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要倒退回十二小時前。

森知夏被那個穿黑西裝的男人帶進了森家書房。“請您在這裏稍候。”只丟下這麽一句話，黑西裝就走出去並帶上門，留下森知夏一個人，緊張得渾身僵硬。

十五分鐘前她被強行帶上森家的車，也是那個黑西裝，從她包裏把手機取出去。“老爺生病了，他想見您。”黑西裝對自己的行徑作出解釋。森知夏氣得發抖。“那跟我有什麽關系？”她的聲音也尖銳起來，“五年前我就跟森家沒有關系了吧？”可是一路上黑西裝都再沒搭理過她。

森知夏大致打量了這間書房的擺設，令人驚訝的是這裏竟然和她在時沒有任何差別。也是啊，憑那個人的刻板，想必很討厭變化吧。森知夏抱緊雙臂，雖然那個嚴厲的老人並沒坐在寬大的書桌後，可森知夏還是對這個房間有本能的畏懼，這讓她不安起來。她走了兩個來回，猛地沖到門邊轉動把手——

門被鎖住了。

森知夏倒退一步，悄悄掐住手心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既然對方尚未表明來意，就不要把一切想得太糟糕。

這時門把手轉動起來，森知夏連忙微側身裝作剛才是在查看盆景。她轉過頭去，來的不是那個人，而是她的叔叔以及森月見。與五年前不同，森月見似乎瘦了許多，濃妝艷抹也掩飾不了她極差的臉色。叔叔走到那張大書桌後坐下，森知夏註意到叔叔的動作和表情都十分自然，顯然不是剛剛接管那個位置。

“你可能已經聽說了。因此，在你前去探望之前，我們希望你簽署一份協議。”

雖然暫時不清楚叔叔說的“聽說”到底指什麽，森知夏還是從書桌上撿起他推過來的那份文件，翻開時她卻吃了一驚：那竟然是一份她自願放棄繼承森家財產的聲明。森知夏一下子明白過來，那位曾經給過她無數次鞭笞的威嚴老人這次可能真的熬不過去了。諷刺的是她心裏竟然半點悲傷的感覺都沒有。

她的沈默落在旁人眼中就變成了遲疑。森月見抱起手臂冷哼一聲：“勸你不要多做掙紮，如果不簽了這個你沒辦法走出這裏。”

森知夏輕笑一聲，把文件卷成紙筒，敲了敲手心。忽然她擡起頭直視叔叔：“聽說您跟我父親的關系一向很好。”

叔叔垂下眼睛，語意模糊地說：“哥哥過世時我很難過。”

有點可笑。

“那您以為祖父大人會留什麽給我呢？”森知夏帶了點諷刺意味地問，不料叔叔盯著桌上的一支鋼筆，態度卻可疑地像是默認那個人會分遺產給她。

這時森月見已經徹底按捺不住：“你到底簽不簽啊？難道還想替你死了的老爸討一份錢嗎？”

森知夏看了她一眼，冷笑起來。“你可真是心急啊。哦對了，你還沒嫁人吧？怪不得想要多摟進些錢，是要在出嫁之前盡情揮霍一把嗎？”森月見的眼底已經布上怒火，森知夏卻狀似苦惱地說下去，“說起來，五年前那件事鬧出來之後你結婚的可能還有多大？這麽想想你還真是夠可憐的嘖嘖，如果我的那份真的存在，全都給你我也無所謂。”

她走到書桌前抓起那支鋼筆，旋開了筆帽。而餘光裏森月見朝她沖了過來。

森知夏眸光一凝。在叔叔開口阻攔之前森知夏已抓住森月見的手腕，利用她沖過來時的慣性將她按到書桌上，筆尖緊緊壓著她的頸動脈。

叔叔頓時站起身。“別太過分了森知夏！”見他要伸手，森知夏的筆尖又壓下一分，連血都沒見，森月見卻不爭氣地嚎叫起來，非但不會起到什麽作用，反而讓她爸爸也投鼠忌器不敢對森知夏動手了。

森知夏無視叔叔的眼光，語氣溫柔地對森月見說：“這麽多年不見你還是這麽蠢。小時候我敢用玻璃碎片對著你，現在你又根據什麽認定我不會對你動手呢？是不是我不還擊你就一直覺得我活該被你們踩在腳底下被搓圓捏扁？”她半擡起眼，掃過沈默不語的叔叔，然後伸手拍了拍森月見的臉，“那時就很討厭你談論我父母的話，恨不得給你一耳光了。”

