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為，見到他時會不知以何心情面對，可設想無數，終不曾料到再見會像現在這般突然。

亦不曾料到，他會以這個樣子出現，可見搖光方才說“見個故人”也並不十分全面，因為他沒有說數量，該說“見兩個故人”。

原來搖光轉移我惡心狀態的辦法，就是叫我沈浸在另一件叫我無比糾結的事情中。見到東華，註定讓我輾轉反側，至少在短時間內不會再想起那些膈應的事了。

然而眼前這張臉並不十分熟悉，畢竟先前五萬年加之後七百年，我見他的次數兩只手都能數過來，然而他的氣息我卻再熟悉不過，那是這三世，第一個出現在我面前的人，那是撫養了我三世，縱容了我三世的人。那是如父如母，如兄如長的人。

我心裏感慨萬千，聲音一時有些顫抖:“你說，我該叫你東華，還是……末十九”

那人輕輕笑了笑，雖是末十九的樣貌，可那小道長向來不會做此形容:“我是東華。”

我忽然就有些忍不住，一頭紮進他懷裏，感受到他瞬間僵硬的身體，喃喃道:“東華，你怎麽就不要我了呢？”

他的身體猛然一震，低下頭來看我，聲音沙啞:“我沒有不要你，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想辦法進來帶你出去。”

我搖搖頭，退開兩步打量他: “我不是說現在，五萬年前，你怎麽不要我了呢？”

這話說完，在場一陣靜默。過了一會兒，搖光低咳了一聲，不無悲憫地看著我道：“善兒，我去山下等你。”

我點點頭，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遠去中似乎有些決絕的味道，好像是在把什麽東西拱手送人的姿態，慢慢地有種心酸湧上心來。有些事，今日便將它說明白吧。否則傷人傷己，再拖無益。

我尋了塊石頭坐下，擡眼去看東華，他亦是看著我，眼神覆雜難懂：“善兒，你……記起來了？”

“算是吧，李沐邪心心念念設計讓我想起前塵往事，我要是不記得豈非對不起他那麽努力？”

“你……不恨我？”

“你是希望我以婉妗的立場恨你，還是上善？”

不管以誰的立場，我似乎都沒有將怨發展成恨的理由。

東華看我良久，突然搖了搖頭，慘然笑道：“你其實還沒有記起來吧，若是記起來，當生生世世恨我，絕不會這般心平氣和地同我講話。”

我略有些疑惑起來，不明白他到底為何這般自信，覺得我應該恨他，忽記得很久之前的那次廟會，他獨自坐在西王母神像後面喃喃自語，說我發誓生生世世不會愛上他，便覺得這事情果然不似我想的那般簡單，仍舊有什麽事，是我不知道的。

搖光好像說過，尚且有那第三件事，是我至今不想記起的，然而那到底是什麽事，我曾於萬軍陣前自殺，我曾於宮鬥中被親生母親殺死，我甚至接受了自己曾經吃肉喝血的過往，還有什麽事情，是我不能接受的呢？

然而不管是搖光還是李沐邪，以及如今的東華，都覺得我不能接受這段過往，只怕這事對我的傷害，比之先前五萬年，實在厲害得多。

我突然有些後悔把搖光支開，若是他在我身邊，即便多麽痛苦，我都相信他不會放任我難過，可他方才那般姿態，著實叫我擔心得緊，好像我如果不去找他，他便再也不會出現在我面前一樣。

頓時就有些坐立不安欲言又止，東華看了我一會兒，忽然笑了笑:“善兒，你這說話走神的毛病，怕是改不了了，我以前看著你走神，總想著叫你不要去想別人，這次也是一樣。”

我詫異地看他，不知他何出此言:“什麽？”

“我在這裏，也不會任你難過痛苦。”

原來他從來都知道，我在擔心什麽。

罷了，搖光的事，便緩一緩吧。

我點點頭，問道:“你是要喚醒我的記憶”

東華輕輕笑起來，這樣的笑容，說不清是什麽，只刺得我的心裏生生地疼:“喚醒善兒，你其實記得，只是不願意相信而已，何必自欺欺人呢？”

只覺得我的心，漸漸地沈了下去，好似有個無底的深淵，拉扯著我進入無盡的黑暗。

黑暗中唯一的光，上演著什麽悲情的東西，我不自覺地看著，覺得這場景實在熟悉得緊。

七百年前那驚天一跳，若我知道我跳下去意味著失去什麽，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勇氣重來那麽一次。

我怎麽會忘記呢？怎麽會忘記婉妗離開我的那一霎那，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莫失泉內罡風肆虐，及不上心裏一絲一毫的苦痛，我只是不願意記起，那個陪伴我七百年的另一個我，就那麽消失了。

