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那樣真誠

那樣溫柔地愛過你

——普希金

人一旦上了年紀就會覺少，孫老夫人習慣早上五點半起床，以前總是先到後院看看根三，現在首先便是來曾孫的小屋子裏看孩子。

結果發現孩子他爸蜷在嬰兒床旁邊的地毯上睡覺，滿身酒氣不說，他手裏還緊緊攥著一個小紅本子。

孫老夫人招呼家裏人起來把人弄到床上去睡，這才發現他手裏攥著的紅本子，竟然是離婚證。

醉酒的孫擇良一直睡到晚上七點多，醒來後發現是在大院自己的臥室，他坐起來晃晃沈重的腦袋，鼻子也不通氣，好像感冒了。

晃悠著下樓，發現爺爺奶奶、老娘和姑姑都在客廳坐著，他們一個個面色沈重，安靜無比，只有謝媽抱著小東西在一旁踱步，小東西偶爾會發出一些哼哼唧唧聲音來。

孫擇良用指關節抵抵眉心，徑直去廚房倒水喝，片刻，他從廚房出來拿著車鑰匙出去了一趟，再回來，他方在眾人面前站定，孫老爺子便啪地一聲把手裏的東西甩到茶幾上。

“這是她走前兒要我轉交給奶奶的信。”孫擇良搶在爺爺發火之前開口，探身把信封遞給奶奶。

大致看了信後，孫老夫人與兒媳婦對視一眼，只嘆了一口氣。

孫擇良以為爺爺會責罰他，結果卻沒有。

“已經是有孩子的人了，做什麽都要考慮清楚。”孫老爺子對長孫說，而後深深地看一眼女兒孫士寧，緩緩起身離開。

孫老夫人隨著老伴兒去了書房，孫士寧和嫂子打招呼後也離開大院。

“以後什麽打算？”孫擇良母親拉兒子坐下來，輕聲問到。

孫擇良把茶幾上的離婚證揣進口袋，看一眼謝媽懷裏的孫煜齡後，他如實地告訴母親自己日後的打算……

第二天早上五點多，孫擇良的手機收到一條來自邱萱的短信，內容只有四個漢字和兩串數字。

金額和卡號，再無其他。

盯著短信發了一會呆，手指略過手機屏幕時翻出了以前她發給他的短信。

“你什麽時候回來？方便的話幫我帶一份大學路的華夫餅，謝謝。”

“媽打電話叫我去大院過周末，給你說一聲。”

“幾乎每次給你打電話你都不接，客廳暖氣漏水了，小玉說你會修，等你回來。”

“好，我會把周六的時間全空出來恭候孫醫生。”

“孫醫生你好，我是千言雜志的邱萱，關於你的一些後續文章裏我有些需要補充的地方，不知你是否有時間，我們見一面。”

一路倒著翻上去，沒了，只有這五條短信。

孫擇良拿著手機的手搭在額頭上，心裏莫名一抽，眼角竟然濕了。

他年前就申請調去門診了，那時候想著說等小東西出生後自己就調去門診工作，像個正常的上班族一樣朝九晚五雙休日休息，用更多的時間來陪家人，陪小東西成長。

結果調令下來了他卻離婚了，真是他媽的世事無常。

孫擇良不耐煩地踹踹被子，剛想再瞇一會兒，隔壁就傳來嬰兒響亮的啼哭聲。

他比謝媽快一步進來，便讓謝媽回去休息。

給小東西換了尿布他還是哭，孫擇良估計他是餓了，便一手抱著他哄，一手給他沖奶粉，他十三歲時開始幫媽媽照顧三胞胎，這些事做起來也不陌生。

只是小東西太小了，孫擇良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會弄傷他。

“臭小子，以後就剩咱兩個了……”孫擇良拿著奶瓶給孩子餵奶，輕輕坐到凳子上，“你不要淘氣，脾氣和性格最好像我一些……”

說到這裏，孫擇良突然停下嘴裏的話，他的腦子裏不由地蹦出一張總是嘻嘻哈哈的臉來。

“……”小東西漾奶了。

……

醫院，骨三科溫尚陳辦公室：

“你這，你這一點消息都沒漏地就要走了？”陸蒙恩驚訝地瞪大了雙眼，“孫三兒你簡直了啊你，前陣子悄沒聲兒的結婚生娃又離婚，現在又悄沒聲兒地說走就走，你丫瀟灑啊！”

孫擇良淡淡看一眼跳腳的人，“孩子太小，不管不顧地扔給家裏人帶不合適。”

