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的時光緩慢悠長。

我對著書卷點頭如搗蒜，最後終於耐不住哈欠連天，一頭紮到書桌上昏睡，不多時竟入了夢境。

自得了這金身以來，有多久沒有入過夢境，此時忽覺有趣，便由著自己隨意晃蕩。

恍惚間也不知走到何處，眼前一片赤紅的花海，細看來，那花兒朵朵猩紅，詭異地仰頭看著我，放眼望去如同千萬雙流血的眼睛，我只覺仿佛被什麽人窺視，明明看的心驚，卻忍不住癡迷一般盯緊最近的那朵，漸漸的如同被吸了魂魄，幻覺一般聽到了某種細碎的聲音。

我冷汗直流，只覺心虛得厲害，腳下虛浮，挪不開半步，那聲音起初還是細碎如同喃喃自語，然於這空間裏交錯碰撞，漸漸地吵鬧起來，好像千萬人在說話，喧囂躁動，但聲線單一，卻只有一個人在說：

“善兒，你怎麽可以不要我……”

“我的身是你的，你怎麽可以扔下我不管？”

“善兒，你好狠的心……”

一個男童的聲音。既不淒厲又不狠毒，平靜地控訴著被拋棄的事實，我劇烈地顫抖起來，似乎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麽，心裏酸楚得一陣幹嘔。

突然覺得頭頂一痛。

我睜開眼，眼前一片模糊，過了一會兒蒙著的那層水氣才漸漸消失，眼前人雪白的袍子便如同撕裂一般闖進我的視線。

那人眉眼如畫，顧盼生姿，縱使皺著眉頭，也掩蓋不了那雙眸子瀉下的芳華，如同酒窖封存，清冽梨花香。

“善兒。”他收回敲我頭頂的折扇，淡淡道：“叫你讀書哪次都是倒頭便睡，真是可惜我那些藏書。”

我看著面前沾滿口水的書沖他傻笑：“這個……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我若是都讀通了恐怕要缺德。”

他拿扇子撐著額頭，沈吟著避開這個話題：“做夢了？”

我心中一慟，抽了抽問他：“東華，我此前可做過什麽拋夫棄子的缺德勾當？”

自七百年前東華將我帶回方諸山，又過百年嫌棄我一介亡魂在天上游蕩有礙觀瞻，便取方諸山上雪蓮花為我重塑金身，這七百年的經歷如在昨日，我雖記憶不甚好，但也不至於忘記，可自打得了金身，幾百年不曾做過夢，何況睡在東華身旁，邪魔不侵，那麽這夢，便是自我內心而來。

“……”他看著我楞了好久，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麽，又訕訕地閉了嘴。

我看著他的樣子，痛心疾首地捶胸：“果然！我就知道我幹過！”

他低下頭忍了良久，終於忍不住拿扇子敲我：“你若是閑了就自己出去玩，胡言亂語什麽！”

我抱頭鼠竄，兀自還嘀嘀咕咕，若不是有那個詭異的夢在前，我也不至於有此懷疑，可這世上哪有這樣的事，明明被拋棄的那個是我，過了幾百年居然反過來被別人指控。

真是風水輪流轉。

我坐在外面的石桌前思考，覺得這托夢的八成是個迷糊鬼，找錯了宿主，這七百年間，我所記得的小孩子，唯有一個。想到這兒，被我念叨的那人突然出現，一喋聲地喚我：“上善姐姐，上善姐姐……”

自打得了這個夢境，一聽到男童的聲音我就冷汗淋漓，起身四處看了看，終於在角落裏發現一只灰不啦嘰的小蚯蚓。

我兩個指尖捏起它，放在手心裏瞅：“陌黎啊陌黎，你真身真是醜死了！”

手中的蚯蚓發出一聲悲鳴，嘭地一聲化作一個白白胖胖的幼童，窩在我懷裏委屈地抗議：“上善姐姐，你一定又在想陌黎是只蚯蚓，人家是龍啊龍！”

“咳咳。”我掩飾性地咳了兩聲，伸手捏他的臉，“呔！你都五萬八千歲了還好意思叫我姐姐，羞不羞。”

白白的小臉被我捏得紅撲撲，陌黎扭了扭，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給我捏：“哎呀，這種小事，莫要在意。”

小事？你那天帝爺爺為了這件小事，每天茶不思飯不想。五萬八千歲竟然還如三四歲的幼童，真身更是丟盡了天家的顏面，導致天庭不得不頒布一項規定，要求所有仙家不得隨意現出真身。

所以說，母親是鳳族父親是龍族這樣的飛禽走獸跨種族結果，指不定就是這般尷尬……

“啊，對了！”我這般想著，他卻突然發出聲音，眼裏崩射出一道精光，若不是我與他相交甚深，指不定會被他嚇死，“上善姐姐，我們去找十九哥哥玩啊！”

我莫名其妙：“十九哥哥是哪個？”

他一副心傷的樣子：“就是我七表兄的徒弟末十九啊，真是天庭無情，想不到十九哥哥不過被關了七百年禁閉，大家就都不記得他了嗚嗚嗚......”

