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你的城市，走過你來時的路。

——《好久不見》

天青河是一座山， 沒錯，是腳下的這座山。孫擇良沈沈地喘口氣，眺目看向隊伍那頭。

隊伍最前面，擔任此次醫療隊隊長的於主任精神十足地朝後面的人招手：“同志們，咱們得加快腳步了，不然就要錯過山裏人家的飯點兒啦！”

“是，主任。”

“哎，來了。”

“……”

回答聲稀稀落落有氣無力，半個月的下鄉，大家夥早沒了剛下派時那會的精神氣兒。

於主任能體諒大家的情況，這是醫療資源與分布的大問題，他們這些人誰也沒法子，他嘆口氣，掂掂背上的背包繼續馬力十足的朝前走。

“老於身體真好，走這麽久山路還那麽大精神......不愧是心外曾經的，扛把子！”年輕的醫生嘟噥著說。

“要是咱們和，於主任比CPR，你們猜，咱們能來幾輪？”陸蒙恩因為爬山而有些喘，說話時連笑都是分幾口氣笑出來。

沈默一路的孫擇良看了看陸蒙恩，一派淡然地朝他伸出兩根手指。

“為什麽？”

“第三輪就該給你做了。”

“......”

後面的隊伍傳來陣陣笑聲，於主任和副隊長相視一笑，年輕就是好啊。

......

天青河的山路雖然不好走，但天青河的景卻實在是美。

隊裏有不少人邊讚嘆景美，邊掏出手機、相機拍照留念。

向導隊伍裏有一位矮個子的本地向導，他見大家被這裏的美景吸引，便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邊走邊介紹著說：

“仲秋的天青河是最美的時候。綠葉將黃未黃，果子將熟未熟，天空藍的猶如清淩淩的山間溪澗，一口深深的空氣，你的肺都會喜歡上這裏。

到了傍晚，燦爛的夕陽掛在西邊的山頭，彎彎的月亮從東邊緩緩現身，這時候，你擺一瓶酒，約上三兩好友，聽犬吠、看炊煙、望歸人......”

“這向導，可能喜歡寫景散文。”一位內科醫生遮著嘴低聲的說。“說的這麽好，也不知道這裏有野雞野兔沒，有的話咱也開開眼見識見識山裏的野物。”

只是挺不巧的，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野雞野兔沒有，人倒是有一個，站在一顆大柏樹下，正朝他們醫療隊激動的邊叫喊邊打手勢。

醫生看得懂那是求救的信號，但一位高個子的向導卻示意大家先別動。隨後，他自己撥開雜草灌木慢慢朝求救者那走過去。

很快，高個子向導就跑了跑回來，說那邊有一位進山采風的女同志不小心滑落進了一個山坑坑裏。

身為醫者，聞有傷者需要救助，醫療組眾人一個個都精神一振，可謂“蠢蠢欲動”，但面面相覷之後，卻又都默契地將視線落在了於主任身上。

“山坑坑？”於主任推推鼻梁上的眼鏡，朝高個子向導走近兩步，“什麽樣的坑？大概多深呢？”

“山坑坑是我們這兒的方言，它不是坑，是山體滑落形成的斷面......”高個子向導邊說邊兩手給於主任比劃著，帶著一行人撥開枯草雜枝，快速地來到事發地。

“可是有希望啦！”眾人剛來到山坑坑邊上，求救的人想要向前迎兩步，卻又不敢離開原地，於是只好著急忙慌地開口，“雨後山路不好走，人就是從這裏滑下去的，傷者意識清醒，剛還能喊話，這裏能看到她的，這裏……”

求救者說著，邊給為首的於主任向斜坡下的某處指。

眾人不由地探頭朝下看，站在一旁的孫擇良也探頭向坑下看了一眼，山體有一定的坡度，黃綠交錯的植物叢中確實依稀能看見一片瑩光色衣角。

他們醫療隊是徒步從小路繞進山裏的，因為秋雨使山體滑坡，通往山裏的主道路被堵，消防救援是進不來了，就算進來也趕不上時間，向導們大致勘察周圍地形與環境後，又同於主任和副隊長商量，隨即決定立即施救。