“完了，完了。”陸蒙恩坐回椅子裏搖著頭嘆氣，“真是人以類聚物以群分，溫尚陳算是帶出了個好徒弟，你們組個隊吧，就叫單親老爸帶娃隊……”

溫尚陳倒是沒說什麽，該簽的字簽了該蓋的章蓋了，給孫擇良說了句“好好工作”後就埋頭整理起病歷來。

孫擇良就這樣轉去了門診，每天/朝九晚五偶爾值個夜班，待遇雖然不一樣了，但真的比住院那邊輕松太多，在醫院裏偶爾遇見骨三那幫同事，竟沒人不羨慕他的。

///

春過夏至，五一假期的第一天，孫擇良抱著三個月大的孫煜齡來大院附近的萬花公園裏遛狗，順便應樊演的約。

結果遠遠地就看見人群裏的樊演，抱著個四五歲大的孩子在追著誰，人頭攢動，孫擇良也沒看清楚樊演抱的孩子是誰，更沒有看清楚樊演追著的人。

“三哥？”張良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叫了一聲孫擇良，然後就把註意力放到了孫煜齡身上，“嘖嘖，小東西，叫叔叔，叔——叔——”

“傻你丫的吧張良！”錢飛鴻隨意踢了張良一腳，湊過來戳戳孫煜齡的小臉，笑著說：“這小子才幾個月啊，你要他怎麽叫叔叔？”

張良拍拍屁股回了錢飛鴻一腳，兩人剛準備開始拌嘴，孫擇良幽幽的說，“他小名叫小蚯蚓，以後別叫他小東西了，聽著別扭。”

“哎知道了。”張良不再和錢飛鴻鬥，彎下腰去逗根三。

“你們怎麽有空來這裏？”孫擇良把狗繩扔給張良，轉身在長椅上坐下來，再把兒子放到懷裏，讓他靠著自己玩。

“四哥招呼我們來的。”錢飛鴻坐過來，把孫煜齡抱過來逗，“說是有什麽大事要商量。”

說曹操曹操到，樊演遠遠的朝幾人招著手大步跑過來。

“三，三哥。”樊演喘口氣兒，撓撓耳朵，說，“我就直接問你了……我可以追趙佳欣嗎？”

孫擇良一時沒有出聲，樊演尷尬地轉而問錢飛鴻，“飛鴻，你怎麽看？”

一旁的張良笑了，“我靠，四哥，妹子不夠你給我說啊，怎麽還開始饑不擇食……”

張良剛意識到自己的話說的有毛病，孫擇良就已經一腳踹了過來，“怎麽說話呢？”

“錯了我錯了三哥，我錯了。”張良反應極快，笑嘻嘻著躲開，“就是為了表示驚訝措辭不當了，三哥我錯了……”

悲催如張良，他敏捷地躲開了孫擇良從前邊踹來的一腳，卻沒能躲開從一旁踹過來的樊演的腳。

“得，反正今兒要挨一腳的。”張良聳聳肩，彎下腰將兩只胳膊撐在了孫煜齡的專屬坐騎的推手上。

“丫一腳怎麽夠？”賊兮兮地過來的郭天奉偷襲成功，一腳踢在了張良屁股上，“哥兒幾個聊什麽呢？”

張良委屈巴巴地回過頭，揉著屁股說，“大哥，怎麽都欺負我啊？”

“因為，小源兒不在你最可愛啊！”郭天奉揉著張良毛茸茸的腦袋，笑得燦爛。

“啟稟大哥！”錢飛鴻抱著小蚯蚓，搖頭晃腦地說，“四哥要追三哥的那個小青梅竹馬，來征求三哥的意見，還問我怎麽看。”

話語間，孫擇良給錢飛鴻說小蚯蚓沒穿尿布，該讓他撒尿了。

“三哥……”錢飛鴻微微翻眼看向天空，說：“……已經晚了……”

小蚯蚓尿了錢飛鴻一褲子。

樊演哈哈大笑著，問錢飛鴻到：“這回你要怎麽看？”

等小蚯蚓完全尿完，錢飛鴻把小蚯蚓還給他爹，站起來抖著濕褲子說，我想喝著啤酒吃著烤串兒看，行嗎？

樊演作勢要拍打錢飛鴻，錢飛鴻跳著腳躲著吼叫——“我說的實話啊，四哥你喜歡，三哥他又不反對就好了，我能怎麽看啊！”

錢飛鴻一溜煙兒跑回去換褲子了。

“我沒意見。”孫擇良邊說邊給兒子檢查褲子，“臭小子，怎麽全尿你飛鴻叔褲子上了……”