嗚你個頭！我來天庭不過七百年，哪裏認得你那什麽十九哥哥！

我費了很大的精力去思考他們天家龐大的關系網，待得出他那七表兄就是人人皆知的原始天尊小徒弟鳳九天之後所有的事便了然了。這事我也略有耳聞，聽說七百年前這末十九私自下界，不知怎麽惹到幾頭上古靈獸，險些喪命，一身修為全部耗盡，被鳳九天救回來就一直關在思過崖，一關就是七百年。

這事原也怪異，不過是下界而已，不應至於關上這麽一些日子，連旁人探視都不允，但那鳳九天原本就性子異於常人，終究是師父罰徒弟的事情，別人也難以說三道四，便由著這末十九一關七百年。

如今竟然被放出來，倒也應該去看看。

我暗自思索間人已經到了鳳九天的道觀，這鳳九天是陌黎母族鳳族鮮有的雄性，鳳凰一族萬兒八千年統共就得了七個雄鳳，其餘凈是凰兒。卻不料中途夭折了兩個，另有一個涅槃時不知所蹤，鳳族的血統極其優良，所誕皆是俊男美女，絕無例外，於是餘下的這四個本已是人人爭搶的，卻不知為何血統最是純凈的鳳九天非要去做道士，當日，鳳族上下莫不哀鳴。

此時那人毫無道士形象吊兒郎當的坐在道觀喝茶，瞥見我們眉飛色舞地打招呼：“哎呀這不是貧道那天孫表弟麽，咦，旁邊的美女是哪位，快介紹一下……”

我向天翻了個白眼，忽聽到一個好聽的聲音無奈地笑道：“師父，那是東華帝君府上上善君。”

我楞楞地看著來人，一身青衣，清秀的臉上溫和的笑意，對著我拱手笑道：“上善君有禮。”

身邊的陌黎呈呆楞狀。

鳳九天頗覺無聊地抱怨：“你這小子真不懂情調，早知道這樣就不把你放出來，嘖嘖，小時候多可愛……”

那男子笑得幹凈，不置可否。

我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耳邊卻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登時嚇得我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陌黎那廝把人嚇住後如一只猴子一般攀上那人的肩，揪著人家的領子死命搖：“十九哥哥！！！你是十九哥哥吧？！！！你到底遇上了什麽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呆傻的性子！！！好可憐噢……”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將眼淚鼻涕一起抹到人家身上，忍不住想要裝作不認識他，末十九楞了好一會兒，笑著問道：“陌黎，你口渴麽？”

“……嗚哇哇哇哇哇哇哇——”

所以有一點陌黎還是說對了的，這小子莫不是被關傻了。

很明顯的，陌黎這廝下一個鬧騰的對象便是他那七哥哥。

我捂住耳朵，尚能聽到他撕心裂肺的哭鬧：“都是你，都是你，害十九哥哥變成這般樣子，你賠我的十九哥哥！”

我又忍不住想要提醒他輩分問題。

目光流轉，忽然看見末十九若有所思瞧著我的目光，他本長得不錯，然於這美人盡出的天界來說並不算出眾，但那雙鳳眸微揚，卻是覽盡萬千風華，比之東華的清冽，鳳九天的懶散，自有一番媚態，這眸子放在那張呆呆的笑臉上說不出的詭異，被這樣一雙眸子看著，我只覺渾身不自在，然他看到我看他，也不閃躲，溫和地一笑，繼續看著我若有所思。

耳邊充斥著陌黎奶聲奶氣的童聲，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奇妙感覺，我心中一滯，卻被鳳九天生生打斷。

他煩躁地將陌黎團成一團扔進末十九懷裏，拋下一句：“陌黎你吵得我煩死了，自己去玩莫要擾貧道清修。”便逃之夭夭。

彼時末十九還在發呆，下意識接住被扔過來的陌黎，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我深知陌黎的性子，那番哭鬧說白了就是演戲，果然鳳九天的身影消失的時候，這廝一摸臉上的悲痛，賊兮兮地巴拉著末十九問：“十九哥哥，快告訴陌黎，你先前下界可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我覺得我的眉心隱隱作痛，雖然他已五萬歲，但身形卻只有三四歲的樣子，何況天界清明，斷不會讓這些紅塵俗世擾了他的仙根，也不知是哪個不知死活的，居然讓他知道了這些。

末十九顯然也楞了楞，想這小子當年下界也不過堪堪一個小道士，回來又被關了七百年，應是不懂得這些，可誰料，我這般想著的時候，卻聽他困惑的聲音緩緩道：“說的也是呢，或者說，是看上了哪家的兒郎？”

這這這……

我雖然曾是一介凡人，但於凡間所呆不過半年，那些戲本上的情啊愛啊，皆是偷偷自月老那裏讀來的，這般驚世駭俗的斷袖卻也讀過，可如今這樣真實地聽來，一時竟不知作何感慨，只同陌黎一般，傻楞楞地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末十九兀自輕笑了一聲，點點我倆的額頭，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這般竟也騙的住。”

陌黎哇地一聲開始哭鬧，我卻看著鬧作一團的兩人發呆，我雖不懂得情愛，但卻分明感覺到他方才不是在開玩笑，要問我如何感覺到，也只有如對付東華那般，把我那一套“女人的直覺”擺出來。便在這時，那道探究的目光又看過來，像是在看我，卻又像是在看別人，我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只好扔下陌黎自己逃回東華府。

那人白衣清顏，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樣子，只輕輕問道：“見到十九了？”

作者有話要說： 話說末十九這個人物還是比較重要的醬油，大家可以留個心，以及他確實是個斷袖沒錯，至於他的那一位是誰，且看後後後後後文分解（是有多往後！→保準後到出場的時候大家已經忘了末十九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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