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東華身邊呆了七百年，他是上古神祗，沐其仙華，我雖並無刻意修煉，但真身乃是東華用萬年雪蓮煉成，早已脫了凡籍，算的上小仙一名。

仙人是不會隨隨便便入夢的。

大抵是我靈臺尚且薄弱，仙根不穩，前些時候入凡間沾了凡氣，是以接連入夢，但思及先前的夢都不曾傷我，此時竟也沒了先前的慌亂。

但今日這夢，卻有些不同，或者說，今天的夢，才算的上真正的夢，因著我是以旁觀者的角度入的夢境。

聽落塵說，凡人做夢，大抵是旁觀一個故事，一種感情。

夢中我看到了自己，六百年前的自己。

那時我尚且幼小，身量不過人間六七歲的樣子，而此時我兀自以十二歲的樣子突兀地闖入夢境，仿佛是將時空撕裂了一個缺口，看著屬於我的，亦非我的故事。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亦明白此番是看到了過往，但也不知是不是入夢的緣故，神識被封閉，居然憶不起那時是發生何事，竟叫我生生記了六百年，還以這種方式重現。

當下好奇，便提步跟上去，不遠不近地瞧著。但見東華領著我的手，我尚且跟不上他的步子，又因貪玩，走走停停，看上去倒像是被他拖拽著，踉踉蹌蹌地拖到一處院子，待到得那院子門口，東華便停下來，等著我咬著手指念那院子門口的字：“瑤……華……唔……”

東華低下頭，笑著抱起我，不動聲色地將我的手指抽出，道：“瑤華蔭，叫你平日裏不讀書，日後別人問起來，可莫說是我東華教出來的。”

我那時還沒有被教化得如今這般無法無天，嘻嘻笑著縮進他懷裏，滴溜溜地打量著這處：“東華，我們在哪裏？”

我於身後跟了這許久，竟一直沒有打量這處，如今聽她提起，恍然四下查探，卻覺這處十分眼熟，天界的宮殿，或莊嚴肅穆或金碧輝煌，如這般清幽，甚是少見，這裏竟是——

“西王母故居。”

小小的女孩子楞了楞，忽然開心道：“東華，我喜歡這處。”

我心裏驀然一緊，似乎記得我幼時是十分喜歡西王母故居的，可如今，竟有絲絲涼意漫上心頭，似乎被人強烈地傷害過，卻憶不起是為何，只得看著他們進入院子。

東華眼裏流轉著不知名的光華，笑道：“你喜歡就好，這瑤華蔭是西王母的隨侍青鳥的住處，若日後我下凡去，便將你送來這裏，省得你再鬧出什麽事來。”

我眼見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沒入院門，分明是青天白日，卻仿佛走入無邊黑夜，漸漸地看不見了。

我心裏著急，卻不敢踏進那院門，總覺得似乎被什麽人窺視，那裏面，有很可怕的東西。

然夢境之所以為夢境，我尚自發呆，竟發覺自己已然進得院墻，看著那一襲綠衫的曼妙女子，笑意嫣然地對著東華千般承諾，耳邊竟聽不到一點聲音。我記不得自己為何這般驚恐，但覺眼前漸漸模糊，及至感觀盡失，空餘下仿佛自虛空傳來的空靈絕響。

“青檸，你喜歡上善麽？”

“喜歡啊，善兒那麽乖，我自是十分喜歡的。”

“我也很喜歡青檸呢！”

……

青檸……？

“善兒，善兒？”

也不知在虛空中過了多久，頭頂忽然傳來一個溫潤的聲音，這聲音溫柔如水，將我層層包裹，不適的感覺慢慢退去，我便感知到有人在觸摸我的額頭，指尖溫熱，毫不突兀，如同在安撫著受傷的小動物。

入目是那張溫柔的臉，柔和的眉眼帶了一點擔憂，我的氣息漸漸平穩，開口時竟啞得仿佛大哭過一場：“搖光？”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遞給我一盞茶，笑道：“丫頭，做夢了？”

夢？

我接過茶盞的手抖了一抖，有些許茶水濺到手背，水溫溫熱，並不燙手：“搖光，我夢見青檸。”

搖光的眉皺了起來。

青檸這個名字，在天界幾乎是個禁忌。東華君脾氣清冷，情緒少有失控，幾十萬年裏只有那麽兩次，這第二次麽，便是因為青檸，或者說因為我。

可惜我無緣得見，這情景被搖光那麽溫溫和和地描述出來，便少了那麽些驚心動魄，但被陌黎那樣手舞足蹈地表達出來，又多了那麽些誇大其詞，是以我一直不曾知道，那天究竟是個什麽樣子的混亂。

天界七百年，若說陌黎是我的玩伴，搖光是我的兄長，東華是我的師父，那麽起初青檸對於我，幾乎相當於母親一樣的存在。

我自幼時被母親拋棄，東華總是擔心我有陰影，且在一群男神中長大多少會缺些身為女性的溫婉，便時時送我去青檸那裏小住，我尚記得她的音容笑貌，對著東華千般承諾，絕不讓我受到半分傷害，只可惜天界七百年，我受到的最大傷害就是來自她。