連綿的秋雨今早剛停，縱使今天陽光很好，溫度也適宜，但落葉枯枝遮蓋之下的地面依舊泥濘松軟，要想靠著他們攜帶的簡易裝備下去將人弄上來，怎麽都不是個容易的差事，何況還沒有確定被困者的傷情到底如何。

於是，向導裏出了一位經驗老到的、三十多歲的向導作為主力，醫療隊出一個醫生，同向導一起下去。

一根救援繩就這麽栓到了具有營救經驗、還年輕力壯的骨科醫生孫擇良的腰間。

孫擇良微微皺著眉頭，一言不發地讓人幫他扣繩索，於主任來到他跟前，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是沒有把握就先上來，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記住沒？”

孫擇良直視於主任的眼底，隨之平靜地對他點了點頭，“記住了，主任。”

於主任又不放心地交代了孫擇良幾句，這才轉而去和身後那位同樣要下去的向導說話。

副隊長劉主任招呼著其他人有條不紊地準備被困者上來後的診治，面積不大的這塊平地上，一時也是忙忙碌碌。

孫擇良往身上背著急救包，視線猛地撞上不遠處的同科室醫生馬醫生的目光，馬醫生神色有些晦暗，他主動同孫擇良點了點頭，孫擇良眨眨眼，點頭回應。

兩三分鐘後，兩人拉著繩索慢慢開始下坑，於主任在邊緣處朝下面探著身子不停的交代“慢一點，小心些”這類的話。

孫擇良沈著臉，嘴角緊抿，慢慢地往下移動著。腳下踩得到的都是泥土，松松軟軟的十分不好固定，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滑下去，光榮地從救援者變成被救者。

好在身邊這位經驗老到的向導，他不僅能顧得住他自己，還能時不時提醒一下孫擇良身後的路況。

孫擇良提著一口氣一路小心翼翼下來，最後在被困者側後方停下來，猛一擡頭才發現這個山坑坑竟然這麽陡！

向導停在了被困者正後方，他四下踩踩腳下的山體，在確定周圍環境安全後，他讓孫擇良拉著繩索慢慢靠近被困者。

被困女子狼狽不已，雖渾身疼痛卻也一直保持著被摔下來時的臥姿不敢擅動，怕產生二次傷害。

只是，孫擇良從女子後面慢慢繞過來繞到她身邊後，原本還有幾分冷靜的女子在看到孫擇良的一瞬間哇一聲大哭起來。

所有人都被嚇一跳。

“孫醫生！”於主任好像也聽見了哭聲，他急切的聲音斷斷續續從上面傳下來，“什麽，情況？”

孫擇良也是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轉頭看向經驗豐富的向導。

“沒事。”向導中氣十足的仰頭朝上面的人喊話：“可能是，嚇到了。”

哭的稀裏嘩啦的被困女子此時更是狼狽，一句蓬頭垢面已不可完全概括，她以為自己今天上不去了，摔下來後她整個人都是懵的，已經快三個小時了。

阿麗不認得路，手機沒信號，她全身的痛一點沒有舒緩的趨勢，地上濕冷，她躺在泥土裏，寒氣爬上她的皮膚，透進她的血液，她甚至眼看著蜘蛛螞蟻從眼前爬過。

她的感官慢慢從寒冷變得麻木，她一動不動地維持著摔下來的姿勢，她們本該昨天就出山的，結果村民說出山的大路被堵了，只能走小路。

由於她認得小路，最後選擇今天出去，結果萬分小心中還是不如天算，她真的以為自己會死在這裏的。

這般絕望之下，她聽見了上面有人下來救援的聲音，來者動作亦是小心，他們下來時制造出的聲音從無到有，從窸窣到清晰，她小心翼翼地期盼著。

直到眼前出現這個高大的男人，不安而無望的人瞬間看見了生命的前路，所有的情緒瞬間聚集，使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還是能再吃到喜歡的料理的，她還是能再見到才談了幾個月的男朋友的……

