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則03：請避免青梅的枝葉損傷】

不知道該怎麽說。更何況說了他也不會懂。

森知夏盯著自己的腳尖，悲傷的情緒像潮水一樣高高漲了起來。

從有記憶起森知夏就和媽媽一起住在外公外婆家。那時她雖然不明白大人們嘴裏“拖油瓶”、“討債鬼”到底是什麽意思，卻已經敏銳地感覺到說那種話的人不喜歡她。至於媽媽，有時媽媽對她很好，會手把手地教她寫字和畫櫻花，在舅舅無故喝斥她時媽媽會趕緊把她抱回到房間裏；可有時媽媽會趴在矮桌上喝酒，那時她就得躲得遠遠的，不然媽媽也許就會莫名其妙地沖她發起火來。那時森知夏並沒在大人面前暴露出什麽特別的才能，可她自己心裏清楚，她大概是天底下最狡猾的孩子了：仔細觀察別人的臉色，從中判斷對方心情的好壞，繼而調整自己的言行不去觸怒對方，哪怕成年人也未必具備的能力森知夏卻從小就得心應手。

起初她不懂為什麽有時她明明沒做錯事也要被舅舅或是外婆罵。直到有一天，媽媽懶散地趴在被爐上跟人講電話。對方不知說了什麽，媽媽就“嗤”了一聲，說：“寄人籬下，我有什麽辦法呢。”她瞇起眼，似笑非笑地微微抻長了聲調，森知夏卻覺得話裏透出濃濃的悲涼。

明明之前沒人教過她，可森知夏一下子就領會到“寄人籬下”的含義。

“媽媽，我們什麽時候能不寄人籬下？”那天媽媽掛掉電話之後，森知夏忍不住問。

媽媽一楞，隨即笑著摸了她的發頂：“很快就不用了。”

半個月後她被媽媽打扮一番送到了幸村家。

走進幸村家漂亮的紅磚白頂別墅前森知夏緊張地扯住媽媽的衣角問：“我們以後要在這裏寄人籬下了嗎媽媽？”

媽媽笑了起來：“不對哦，是暫住，暫住一陣子。”

媽媽在門口抱了抱她就拎著行李離開，留在幸村家的只有森知夏一個。森知夏以為媽媽過陣子就會出現，然而幾天之後幸村伯母就委婉地告訴她，她媽媽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可能很久之後才會回來。森知夏冷靜地問：“請問，我媽媽是去世了嗎？”幸村伯母訝異地吸了口氣，之後輕輕地點頭。

小孩子也不都是什麽都不明白。

葬禮結束之後森知夏被幸村伯母帶回幸村家。那天晚上森知夏抱著枕頭在床上坐了整整一夜，滿腦子都是媽媽在電話裏對人說“我有什麽辦法”時慵懶卻寥落的神情。森知夏想，她又一次“寄人籬下”了。

不想被訓斥就別做錯事，不想被討厭就要努力討人歡心。幸村家人對她越好，她就越克制不住要謹慎起來。就像個暴發戶，腰纏萬貫，早年攢下的窮病卻已入了膏肓，一面為自己當下擁有的東西竊喜，一面又被內心深處對失去的懼怕折磨得想哭。

在升入那所女中以前，森知夏完全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成為被集體討厭的對象，原因是自我介紹時她出於緊張寫錯了自己的名字，簡單又可笑。集體的力量是巨大的，而如果不幸淪為集體力量的作用對象，日子無疑會難過起來。老師在課上點到她名字時，教室裏從各處傳來竊笑；如果有人不小心碰到了她，立刻就會拍打身邊的女生，示意要馬上把從她那裏沾到的黴運傳遞給別人。這些幼稚舉動不會造成她身體上的疼痛卻讓她神經衰弱。

可幸村伯母詢問起學校的事時，森知夏卻竭力回憶著自己小學時輕松自在的日子，編織出同樣美好的畫面給幸村家人看。

如果知道自己被欺負的話，幸村家人也許會覺得是她做得不夠好。她不想被幸村家人討厭。不想給幸村家人添麻煩。

這種心情和在學校裏承受的壓力就像兩根鎖鏈緊緊絞在她心頭。

而那個鈴木小百合帶著另外四個人圍住她，對其他人嘻嘻哈哈說“她媽媽從來沒教過她寫名字”時，她心裏像是有什麽東西被引爆了，明知道可能產生的後果她也還是困獸一樣朝鈴木小百合撲過去。

不會有人知道。在辦公室裏看到幸村精市的瞬間她竟下意識地產生“終於不必瞞下去了”的念頭。可是緊接著，“給幸村家丟臉了”的內疚又不依不饒地纏住她的心臟，疼得她透不過氣來。

幸村精市問她為什麽道歉，正是因為他壓根不懂她的心情，或許此生他都不會懂。

長久地沈默之後，森知夏扭頭去看一旁的花圃。

“對不起。”她盯著花圃中盛開的紫陽花又重覆了一遍。哪怕對方繼續追問她也只有這一句話好說。

幸村精市沒有追問下去。他嘆了口氣，重新牽起她的手：“阿夏，我們回家吧。”

