。我應劫之時覺得三界有難,這難還是我親弟弟一手造成,便留了個後路,死之前抽了一縷魂魄打入陌黎胎中,又怕他能力太強壓制了我的覺醒,便封了他的靈力,等著給你收拾爛攤子啊!”

帝俊說著便嘆了口氣,伸手一點,東皇鐘疾馳而來,乖順地立在他掌心。

令天魔兩界不得安生的事情,談笑間,危機盡解。

我滿心糾結,不知是該松一口氣還是該更加擔憂:“帝俊,當年為何不同東皇說出實情再去應劫?”

帝俊轉頭看我,笑道:“好玩啊!”

“好玩?”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待到想明白了這兩個字的意思,只覺一股巨大的悲憫將我淹沒,忍不住一雙眼睛都泛了血色:“就因為好玩?就可以搞得天昏地暗?就因為好玩,就可以犧牲婉妗?她把你當親哥哥!你卻害死她!只因為好玩?!”

帝俊的神情一時有些錯愕,卻不是悲傷,僅僅是因為聽到一些不能理解的事的錯愕:“我害死婉妗?可你不是好好地站在這兒?”

我如何會是她!婉妗的優雅我學不來,婉妗的大義我做不到!

我狠狠地看著他,剛要反駁,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是帝俊。

這世界上所有人都會認錯,唯有他不會認錯婉妗。

因為他是大哥。是我的大哥啊!

“你就是婉妗啊!那個死掉的,不過只是青提的那個婉妗,他所以為的,那個婉妗。”

“什麽……意思?”

帝俊微微一笑:“你是憑何覺得你不是婉妗?如若不是你憑什麽喚醒我,如若不是你憑什麽能在太荒山巔設結界,如若不是昆侖鏡憑什麽認你為主,婉妗的神力已經蘇醒了,你卻還在逃避,告訴我,你要逃避什麽? ”

我要……逃避什麽?

我如同被雷劈到,呆呆地站在原地,張大嘴看著他:他說我是婉妗……我如何能是婉妗……

耳邊但聞有人嘆息,我下意識地轉頭去瞧,搖光不動聲色地站在我身前,將我的手牽了去,看著我溫柔地道:“你聽我說,我原本也以為你不是她,可你方才險些入魔的反應,卻是親身經歷過的人,才會有那麽悲傷的情緒。”

我看著搖光的嘴開開合合,總覺得有些聽不懂他說的話,可他殷殷叮囑,我便強迫自己去理解:“你說我是婉妗?我怎麽會是婉妗?我親眼見她出現過,親耳聽她說過話,你現在同我說我是她?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啊!”

搖光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可你仔細想想,你覺得她應劫的時候,她同你說過什麽?”

說過什麽?

那日我哀傷決絕,哭求她不要離去,她是如何回答我的?

——我們本就是一體,自此我便是你,你就是我。

我是婉妗?

帝俊忽然笑起來:“西王母的能力早就覺醒,這腳下籠罩萬物的結界,非西王母誰有此神力?婉妗,你在逃避什麽?只因你不愛青提了,你愛上了別人,而婉妗的愛是不會改變的,所以才遲遲不肯接受自己是婉妗的事實。”

不是!不是這樣的!

我驚恐地搖頭,被一雙溫潤的手抱住,搖光低下頭看著我微笑:“善兒,我不管你是誰,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就是善兒。你不要害怕,我愛你。”

我瞪大眼睛看他,一眨不眨地看他,直到看的眼睛生疼,才一頭撲進他懷裏:“搖光。”

“我在。”

從不曾想過,在這樣的情況下被告白。

可我一顆上下不安的心忽然就平靜了下來。我愛上他的時候我是上善,他愛上我的時候我亦是上善。這樣就夠了。

由著搖光抱了我一會兒,耳邊一陣嘈雜,天君遲遲趕到,看到帝俊吃了一驚:“天、天尊?”

我忽然覺得帝俊的眼神有些奇怪,他淡淡地瞧著天君,如同一個帝王睥睨臣下:“這些年辛苦你了。”

我微微有些顫抖起來:這意思難道是……

“帝俊!”容不得他再說什麽,我大叫一聲,眾人被我嚇了一跳,皆回過頭來驚悚地看著我。

帝俊不明所以,探究地瞧我,他對我向來有種莫名的寬容,即便幾萬年前我於大殿之上當著眾仙公然與他擡杠,他亦是面不改色同我往來打嘴仗,從未有半分氣惱的模樣,而今聽到我聲音有異,亦是顧不得要說的話,先回頭問道:“怎麽了?”

他這樣的反應,我心裏一時有些酸楚,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我一副糾結的樣子,帝俊便直接把半個身子轉了過來,關心地問道:“婉妗,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我……

可若是不說,只怕這三界,可又要易主了。

我閉上眼,一咬牙,狠狠道:“帝俊!你不該回來!”

四周萬籟俱寂。我忍不住睜開眼,除卻搖光不著痕跡地將我擋在身後,其餘眾人皆一副震驚的表情。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李沐邪,或者說,東皇太一。

他皺眉,紅衣獵獵飛揚:“你什麽意思?”

此時反而倒沒什麽好怕的了。我嘆口氣,問話的是東皇,我的話卻是對著帝俊說的:“帝俊,我當你是我的兄長,自然希望你活著,可你早就應劫了,這是陌黎的生命,你既然作為三界之尊,便該遵守三界的規矩。當年你與我道別,我悲傷難抑,從未想過有一天還能瞧見你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所以今日,我實在是十分高興的。”

“可陌黎,亦是十分無辜的。”

這番話說來,整顆心都在顫抖。若是有那個兩全之法,我如何能眼睜睜地看著二者消失其一。一個兄長一個弟弟,舍去哪個我都仿若被人自心尖上剜去一塊肉,生疼生疼的。

但這是陌黎的生命,三界倫常,萬物有序,帝俊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你……是要我死?”

他的目光悲哀至極,我的一顆心沈到了谷底:“帝俊,不是我要你死,是你本該如此,你封印了陌黎五萬年,五萬年來他不曾長大,不曾有一絲一毫的能力,他是天孫,你可知他暗地裏哭過多少次?”

存在即合理,可那早就滅亡的東西,終該走向消亡。

我閉上眼等著他說我冷血無情,說我不念舊情,可那麽一會兒,我竟聽到了帝俊的笑聲。

作者有話要說: 帝俊是個好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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