“咹～”小包子孫煜齡與他爹臉對臉的揮動著小胳膊，適時地咿咿呀呀出一個單音節來。

“三哥你說真的？”樊演收起那副公子哥的浪蕩樣兒，說：“她在這裏過的不順心，只要她同意我就帶她們娘兒倆離開，天南海北，我隨她。”

“跟你三哥這兒表忠心有什麽用？”郭天奉在孫擇良的另一邊坐下來，“你得找人家姑娘去說啊，真是，平時那股機靈勁兒哪兒去了……”說著他又開始逗孫煜齡：“嘍嘍嘍，小家夥，來給大伯抱抱……哎呦餵臭小子，吃的夠份量啊……”

樊演一經提點就撒丫子跑了，張良繼續和根三玩兒，孫擇良和郭天奉倒是聽懂了樊演的那句“我隨她”。

天南海北，我追隨著你。

郭天奉說他是帶老婆孩子一起出來的，孫擇良四下張望，見到郭問舉著個小網子在不遠處捕蝴蝶。

“給小問找個後媽什麽感覺？”孫擇良朝那邊擡擡下巴，問郭天奉。

孫擇良示意的那邊，郭天奉的老婆正坐在陰涼處低頭看手機。

“我能有什麽感覺呀，我又不是他郭問。”郭天奉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孫擇良，頓了頓，狐疑到：“怎麽，這才幾個月，忍受不了孤獨和寂寞，想給你兒子找後媽了？”

孫擇良搖頭，邊晃著孫煜齡的小手，邊逗著他說，“我兒子才不要呢對不對？來給爸爸噗一個，噗……”

話是朝著小蚯蚓講的，卻是說給郭天奉聽的。

“你也看不起我這種做法嗎？”郭天奉的神色暗了暗，擡手推了推眼鏡。

“沒有，一個人一個選擇罷了。”孫擇良笑著說，“咱倆簡直半斤八兩，不對，五十步笑百步？”

“得得得。”郭天奉攔下他的話，“拿手術刀你擅長，咬文嚼字的擱我這就算了哈。”

“那個……兩位？打擾了。”長椅後面繞過來一個女人，一手拿著和遙控器，一手正把碎發往耳朵後面挽，不好意思地說，“我的東西掛樹枝上了，能不能幫個忙？”

身高180的郭天奉淡定地抱著小蚯蚓，示意某186的大高個兒站起來去給人幫忙。

這個女人的遙控飛機卡樹枝上了。

“不然找公園的工作人員拿工具過來吧。”郭天奉抱著小蚯蚓建議說。

話語間，郭天奉的年輕媳婦不知為何婷婷裊裊得來到了郭天奉身邊，擡手挽上郭天奉的胳膊，千嬌百媚地問，“奉哥，怎麽了？”

孫擇良覺的身上要起雞皮疙瘩，他把兒子從郭天奉手裏抱過來，塞給一身運動裝的求幫忙的女人，“你幫我抱一下孩子。”

然後，孫擇良拉著郭天奉夠遙控飛機去了。

孫擇良踩著郭天奉的肩膀爬上樹幹，用樹枝將遙控飛機給弄了下來。

“謝謝你，真的太謝謝了！”求助女子同兩人道謝，然後雙目盈盈地看著孫擇良：“你的寶寶很可愛，陌生人抱著也不哭鬧，你也很善良，竟然願意讓我這個陌生人幫你抱孩子。”

郭天奉喊了郭問一聲，然後對求助的女人說：“漂亮的女人最容易獲得男人的信任，再說不還有它呢麽。”

求助的女人順著郭天奉的示意低下頭，不知何時，她的腳邊出現了一只邊牧。

郭天奉樂呵呵地帶著妻兒離開，孫擇良也想要離開，便伸手要把小蚯蚓抱回來，卻不知為何會在抱小蚯蚓的時候觸碰到對方的胸口……

“哎！”女人三兩步追上剛把狗繩栓到嬰兒車上的孫擇良，“你住在公園附近嗎？”

站在陽光裏的孫擇良蹙著眉沒說話，只是深深地看著眼前的女人。

“我就住空軍司令大院，順路的話幫你推推嬰兒車啊。”女子笑盈盈地給他解釋，“你推著車又抱著孩子，肯定不方便，我幫你啊！”

孫擇良瞇瞇眼，他仿佛能透過這個女人看見另外一個人，那個人，同樣熱心愛笑。

“我也住大院。”孫擇良把嬰兒車給她讓她推，“一起回去？”