“嗚嗚……你們是天使嗎？嗚嗚嗚，你們能救我出去嗎？我摔得有些重，沒法動了嗚嗚嗚……”被困女子聲淚俱下，緩緩擡手，緊緊攥住了來者的衣角。

“別怕，我是醫生。”孫擇良沒有察覺自己的衣角被人攥在了手裏，他取下背上的急救包，緩緩朝被困者俯下身來，從對方的頭部開始慢慢檢查。

聞言，被困女子哭聲漸緩，手裏攥著的這片衣角和這男人簡潔的話語竟然給了她莫大的安慰與勇氣，她被醫生扶著緩緩平躺下來，陽光透過撫疏的林木縫隙灑下來照在她眼裏，她這才依稀看清救人者的臉——線條分明的輪廓，細致認真的神情，漆黑幽深的眼睛。

這個人的長相一般，卻莫名能給人一種安全感，是那種可以無償信任和依賴的安全感，尤其是那淡淡的一句“別怕，我是醫生”，讓猶如高懸在空中沒著沒落的人感受到了來自地上的踏實。

孫擇良簡單的檢查她的頭部、頸部、脊柱等部位後，最終確定被困者受外傷的地方是頸部和左腿腓骨。

他從急救背包裏取出頸托給傷者固定住頸部，然後一手托著傷者的左側膝彎，一只膝蓋跪在地上，聲音清冷的說：“你左小腿的骨折現在要固定一下，可能有些疼，你忍一忍。”

向導也懂一些急救，他和孫擇良配合著，很快就在被困女子的眼泛淚光和時不時的呼痛聲中完成固定包紮。

看著孫擇良開始把繃帶往背包裏裝，坐起來的被困女子吸吸鼻子問，聲音沙啞地問：“這就完了？”

孫擇良手裏卷繃帶的動作頓一下，閉著嘴說了一聲“嗯”。

“還有這些呢。”兩個滿是擦傷的手掌伸到孫擇良眼前：“這個怎麽辦？真的很疼。”

確保性命無虞後，被困女子完全沒了方才的絕望無助，反而熟絡地同孫擇良與向導說起話來。

“你這個得沖洗消毒的。”向導扯扯身上的救援繩，說：“既然醫生說你的傷勢不是不可以移動，那我們就想法子上去吧，路堵了，機器進不來，專業的救援人員來了估計也是用背的，小同志，你得忍一忍了。”

話落，向導將手裏的救援繩遞給孫擇良，孫擇良在向導的幫助下開始給被困女子綁救援繩。

此時被困女子的同事的聲音從上面隱隱傳下來，“怎麽樣了啊？”

看看正在給自己系繩索的醫生和向導，被困女子抽抽噎噎，大難不死般的朝上面喊道：“麗呀，我得救啦咳咳咳......”

大概是太過激動，女子咳嗽的淚眼朦朧。

“安靜點。”孫擇良眉心微攏，他的語氣輕緩，卻分明讓人聽出一絲不悅。

女子莫名的被男人輕緩的話語震懾住。

她眨眨眼，看著男人毛茸茸的頭頂，有些膽怯的說：“醫生，我得救了。”

向導扶著她站著，孫擇良彎腰在她面前，正埋著頭挨個地給她扣救援繩上的金屬扣，聞言，他聲音清冷地說，我知道。

女子覺的自己是一團火，現在遇見了一塊冰，因為在給她系繩索，冰現在離她很近。

你說，火與冰相遇，是火會暖化冰，還是冰會滅了火呢？

扣好安全繩，孫擇良轉過身去搗鼓什麽，女子站在他身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他那看起來有些消瘦的背影。

片刻，孫擇良轉回身來，他朝她伸出手右，垂眸俯視著狼狽不堪的人，神色淡漠，“手伸來。”

女子很快就推翻冰塊論，因為這男醫生接下來的行為——他拿出急救包裏的紅藥水和棉簽，輕輕握住她的手腕一點點給她擦拭傷口。

有點疼，女子忍不住縮手。

眼前的男人卻把她的手朝他的方向拽了拽，不過，蘸著紅藥水的棉簽再次觸碰到她手心裏的傷口時，一股緩緩的暖氣流同時被吹到她手心。

他給她呼氣。

他呼出的熱氣拂過她手心，酥酥麻麻的，像螞蟻爬，還斷斷續續的爬到了她的心尖上，好奇怪的感覺。

最後，男醫生幹凈的面龐微微泛紅，不知是因為吹氣導致的缺氧還是因為莫名的害羞。

他收起東西，說：“好了，我背你上去。”

她眨眨眼，不應景地“嗝”的一聲噎了一下。唔，剛才哭狠了。

......