緊閉著眼睛的森月見聽到她這話，頓時又尖叫起來。

不料，森知夏卻松開了手。

她將那份文件重新卷了起來，對叔叔說：“在見到祖父大人之前，這東西我是不會簽的。祖父大人授意見我，你們卻把我關在這裏，這種事祖父大人一定不知道吧？”

一旁整理儀容的森月見咬著牙擠出個“你”字，森知夏卻只是看著叔叔。

叔叔微轉開頭去：“先去見父親也一樣。”

一樣的意思是，無論如何她最後都要簽咯。森知夏勾了勾唇角。叔叔繞過書桌向書房門走去，森知夏跟在他身後。走出幾步她回頭對森月見露出一個微笑來，壓低聲音說：“先被壓制得死死的再被輕易放過，這種滋味很難過，對不對？呵。”她輕笑一聲走出書房然後把門帶上，隔絕了書房傳來的最後一點光亮。

在那個人的房間門外森知夏再次見到了女傭愛子，她倒還是老樣子。沒有了那個人的約束，森知夏微笑著向她問好，卻被她一把拉住。

“老爺這次情況不太好，”愛子有點緊張地壓低聲音對她說，“所以，無論什麽事都別跟他計較，很多事過了這麽久都該放下了，就對他說句‘沒關系’吧。”

森知夏點了點頭。

雖然那個人幾乎沒給她留下什麽好印象，但他現在是病人，之前挨過的打並沒落下傷疤，這句“沒關系”她姑且給得起。

見到時森知夏才知道，那個人病得真重。第一次在幸村家見到那個人時森知夏覺得他還很高大威嚴，此時卻已經迅速幹瘦下來，嘴巴也癟了進去，仿佛森知夏的五年對他來說就變成十五年。森知夏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對話作為開場，然而看見她時那個人的瞳仁一下子亮了起來，好像森知夏就是他的救命靈藥一樣。

他抓住森知夏的手把原本留在房間裏的人都趕了出去。森知夏有點尷尬，卻還是跪坐在他床邊的地板上等著聽他說話。

“我很後悔……”那個人說。

森知夏聽他慢慢地說話，空著的那只手卻一點一點地攥緊了。

之前聽愛子的講述，森知夏一直以為直到父親過世森家才得知父親和母親的消息，可並不是這樣。父親開始接受治療之後錢就像水一樣流走了，媽媽曾背著父親來找過森家，希望眼前這個老人無論如何救救父親，他卻一口拒絕媽媽的請求，“他離開家之後就跟我沒關系了”，他無情地說出這種話。

最後他說：“現在想想這件事我也有錯，所以才想著無論如何都要見你一面，想請你原諒，聽你叫我一聲‘爺爺’，這個要求可以答應我嗎？”

森知夏有片刻沈默。

她想起小時候外婆和舅舅的白眼，想起趴在矮桌上喝酒的媽媽，想起她用那種奇妙的語氣說“寄人籬下”。盡管媽媽很少提起爸爸，但她因為爸爸再也沒碰過她的指揮棒，她帶到外婆家的成箱的CD也都蒙上厚厚灰塵。與此同時她也想起剛才愛子對她說過的話，那些話明明被愛子用極輕的音量說出來，此時卻讓她覺得心頭被一整座富士山壓住。

渾身發冷。

森知夏緊緊閉起眼睛，感覺如果再不這樣做，就要失態地掉下眼淚來。

這些事怪誰呢？怪爸爸的病嗎，怪眼前的這個人嗎，還是追溯到最初，怪爸爸和媽媽相愛嗎。

而眼前這個向她索要一句原諒、一聲爺爺的人，他內心的愧疚到底多沈重呢。

再睜開眼睛時森知夏已經平靜下來。她看著那個人寫滿病態的臉，他的眼白已經有些發黃了，可他還是滿懷期待地看著她，等她說點什麽。

“我原諒您，祖父大人。”森知夏說。

從那個房間裏一出來森知夏就向等在門外的叔叔伸出手：“把筆和那份文件給我。”她竭力克制著不讓聲音顫抖得太厲害，一接過來那兩樣東西她就迅速翻到最後一頁，在落款處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她把文件往一旁的森月見臉上一甩，扭頭看著叔叔：“現在我可以走了吧？”