森知夏不由得盯住幸村精市的側臉。

小時候她跟他的個子都相差無幾，她一時間想不起來幸村精市到底是哪一年開始拔高，總之此時他已經比她高出半個頭，剛才他低垂下眼睛看她時顯得異常溫柔，而他說“回家”時的口吻就像個大人一樣。森知夏忽然有點心慌。

在電車上時兩個人誰都沒說話。

森知夏盯著窗外，不知怎麽就走神看著車窗上幸村精市的影子發起呆。他又在皺眉，想必因為她大傷腦筋了吧。森知夏這樣想著，忍不住難過起來。直到發現自己與車窗裏的幸村精市對視了，森知夏才意識到對方已經察覺她的偷窺行為，於是慌亂地別開臉。幸村精市卻伸手過來，輕輕蹭了一下她臉邊。“有一道印子。”他說。

第一次見面他就朝她皺起眉，她也因此怕了他許多年，可這種時候他顯得異常可靠。森知夏註視了他兩秒鐘，眼淚就止不住掉下來。幸村精市側過身，沈默地把她按到懷裏，她沒有防備，手忙腳亂地掙紮起來。幸村精市在她背上拍了兩下，她頓時像被順了毛兒的貓一樣安分下來，老老實實地趴在幸村精市胸前無聲啜泣。

“能不能不告訴伯父和伯母？”下車後森知夏小聲提出請求。幸村精市看了她一眼，她莫名覺得有點發冷。

幸村精市把她帶到了真田家，千重子也在。千重子開心地喊了她的名字朝她跑過來，森知夏不自覺地露出笑容。和千重子待在一塊兒時森知夏最不需要想東想西，千重子沒接觸過那些人情世故，因此她只要發自真心地對千重子好就行了。

“阿夏姐姐你到哪裏去了？”千重子摟著她的腰問。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給一旁的幸村精市。

正和真田弦一郎說著話的幸村精市於是笑著摸了摸千重子的頭：“阿夏姐姐想給千重子捉蝴蝶，可一不小心迷路了，哥哥才去把她找回來喲。”

千重子深信不疑地點頭，又拉住森知夏的手：“阿夏姐姐，下次捉蝴蝶一定要把我跟哥哥都帶去，哥哥一定會保護你呀。”

森知夏忍不住逗她：“你哥哥保護我，那你呢？”

千重子睜大了眼睛：“我是去看蝴蝶的呀。”

森知夏噗嗤笑出聲來。

這時幸村精市走到她身邊，附耳告訴她一會兒真田伯母會來幫她上藥。森知夏點頭表示了解，與幸村精市一起把千重子哄去和真田弦一郎的侄子一起玩。

真田弦一郎的侄子真田左助才五歲，雖然還沒到討狗嫌的年紀，卻已經開始討人嫌，追在真田弦一郎身後抻長聲叫他大叔，每天都鬧騰得真田弦一郎頭疼，真田左助也只有跟千重子待在一起時才能老實下來。

森知夏看著那兩個孩子在庭院裏跑來跑去，心情輕松了許多。直到真田伯母帶她去上藥，她才察覺到不妙。

到燈光下看清了她的臉，真田伯母立刻倒吸一口冷氣，上藥時她比森知夏這個傷者還要緊張，棉簽離森知夏半米遠時就開始問疼不疼。“一定得告訴裏奈！”她憤憤地說。裏奈就是幸村精市的媽媽。而與面對幸村精市不同，森知夏不可能對長輩提出幫忙隱瞞的請求。

回到幸村家時已經很晚了，千重子困得一直揉眼睛，森知夏心疼又愧疚，催促她快去睡覺，千重子卻拉住她的手想跟她一起睡，最後就變成三人一起擠在幸村精市的臥室。千重子躺在中間，一會兒朝向森知夏這邊，一會兒又翻到幸村精市那邊去，最後被幸村精市要求快點睡才安分下來，只一會兒就睡熟了。

森知夏卻怎麽都睡不著，胡思亂想到下半夜她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雖然熬得有些晚，她良好的生物鐘卻不會被打破，第二天她還是早早醒過來準備下樓去做早餐。不料她剛起身幸村精市就也醒了過來。兩個人四目相接，然後心有靈犀地一起做了個“保持安靜”的手勢，輕手輕腳走出臥室留千重子一個人繼續睡。

“吵醒你了嗎？”森知夏問。

幸村精市笑著搖頭：“往常我也這時起床晨跑，你不知道嗎？”

他們相對看了一會兒。森知夏還是第一次這樣跟幸村精市相處，氣氛意外地平和。

可走到樓下森知夏立刻受到驚嚇：桌上已經擺好了早餐，幸村媽媽坐在早餐桌邊，盯著盤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後來森知夏才知道真田伯母是個行動派，她前腳收拾了藥箱，後腳就打了電話給幸村媽媽。幸村媽媽是淩晨趕回來的，怕吵了他們睡覺，就在客廳裏待到大清早。

這時幸村媽媽一轉頭看到了森知夏，神情於是越發嚴肅起來。

“夏夏，”她說，“被欺負了要跟我說啊。”

森知夏下意識閉上眼，可淚水還是流了出來。“媽媽……”她無意識地喊出這個已經快要陌生的稱呼，感覺某些情緒再也壓抑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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