我嘆了口氣，看到搖光緊皺的眉心，忍不住伸手給他撫平，他微微一楞，看著我的視線忽然變得覆雜，我輕輕笑起來：“搖光，你不適合皺眉，還是笑著最好看。”

“善兒，你也不適合笑得這般勉強。”

我楞了楞，這次是真正地笑出來：“搖光，我其實沒那麽在意，實際上我尚且記得她的好，我相信她起初是真心對我好，我只是想不通是什麽時候她開始恨我的。”

開始的時候，東華方為我重塑身體，飄蕩近一百年，突然有了身體的束縛，叫我很是不習慣，那時候是青檸耐著性子教我走路，看到我摔倒會心疼地跑來抱我，我頭頂上被她紮起搖搖晃晃的小辮子，腳踝上綁著小巧的鈴鐺，跑起來叮叮當當，一頭撲進她懷裏咯咯地笑。

那時候她將我滿頭青絲握在手中，我仰頭問她：“青檸，你喜歡我麽？”

我始終相信，那時候她的回答是發自內心的，她喜歡我，縱然是因著東華的囑托。可是，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開始討厭我呢？

“善兒。”搖光點點我的額頭，我便擡頭看他，他的氣息依舊柔和，眼神卻有些異樣的光華，如同星月落子，盛滿了熒熒星光，“她討厭你跟你沒有關系，她只是喜歡東華帝君。”

什……麽？她喜歡東華，與討厭我有何聯系？何況……“我也喜歡東華啊！”

“傻孩子。”搖光輕輕笑起來，伸手揉亂了我的頭發，“這個喜歡可不是你那種喜歡，她定是什麽時候發現帝君對你比對她在乎，所以才討厭你吧……”

我腦中忽然一閃，覺得自己似乎是抓到了什麽關鍵，立刻抓了搖光的衣袖，不無八卦地問道：“你是說，青檸愛東華？”

搖光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道：“這絕不應該是帝君教出來的樣子，你是不是偷偷跑去瞧月老的劇本？”

我故作嬌羞道：“這種小事，不要太在意啦！”

他撲哧笑起來，捏捏我的鼻子：“你這孩子，我當你恨她，居然還笑得出來。”

我抱住他的胳膊，閉上眼依舊想睡，便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嘟嘟噥噥：“我是討厭她，我當初多麽信賴她如今便多麽討厭她，可我不喜歡搖光不開心。”

搖光沒有說話，我卻感覺他的氣息越發柔和起來，想來他是在笑，我便安心地睡去。

我大約知道，她是什麽時候開始討厭我的了。

那日東華去西天論法，我便纏著青檸給我講故事，腳下的鈴鐺叮叮當當，她坐在椅子上看我，笑道：“善兒，青檸的故事都被你搜刮完了，哪還有故事講？哎，你跑慢些，走路都走不好還偏要跑來跑去。”

我笑鬧著撲進她懷裏，揚起頭來撒嬌：“不麽，要聽故事。”

她整個身體被我拉得向前傾，便就著我的力道站起來，我想了想，索性牽著她一路跌跌撞撞地出了瑤華蔭，道：“不然你給我講講西王母麽。”

瑤華蔭實則是西王母殿的一角，自正門出去便是西王母的院子，那裏一方荷花池，正自開的生機勃勃。我說這話的時候因為拉扯著青檸，走路都有些磕磕絆絆，她在身後一喋聲地囑我慢些走，然這話說出來，身後突然沒了聲響，我好奇地停步去看她，逆光中只覺她的表情太過覆雜，竟看不懂。

半晌，她突然嘆口氣道：“西王母是帝君唯一在乎的女子，只可惜她……是她對不起帝君……”

我從未看過她這般表情，仿佛含著極大的哀怨，卻又不是恨，想了想，便伸手去拉她的手：“青檸，你其實……並不恨她吧？”

她迷茫的目光在接觸到我的眼睛的時候忽然變得瘋狂，一把甩開我的手，恨道：“你懂什麽？！她是我主子！就算她對不起帝君，我也不能恨她！憑什麽！就因為她是我的主子麽？你……你是什麽人，你是妖孽！沒錯！你是妖孽！不然為什麽！為什麽……啊！”

我那時候走路尚不穩，被她大力甩開，整個人向著荷花池撲去，忽然一個懷抱騰空抱起我，回頭，只看到那人潔白的衣襟。

東華……他在生氣？

我小心翼翼地去看青檸，但見她跪倒在地，似乎受了傷。我被東華緊緊地抱在懷裏，耳腔內是他胸腔的共鳴：“放肆！我記得我告訴過你，她是你主子！”

作者有話要說： 西皮六子說青檸是個可憐人，可不管我給她了什麽樣的借口，都不能為她洗脫罪惡，愛不能成為理由，她的錯，遠遠不止傷害上善那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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