“好啊。”女子欣然答應，一手拎著個小箱子一手推著嬰兒車，同孫擇良邊走邊聊。

帥氣高大的男人，漂亮溫婉的女人，再加上可愛的孩子，遠遠看去，宛若一家三口帶著寵物來公園看花。

“我姓童，叫童畫，現在住在大院東區，我姥爺是童青山，我表哥是童仲愷。”

原來是童老爺子的外孫女，孫擇良給兒子戴上遮陽帽，說：“我姓孫，孫擇良。”

“你就是孫擇良？！”

“你認識我？”

“早有耳聞！我姥爺經常在家裏提起你呀……”

天高雲淡，微風徐徐，所謂歲月靜好，不過一時得安。

///

雜志社的編輯部最近在招新人，顧梨棠又去了日本出差，留徐麗一個人忙的暈頭轉向，手機剛一震動，徐麗就下意識地去接，結果卻發現是一個來自海外的陌生號。

“餵您好，請問哪位？”徐麗一手碼字，一手翻著文件，有條不紊。

徐麗聲落，無線耳機裏安靜了兩秒，然後緩緩傳來一道徐麗熟悉的聲音，“我麗，你現在還在忙嗎？”

“……邱萱你個死丫頭你……”徐麗心下一喜，言語失控，她頓了頓，拿起手機走出辦公區。

“怎麽現在才來電話？我還以為美利堅把你怎麽著了呢！”徐麗來到衛生間，輕輕靠在盥洗臺上。

“人家這不是初來乍到的，忙嘛！”邱萱隔著電話撒嬌，“這不剛閑下來就給你聯系了，怎麽樣，這邊有沒有什麽你想買的？姐們兒給你代購呀，不要代購費哦。”

“去你個沒正形的。”徐麗笑著佯裝嗔怪她，轉而問出那些關心的事來：“去那邊還習慣嗎？有沒有水土不服？有去醫院檢查身體嗎？恢覆的怎麽樣？”

這些問題，除了順序和具體措辭不一樣，其餘無二地也悉數被邱陽和顧梨棠問過，邱萱這個異國他鄉的孤人，最容易被感動。

“姐們兒身體倍棒兒吃嘛嘛香，這邊的快餐也便宜，哈哈……”邱萱憨憨的傻笑聲，遠隔千山萬水，從太平洋那邊傳來，依舊純真無雜。

“問你個事兒唄。”徐麗壓低了聲音。

“說。”

“你真和那人斷的幹凈了？”

“怎麽突然這麽問？別說他在找我。”

“他沒找你。”徐麗低頭按按發痛的眉心，“不久前我在萬花公園見他了，抱著孩子在遛狗，他……”

“阿麗。”邱萱嘻嘻哈哈地打斷徐麗的話，“這邊的帥哥特別多，藍眼睛黃頭發，塊頭大估計那個也大，要是你欣賞不來，我這兒華裔的也有，要不給你介紹幾個？”

“我呸！邱萱你個沒皮沒臉的，我黨白義務教育你這麽些年啊，你被荼毒了你……”

和徐麗岔話題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邱萱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把話題扯開，她只是不想晚上再做夢夢到什麽不該的。

因為徐麗還在加班，邱萱便和她重新約了時間視頻，電話剛剛掛掉，合租的幾個華裔男女便喊她一起出門，邱萱回應一聲，拿起外套跑了出去。

上次視頻時姐姐問她想家不想，被她含含糊糊糊弄過去，這次徐麗也問她這個問題了，她說不，她不想家，徐麗說你是個白眼兒狼。

邱萱笑了笑，她不是冷漠無情不知道想家，只是“家”這個詞在她腦子裏從來沒有概念，不，也許她至少曾經體會過那個溫暖。

因為是超生又交不起罰款，她小時候沒有戶口就一直住在姥爺家裏，雖然不會被苛待，但時間長了舅媽難免會有些閑言碎語，那時候她知道了，外公的家不是她的家。

後來她終於回到父母身邊，卻發現了更讓人難堪的事情。

哥哥比她大十歲，姐姐比她大七八歲，他們都讓著她保護她，父親醉酒打人時從來不會打她，所以父親平時也不會看到她。

飯桌上，父親把雞腿扔給哥哥吃，母親把剝好皮的煮雞蛋放在姐姐的碗裏，那時候她知道了，父母的家，也不是她的家。

自己是沒有家的人，她從來都知道。

只是每當晚上通過閣樓的窗戶，看見外面清冷了千萬年的月亮時，她總是會想起那個同樣清冷的人。

邱萱想喝酒，想把自己灌醉。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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