叔叔楞了兩秒鐘，緊接著就說：“當然可以，我會安排車送你。”

“不用了。”森知夏緊咬著他的尾音說，冷冷看了他一眼。“很臟。”

森家的一切都讓她覺得惡心，就連在五年前被那個人變相扔出大門時，森知夏都沒像此時一樣連同自己的姓氏一並痛恨。連手機都忘了要回來她就離開那幢冷冰冰沒有人味的房子。

回學校、去箱根的路上，她都在不停地想。

如果那時那個人肯出手幫忙，一切是不是都會不一樣。

這種想法一開頭就停不下來，可緊接著她就想起她說出的“原諒”，那就像是又一座山。

“我說謊了……”森知夏淚眼朦朧地看著坐在餐桌對面的幸村精市，“我騙了愛子，答應她的事我沒辦法做到我也騙了那個人，聽他說過那些話之後我心裏想的其實是永遠不會原諒他，可是愛子要我說原諒所以我說了，可是真的很難過，我想我的爸爸媽媽……”她語無倫次地說著連自己都不懂得的話，斷句也一團糟。在她把這些事說給幸村精市聽時，愛子的話和那個人的請求又在她腦子裏交替出現，將她左右撕扯著，五臟六腑都難受得厲害。

“阿夏，”幸村精市的嗓音異常柔和，讓她獲得奇異的平靜，“別想著愛子，也別想著那個人的請求，更不要想那個人的病，就只從你自己出發，從當時的情況考慮，你會不會原諒他。”

“我沒辦法……”森知夏低聲說。

“那就不要原諒。”幸村精市斬釘截鐵地說，“任何人都沒資格在這種事上左右你，因為沒有任何人代替你承受過你經歷的一切所以他們沒資格。可是，阿夏。”

幸村精市繞過桌子站在森知夏身側，森知夏仰起頭呆呆地看著他。他溫柔地為她擦掉了臉上的淚水，“以後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在，你永遠都不要忘記這一點。”

森知夏不說話，半晌緩緩擡起手臂抱住他的腰，然後感覺到幸村精市的手輕輕落在她發頂。能夠遇見這樣的幸村精市她是有多幸運。

“精市，我……”

就在她想要說點什麽時，一旁卻傳來一句極度蕩漾的“喲”，森知夏立刻與幸村精市分開端正坐好。是幸村精市那個姓立川的室友。

森知夏和幸村精市一齊沈默地盯著立川看，他頂著兩個人的註視擺了擺手：“好了好了你們繼續，我馬上就離開這個屋子。”

他消失之後森知夏才松了口氣，卻還是有點不好意思，於是拽了拽幸村精市的手：“我說啊……”

然而她的話再次被打斷了。

去而覆返的立川兩只手舉在頭頂：“對不起，但是我要拿兩個面包片路上吃。”

森知夏仰頭看幸村精市，幸村精市則指了指冰箱頂端。拿了面包片的立川終於歡天喜地離開公寓，森知夏和幸村精市對視片刻，幸村精市嘆了口氣：“算了，我們換個地方吧。”

“可立川君不是走了嗎？”

幸村精市沒說話，然而等電梯時森知夏就找到了答案。電梯門一開，映入眼簾的還是立川那張臉，見森知夏盯著他看，他苦笑著指了指身旁的另一個男生：“是這家夥啦。他說沒見過幸村的女朋友所以……”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另一個男生踹了一腳。

森知夏剛朝那個陌生男生點了一下頭，幸村精市就側過身將她擋在身後。“請問你們現在要下樓了嗎？”

電梯裏的那兩個人齊刷刷地點頭。

“那麽，再見。”幸村精市語氣溫和地說著，放開一直按著按鈕的手，電梯門很快合攏，把那兩個人帶了下去。幸村精市摸了摸森知夏的劉海，微笑地說：“我們等下一班，接下來不要讓任何人摻和到我們中間，想給你過一個不被打擾的生日，把所有不高興的事都抹掉。”

作者有話要說：

森知夏的內心掙紮我……只能做到這種程度了TUT但她不是聖母，她沒有原諒她爺爺。

倒數，下章會有自動播放的音樂電腦慎重，會拉燈，會附下載鏈接，會附修改後番外，會爆字數√

三十六章不能再長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