泥濘的山壁依舊松軟地幾乎無法落腳，就算落了腳也敢太用力踩，還得顧及被困者的傷，孫擇良真的是費了好大勁才把人背上來。

結果剛一爬上來，被救的女子就扯著嗓子喊“阿麗”。

女性特有的音色中夾著幾分嘶啞和委屈，震天雷般突如其來的在他後腦勺處響起，孫擇良嚇的險些沒站穩。

“你上來啦！”阿麗激動地朝她沖過來，卻又被準備給女子進一步檢查的醫生們隔在一旁。

“阿麗阿麗我沒有死啊！”女子嚷嚷著又紅了眼眶。

孫擇良皺著眉頭，逃也似的走到不遠處的一棵松樹下休息。

趁著時間還早，眾人打算把受傷女子送去山外鄉裏的醫院。

三名向導裏最矮最壯的那位向導，醫療隊裏的一位骨科醫生，加上受傷女子的同事，幾個人組成護送隊，用醫療隊的簡易擔架擡著女子踏上了出山的路。

看著一步步遠去的那幾人，孫擇良覺的耳根子一疼。

“怎麽了？”陸蒙恩走過來，擡手搭上孫擇良肩膀。“累的話一會兒到村子裏後你把病人多分給我一些。”

孫擇良點頭。方才下的那趟山坑坑簡直比他連做一天手術還累，現在腿還是抖的。

醫療隊繼續往前走，孫擇良又偷偷回頭瞧了一眼。也不知道那女的的老公造了什麽孽，這輩子要攤上個這麽聒噪的老婆。

///

山裏的家戶不多，但也不能說少。只是有勞動能力的都在外打工，幾個村莊都是老弱婦孺居多。

這裏本有一位赤腳醫生，但大城市來的醫生還是使得各個村子裏的人一窩蜂的跑來。

醫療隊在最大的村子裏住了兩天，義診地點就在村委會大院，醫療組吃住在村委會的會議室。

最後，整個醫療組以一個簡單的剪系帶手術正式結束此次的下鄉義診。

離開前，第一次下鄉的年輕醫生向於主任建議為這裏的孩子們組織一次募捐。

主任十分同意，說，醫者，仁也，或術不精，其心亦誠。

孫擇良將外套拉鎖拉開一半，伸手去摸裝在裏面口袋的錢包。

陸蒙恩用胳膊肘戳戳他。“老於說的什麽意思？”

看著一臉渴望知識的陸醫生，孫擇良掏出錢包在他眼前晃晃，輕輕吐出兩個字，“掏錢”。

“那你少掏點。”陸蒙恩從褲兜裏摸出一大把皺巴巴的錢。“我積個德全都捐了，你少掏點，留些給我當飯錢。”

說著，陸蒙恩從孫擇良錢包裏抽出五張大的，和自己的錢攥到一起，大步朝捐錢的地方走去。

孫擇良用舌尖抵抵上顎，在陸蒙恩身後不語點頭。

進山的大路疏通了，鄉裏的醫院派車子進來接人。

挑了系帶後終於能說清楚話的小姑娘穿著有些不合季節的鞋子，追著車子送了他們很遠。

直到車子拐彎，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裏，陸蒙恩擡手抹一把臉靠進座椅裏呼呼睡去。

車越往外開通訊信號越好。

手機嗡的震動，進來一條短信，來自他二弟孫俊良，孫擇良半垂著眼皮點開手機。

“我們想考S大附屬高中，你怎麽看？”

孫擇良收起手機，靠進座椅裏閉目養神，父母一共四個孩子，他是老大，他下面是三胞胎，兩男一女，比他小十三歲。

一轉眼，他們竟然也到了要上高中的年紀了啊，嘖，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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