所以對於五萬年前的拋棄，對於七百年前的過往，我才會沒有那麽感同身受的難過。

只因為當時經歷那些的，不是我。

我不是婉妗。

我只是在李沐邪封印婉妗的時候蘇醒的不該存在的人格。

原來這個世界上，又只剩了我自己，那就讓我在這黑暗中，沈睡吧。

待那畫面漸漸開始模糊，我便知道，這一切終將結束了，我的結局早在很久之前註定，曾經夢中的黑暗，曾經東皇鐘內的黑暗，從來沒有哪一次讓我如此安心，寧願生生世世沈睡下去。

只是這個前提是若沒有最後那一瞥。

那畫面定格在一張臉上便漸漸隱去，然而那張臉，自此便印在了我心裏。

搖光他，那麽難過。從來沒有一個人笑著流淚，叫我一顆心好似被撕碎了扔在油鍋裏，翻來覆去地煎熬。

搖光他……只怕早就知道這些吧？所以才從不肯開口叫我一聲婉妗，從不肯說我一句西王母轉世。

渾渾噩噩也不知過了多久，似乎一直有聲音在喚我，我卻並不想理他，直到另一個聲音突兀地闖進來，近在耳畔嘆息:“你看，你又在逃避了，這都七百年了，怎麽還是改不了這毛病呢？”

搖光

我慢悠悠地倒了一盞茶，慢悠悠嘬了兩口，十分滿足。

過了一會兒，有人嘆了口氣，捉住我的手道:“不要喝了。”

我怒火頓生:“搖光！喝個茶還不讓了，這有沒有天理啊！”

對面那人瞥了我一眼，我頓覺周身一股涼意，擡頭看他，只見他似笑非笑地拿一雙眼吊著我，悠悠道:“是麽，我這頭一回知道，喝茶還能喝醉的。”

“……”我低頭嗅了嗅，訕訕地笑，“那什麽，剛才拿錯了。怪不得我一直覺得，搖光你好像有四個……”

言畢，嘻嘻笑著又往嘴裏送，毫無疑問地被人半路劫持，就著我的手送入他的嘴裏。

我覺得有些氣憤，不依不饒地拿另一只手去撬他的嘴:“搖光，你要喝酒自己去弄，何必搶我的桃花醉這可是我辛辛苦苦從鳳九天那裏偷來的！”

正說著，就見他喉結微動，繼而舔了舔嘴唇。我的註意力迅速從他脖頸間轉移上去，一直到沈浸在那一雙夜色濃郁的眸子裏。

學著他舔了舔嘴唇，喃喃道:“搖光，你也不用色誘我吧……”

那汪夜色似乎晃動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嘆息道:“借酒澆愁”

“我有什麽好愁”

如今身在仙界，不用擔心李沐邪時不時去威脅一下我的小命，亦不用擔心還有哪件事會致使我入魔，所有的事情皆在我的掌控中，還有什麽好愁

我正嬉皮笑臉地準備同他打嘴仗，誰料那人說話做事著實不合常理，居然就那麽突兀地站起來，將我攏在他的懷裏:“你說我喜歡上了一個喜歡自欺欺人的姑娘，我該拿她怎麽辦呢？”

“……”

我楞了好久好久，終於忍不住淚如雨下:“搖光，你在說我是不是？你為什麽喜歡我啊！我比婉妗差那麽多，他們都喜歡她，都要換回她，你怎麽會喜歡我呢……”

“因為我不認識她。”

我愕然，繼而更加兇狠地哭起來:“所以你的意思是在後悔沒有認識她”

“你這姑娘，怎麽總是曲解我的意思，我是說，我只認識李上善，不認識婉妗，自你將我於寂寞中解救出來，我就只喜歡你。”

雖然我先前便知他中意於我，聽到他親口說出來，如同在寒冬臘月被人扔進溫泉，頓時被一種強烈的滿足感籠罩，由此可見，我也是一個十分虛榮的人。

相比婉妗，我亦是有人喜歡的。

想到婉妗，我便又一陣難過，想來我對她的感情，只怕除了七百年間的陪伴，還有隱隱約約的嫉妒，如今又哭又笑，當真有種冰火兩重天的感覺。

“怎麽了這是。”搖光摸摸我的頭，笑道，“你知道了我喜歡你，那我便開始講道理了。”

“……”我低頭沈默，過了一會兒，甕聲甕氣地道，“你要說的我都懂，可我還是想難過一會兒。”

“只要你不作踐自己。”

我忽然覺得這話十分耳熟，好像誰曾經捏著我的小命威脅我不要作踐自己，瞇著眼睛想了一會兒，忽然道:“原來是李沐邪啊！”

“”

“說起來，李沐邪怎麽會放我們走？”

作者有話要說： 搖光殿在告白(╯‵□′)╯︵┻━┻，上善你給我認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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